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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瀏覽多幾眼這客廳吧，糟糕，真是不幸：視線竟與阿維的目光接觸。這阿維，剛才一直退處一隅，靜靜地等待甚麼似的。偶而趨前想找機會搭訕，發現被冷落，也就安安份份地退出，但卻不告辭。

陶芬、陶宏互相望了一眼，交換了難以形容的人道主義式的同情，替姨婆難過。這個子已於三天前因車禍喪生。這個子駿又是姨婆的摯愛。交換過眼色之後，滿懷好意的說謊責任便仍然由陶芬負。「子駿表哥會來嗎？」她輕描淡寫地說，「我昨晚上在機場才碰見他呢，我是送朋友機。子駿表哥是匆匆忙忙登機。他說是商務上的事，急著要辦，要離開一個禮拜左右。子駿表嫂也忙著，沒到機場，要照顧小的那個孩子嘛，說是小諾諾的牙齒出了毛病，吵著哭著不肯吃東西，聽說今天要到牙科醫生那裡動小手術。」

瞞著姨婆，生怕她知道了真相會又再突然暈倒。三個人的對話便在謊言與不知底裡的高興中兜兜轉。偏偏姨婆老是情不自禁地誇耀阿賢與子駿的這樣那樣，樂觀之至，叫這兩個晚輩啼笑皆非。有好幾次，陶宏生硬地轉移話題，卻惹起姨婆的十分特殊反應。突然，她提高嗓子，似抗議地嚷起來說：：「你們瞞著我些甚麼？」她當然有她的世故經驗。這一來，把陶宏嚇得不禁半張著嘴，跟著也嚷起來，「沒有呀，沒有呀！」

這享受夠抵消全部的孤單落寞了。

陶芬和弟弟先來。

重病也只得那麼幾個人探問，比起從前即使輕病也被關心得場面浩浩蕩蕩，是可以稱得上「風光不再」。

但是，褪了色的豔，卻又別具氣質。沉重代替了招搖，含蓄掩蓋了衰敗。好像有股死撐硬頂的氣質，在支持著一切吧，在散發著不斷不絕的微息吧！

晚飯桌上，父母談起眼前經濟不景中的幾樁極具新聞性的禍事，天天聽得多，陶芬也多少懂得金融界工商界的連鎖性倒霉效應。是的，只是浮光掠影地懂得罷了，又何必懂那麼多呢，煩死了，她明明仍然活得優裕，仍然年輕，仍然有資格隨時拋離「俗世」，在藝術世界裡去浮沉，去織夢，去享受極具分寸感的、聰明的愛情遊戲，總之，她也有她自己的世界。在自己的世界以外，她只肯保持若干浮光掠影的接觸點。

只好把逗留十幾分鐘的預算再縮短，陶芬也找個藉口立刻告辭了，說是要上陶藝課，要趕時間。阿維乘機說要送陶芬一程，陶芬一味擺手，懶得多解釋，拒絕得柔和而堅決。腳步裝得出奇地匆忙。總之，就是要剪斷那接觸線。

這婦人的晚輩，何只是至愛的兒子阿賢呢？她有五個兒子，五個媳婦，以及孫輩。這些為數不少的晚輩群中，有不少都繼承了這家族最強的傳統，奮發有為，各謀發展。這原是好事，但這些好事也會使眾人各忙各的，形成了老一代的孤單落寞。當然，這些人物中也包括了些早夭的，漠不關心上一代的，或是剛剛死去不能來的，還包括了上面提過那入了獄不能來的阿賢。

姨婆的亡夫是這個家庭的創業者。阿賢與子駿都是兒孫兩輩中居然肯乖乖地繼承父業與發展祖業的後人，最使姨婆安慰。不幸這一脈相承的三代都交上了壞運氣，說運氣是通俗解釋。在都市創業，繼承與發展，談何容易。親戚多少都疑心子駿的喪生與過度憂慮過度進取過度賣命有關。日夜忙碌，實在不該自己駕駛。

