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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人們能離開「主人」或「闖門者」的立場，替狗想一想，多少都會同情牠們的「狗」際困境吧！我在想，那些苛求狗必須忠實的主人們，有時候眞該扮演一下闖門者的角色，嘗嘗被吠被咬的滋味。這樣，他就能領悟到，所謂「忠實」也該分辨是非好歹。那些「狗腿子」、「狗奴才」、「狗仗人勢」的闖門者們，有時候也可以扮演一下主人的角色，那麼對於狗兒們盡責的吠咬，也就不會那麼埋怨了。

兩隻狗搶吃一根骨頭，常見的解決方式是彼此咬來咬去，直到有一方皮破血流地逃開爲止。

這就讓我想起一個故事來，某位富商痛快地喝盡一杯酒，向一位正在說好說歹的哲學家說：「喂！搞哲學的，人只要知道喜歡什麼東西就行了，管他是好是壞；你說那麼多道理幹麼！」哲學家很有禮貌地回答：「先生，就這一點而言，您所見與『狗』略同！」

很多人曾經如此地罵過人：「狗改不了吃屎！」然而，多少人細細想過這句話的意思呢？

我常覺得很悲哀，在人際關係這樣複雜的社會裡，每個人都可能不免爲「狗」。人類造成狗的人際困境，也造成他自己的人際困境。如果眞要脫離這個困境，除了狗兒們期許自己能獨立自主之外，同時，也該期許人們不要把奴役別人視作那麼當然。給別人自由，也就是給自己自由。請問有誰能保證自己永遠都扮演「主人」，而不在命運的導演之下，客串一下「狗」的角色呢？

兩個人爲了些利害問題，又吵又打，彼此不肯講理。你可能會冷眼旁觀，而罵之曰：「狗咬狗一嘴毛！」

最近，我對於狗有了些研究。我研究的不是狗的品種、市場或飼養方法，而是人們怎樣看待狗。

這樣說來，在人們心目中，狗是不懂得講理，只會用爪牙解決利害問題的傢伙。因此，一個人假如不講理而好張牙舞爪，就與狗無異了。

一頭大水牛，不管是在田裡拉著犁、在鄉間黃泥路上拖著車，或在牛棚裡嚼著青草；靠近牠，你一定不會感到被輕視、被排斥的壓力。但是，狗就不同了。一隻陌生的狗，不管你是多麼了不起的身分，牠似乎都不將你瞧在眼内；只要你走近牠身旁，牠就狠狠地喝斥你一頓。

是誰說過，公平而有智慧的批評，應該把自己也包括在內。但很多人罵別人「狗改不了吃屎」的時候，常是昧著心眼地先認定自己不是狗，甚至自我膨脹爲聖賢、爲上帝。假如，這時候能想想自己，或許會怵然發現原來自己也是一隻改不了吃屎的狗。

的確，人之所以比狗高尙些，原因之一便是人懂得採取美好的方式，去解決彼此的爭執。可惜的是，很多人常在衝動之下，「狗態」百露而不自知。

眞的這樣嗎？這實在是無可證明的事。不過，我們倒是常罵那種自我膨脹的傢伙：「狗眼看人低！」在人們的眼中，狗除了不辨好壞、忠實、奴隸、不講理之外，又多了一「自我膨脹」的形象。

我總覺得，能眞切地看清楚別人，才能真切地看清楚自己。適當地尊重別人，也就是適當地尊重自己。不察實際，便拿「狗眼」把所有人都看低了，就等於看低了自己；因爲，他已將自己降格爲一隻只知「自我膨脹」的狗！

然而，人們的毛病就是當個「主人」就忘掉和-圖-書「闖門者」的立場；當個「闖門者」就想不到「主人」的立場。因此，狗兒們如果眞想脫離這種兩難的困境，恐怕就只有一條路了——獨立自主，不再靠誰吃飯！

人們常讚揚狗的「忠實」，而視之爲美德。因爲，狗是那麼死心眼地認定牠的主人而唯命是從，並且很盡責地吠咬每個陌生的闖門者——不分善意的拜訪或惡意的入侵。

坦白承認，我曾經爲了所謂的「一口氣」而露過「狗態」。當時，也不自覺其醜陋。直到有一天，我站在籃球場邊，冷然看著兩個傢伙爲了搶球而扭打成團。他們青著臉、瞪著眼、歪著嘴、咬著牙、喘著氣、粗著脖子，完全改色變形的臉上，再也找不到絲毫文明的痕跡了。這時，忽然有人罵說：「狗咬狗一嘴毛！」我悚然一驚，想到自己從前與人爭吵或打架的時候，是否也這般「狗態」畢露！是否旁邊也有人這樣罵我！

聽說，牛的個子雖然很碩大，但在牠眼中，所有的東西看起來都比實際的大了許多。因此，牛總是那般自卑和溫順。相反的，狗的個子雖然並不大，但在牠眼中，所有的東西看起來都比實際的小了許多。因此，狗總是那般自大和兇悍。

「屎」，當然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是，狗卻很喜歡它，即使受到阻擋，仍然一直不能改掉這樣不良的嗜愛。換句話說，在人們的眼中，「狗」是只知嗜愛，不辨好壞的傢伙。因此，假如有人只知嗜愛，不辨好壞，我們便罵之曰：「狗」。

「喜歡」，從最低層次來說，是生理慾求，是每一種動物都具有的本能；連蒼蠅都知道喜歡腥臭、蚯蚓都知道喜歡泥巴。而辨識好壞，卻是價值判斷，是人類才具有的智慧。在www.hｅｔｕbook.ｃｏｍ•ｃｏm生理慾求的層次上，誰都不能證明自己高人一等，甚至不能證明自己高「狗」一等。否則，「飯桶」、「酒鬼」、「色狼」、「煙槍」不都是偉人了嗎？