為甚麼尷尬？唉，因由發生在童年時代，有過一年半載，阿維與陶芬曾經常常玩在一起，發生過ｍ•hｅｔｕｂoｏk•cｏm•cｏｍ「青梅竹馬」式的感情關係。那年代，天真的陶芬每逢成人勸她不要與阿維玩在一起，她便深深難過，沉默地為阿維抱不平。有個時期，凡是聽見成人說阿維的壞話，她會躲起來哭。

是的，陶芬又禁不住關心起姨婆來了。她想，「當姨婆知道了全部真相之後，會不會陷入難過的絕境，寂寞得失了常，竟接受阿維的全部奉承以自|慰？」

阿維是很想勉強談下去，希冀談出些連他自己也不敢想像的奇蹟。陶芬呢，一味逃避，逃避中亦未免感到尷尬。

不該來的是誰？是阿維。乳名叫作元旦。因為出生於元旦。他綽號特別多。把「維」字讀歪些，便成了「壞蛋」、「混蛋」、「怪蛋」、「滾蛋」，他是行為不端不檢，不務正業，壞而且怪的名聲，在親戚群中是眾所周知的了。

有時，阿維卻很會討好人。例如，他很會討好姨婆。例如，這次來訪，就帶了盒皮蛋酥。真是莫名其妙。皮蛋酥絕非貴重食品，也不見得適合老人吃，但阿維深知姨婆曾經最愛吃某著名老字號餅家製的皮蛋酥，要剛出爐的。這製品到如今已成稀有。如今食品種類多的是，誰還會吃這種古老廉價甜食！然而，阿維卻別出心裁，會偶而覷準了那餅家有這種把廉價換成高價的甜食剛出爐，便飛也似的買了乘電單車送來。之所以要飛車趕送，是要保持皮蛋酥之溫度軟度適合姨婆那愛挑剔的習慣。明明白白地表達著超級奉承。

親人該來的沒來，不能來嘛！不該來的呢，卻來了。

這弟弟，體態活躍得先聲奪人。曾經幻想過當體育明星，後來自知條件限制，便把進取心轉移了方向。姐姐呢，也健美，但內心卻淑靜，活像有枝素筆，把她的表情與體態，全都描畫得改了觀。一舉一動，好像隨時有某種特m.hetubook.com.com殊韻律伴奏。

到晚飯前，陶芬自家中打電話到姨婆家，知道父母早已離去，又從那專門侍候姨婆的女子口中，得知阿維留下，陪伴姨婆吃晚飯。那女子特別加意說出這件事，似乎有意通知陶芬些甚麼。那女子其實是姨婆的貧窮遠親，有點知識，有點溫情味，難得在窮得走投無路中獲得這優差，身兼女傭與私家護士的雙職，她懂得要安份，也付得出真情。為那老年遠親著想，她便生怕僱主在年老落寞中，被那個甚麼阿維纏上。通過這極簡單的通知，陶芬也明白她那句話的内涵與用意。

這天晚上臨睡前，陶芬竟接到阿維的電話。「這傢伙又來勾搭！」這是陶芬的反應。

「你們留下吃頓晚飯好不好？子駿答應過今晚會帶著妻子兒女來的。」這老婦竟能滿懷高興。

陶芬感到噁心，又找個藉口掛斷了電話。

姨父不就是姨婆的兒子麼？最疼愛的兒子，許多年來，言語間自誇時誇的便是這兒子。誇這兒子的一切，包括最微不足道的瑣事。

「真是不倫不類！世間竟有這樣的情感接觸，這樣荒謬的交易！唉，愛莫能助！」她又想。無奈，陶芬只得把這討厭消息告訴母親，母親聽了便笑了笑說，「你放心，以後，我會常常去看你姨婆的。」頓了頓，又說，「記住提醒阿宏，週末，表哥的喪禮，別忘啦，到處找他不著。」

曾經豪華得十分綺麗的客廳，風光再難重現了麼？

阿維豈只知道姨婆愛吃皮蛋酥，他知道的還有好些別的。

瀏覽瀏覽這龐大客廳吧，忽然又記起爸爸說過，可能姨婆現在住的屋子也得抵押出去，這實在太慘。

幸虧爸爸媽媽來得及時，陶宏趕緊抽身，立刻告辭。這渾身是勁的年輕人有他自己的世界，才不耐煩在他眼中這種婆婆媽媽的場合黏著下去呢！陶芬處事卻較婉轉，她預備多耽十來分鐘至多也是半個小時吧！

俱往矣！這段既輕且微的往事早已成灰，而這會兒，阿維竟希望死灰復燃。

姐弟倆早已被關照過，要完全不洩露半點壞消息。例如，有關姨父牽涉了錢債案入獄這件事，這件親戚似全都知道了的事，這件很不妙，但真相還待澄清的事。

「姨婆，爸爸媽媽隨後會來的。是臨時有些事耽誤了。」陶芬說。

姨婆這天，除了享受到阿維的討好之外，還獲得陶芬、陶宏姐弟倆的短暫關懷、親切問好。這對姐弟是奉父母之命來向姨婆親切致候的。姨婆兩天前才暈倒過，是醫生慣性地把她立即治好了的，好得神速。此刻，輪椅兩旁，一左一右，老少三人，談得倒也舒坦。這老婦也很會與年輕人相處的啊！

阿維奉承起姨婆時，那份體貼，那份細緻，那份演戲似的至情，叫人怎樣也料不到，一個體格粗壯，愛飛車，甚至愛打架的、被稱為「混蛋」的年輕漢，會表現得如此膩人。總之，阿維處處顯得怪，壞而怪。

是湊巧嘛，世事是常有湊巧的成分。

阿維竟向她炫耀，說是姨wｗw•ｈeｔuｂｏok.ｃｏｍ•ｃｏm婆喜歡他，留他住下幾天。

「阿賢無論做生意怎樣忙，總記得我。喏，這就是去年我生日時他送的。這是去年母親節時，他送的。」這老婦邊說邊享受著透心的安慰。

有一句，沒一句，斷斷續續，不知所云。唉，真是，何必勉強交談呢！

「唔，好呀！」就是那麼簡單的一聲「唔」，一句「好啊！」就徹底傳達透了那老而不衰的熱情。她有她的強勁影響力。只要她開口，聽的人就自會沒來由地服了她。當然啦，許多時候，也只是禮節上的順服吧了。這點，她也並非全不知情。她有她的分寸。該享受多少就多少，不太強求。

氣氛也似乎不太特殊，其實卻很特殊。

「喏，你們看！」她指著身上那設計典雅，貴婦味十足的綢衣與翡翠胸墜。翡翠顆粒不大，有密密的小珠兒簇擁著。優點全靠那圖案設計投合這老婦喜愛。老婦常愛拿起來，微微俯首欣賞。

侍候姨婆的專業女侍最恨阿維拿來食品討好這老人家。要是老人家吃病了，她要負責的啊！但這老人家有她特意要維持的固執，她愛吃時，誰也休想勸得住她。不過，她也很懂節節制，例如，對付這種皮蛋酥，也只肯賜吃半個。拿足架子才接受奉承。在拿足架子下，照顧自己的腸胃消化力，保護生命。

陶芬的目光既然惹上了阿維，阿維便大著膽子走向陶芬。陶芬不好意思避開，兩人便在客廳一隅站著對話。

坐輪椅的婦人向來不服老，也不服殘廢。說起話來，那派頭，好像仍在指揮著老老幼幼三代親人。她並非虛張聲勢，只是習慣如此。人家也習慣了由她，認為是給她面子。

樂得把這特殊應酬任務交還給父母，陶芬頓然精神爽快，剛才硬那麼胡說了將近個把小時，也實在疲了。在短短瞬間，簡直把有關姨婆的甚麼完全拋之腦後，身與心都獲得短暫的無所事事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