很多人都明白，大水牛的謙卑與溫順，容易得到大家的親善與讚揚。但這些人卻偏又生就一對「看人低」的狗眼，實在捨不得自我膨脹的快|感。怎麼辦呢？「牛的面具，狗的心眼」，已經是很多人所信奉的座右銘了。不過，狗的心眼究竟不是牛的面具所能蒙得住啊！一得意忘形，便忍不住又「狗眼看人低」了。

「自負」是一個人對自己的期許與肯定，本來並不是壞事。然而，一個人假如必須藉輕視別人、排斥別人，才能肯定自己；那麼，這種「自負」就很可厭了。狗眼之看人低，一方面是對於自己以外的人物看得不眞實，先把他們壓矮了半截；一方面又因此而自我膨脹，把自己撐得像個飄然升天的大氣球。

你要改變一個人醜惡的形貌，首先就得讓他看清楚自己，因此人類發明了鏡子；讓他憎惡自己，也是心理學上一種治療的方式。有一個小男孩很喜歡虐待動物，怎麼勸誡都不聽。最後，他的父親想出一個辦法，捉來家裡的貓兒，就在小男孩面前，狠狠地虐待著牠，先用鉗子拔牠的爪子，然後一小撮一小撮地扯下牠的毛。貓兒很悽慘地嘶叫著；父親則切齒吐睛，一副惡煞的模樣。小男孩突然覺得很噁心，忍不住大叫說：「爸爸，不要這樣啊！」從此，他就不再去做出這種讓自己都憎惡的行爲了。唉！這隻可憐的貓兒。爲什麼總是要有人當烈士，才能刺|激那些不自知醜惡的傢伙去反省呢？

在我來想，人們如此賣力地讚揚狗的「忠實」，無非是想合理地肯定hetｕｂoｏｋ.com•com奴役的行爲；當你把被奴役者「忠實」的表現視爲一種美德時，那麼你對他所施加的奴役行爲，便不再是罪惡。這一來，你就可以理所當然，不分對錯地發號施令了。

人們怎樣看待狗，就等於怎樣看待自己。孟子對人的研究，結論是：「人人可以爲堯舜」；我對狗的研究，結論是：「人人可能爲狗！」堯舜與狗，你只能選擇其一。

那麼，誰要證明自己不是一隻改不了吃屎的狗，證明自己比別人高級，就得拿出一顆能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是壞的心來啊！

在我的印象中，從未見過兩隻動物打架的模樣是很好看的。狗咬狗固然醜態百出，兩虎相爭也同樣都狼狽不堪。當然，再美的女人，一旦彼此抓頭髮、扯衣服，眞會醜得讓你從此對美人失去興趣哩！

不過，這種自我膨脹的「大」，通常都很虛浮，禁不住外力的打擊。你一定有這樣的經驗：一隻看起來很兇悍的狗向你狂吠，假如你眞是壯起膽來，狠狠踹牠一腳，或敲牠一棍；牠必定立刻閉上狗嘴、夾著尾巴，逃得比誰都快。或者，你丟一塊肉給牠，牠也會低下頭，搖著尾，一副感恩不盡的模樣。

不過，看任何事情總是有許多不同的角度。你是狗的主人，當然會對牠的「忠實」非常滿意。然而，當你是闖門者的時候，不管你是善意的拜訪也好，或惡意的入侵也好，必然對不停狂吠、齜牙咧嘴的狗非常不滿，並且罵之曰：「狗腿子」、「狗奴才」、「狗仗人勢」。

人與狗的分別，往往只是一「態」之隔。「人態」一丟，就立刻現出「狗態」來。然而，放眼所謂文明的人間，卻時常可以看到許多「狗態」。有一個早晨，臺北市公館附近，交通仍是一向的混亂。在擁擠的車潮中，正有和-圖-書兩個年輕人站在車旁爭吵。後車追撞前車對誰錯，應該是很清楚的事。但後車的駕駛者卻揮舞著壯大的拳頭，狂吠曰：「誰叫你讓我撞到！」我忽然覺得他眞像一隻兇惡地咆哮的大狼狗，正展示著自己的利牙，說：「我的利牙就是眞理！」

我承認自己用這話罵過人，站在燈紅酒綠的街邊也常看到滿街是「狗」。然而，把心眼扳回來看看自己，有時候何嘗不是一隻大狼狗、貴賓狗、哈巴狗或土狗。大狼狗雖比哈巴狗要強悍些，貴賓狗雖比土狗要體面些，但其爲狗則一也。不過，人要免於爲狗，首先就得常常回看自己是不是已不知不覺地淪落爲狗。最可怕的是自己淪落爲狗而不自知，卻還在罵別人：「狗改不了吃屎！」

這就你來說，是一種心態的矛盾。對狗而言，更是兩邊爲難。不知該怎麼做，才能讓雙方都滿意。但是，能兩面討好的狗通常不多。到底要忠實得讓主人很滿意？或敷衍得讓闖門者沒有怨言？狗兒們常只能選擇其一。牠們的選擇，絕大部分會靠向主人一邊，因爲對牠們而言，「吃飯」實在太重要了。

狗是我們的鏡子，那些「狗態」畢露的人也是我們的鏡子。然而，爲什麼這文明的人卻還是到處在發生「狗咬狗一嘴毛」的醜事。有智慧的人，從別人身上看到自己所欠缺的美德；沒智慧的人，從別人身上看到自己還未滿足的慾望。當你站在旁邊罵別人「狗咬狗」的時候，是否也想張開利牙，找一隻你討厭的狗，咬牠個滿嘴皮毛呢？那麼，小心回頭看看，可能正有人冷眼等著看你的「狗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