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一個城市告別
綠子吃驚地看著小岳,最後一吻,為甚麼不是吻我的唇?
至少,不再需要我每個禮拜給你買日本雜誌了。小岳嘆口氣,聳聳肩膀。
石磊,女,上海人。曾旅居日本。後來港,曾任《明報》、《明報月刊》編輯。
本來就沒有甚麼根基的一段婚姻,在十年來飄萍一樣的家庭裡卻意外地維持得不錯,反正也是舉目無親的異國他鄉,離了婚也沒有下一個候補可以期待,姑且將就著吧。而且,人可以將就的歲月常常是漫長到了連自己都無法相信的地步。胡說!我們結婚有十年了?!當事人自己無可置信地跳起來。
誰知道是不是回家呢?我們已經十年沒有在東京住過了,房租貴得離譜,家用電器全部要重新買起來,想想都可怕。綠子訴說著她瑣碎的恐懼。
這一吻,小岳是代替千山萬水在跟一個客居的女人道別,一個城市總不能掛在一個女人的唇上,所以小岳選擇了耳垂子……
綠子夫婦自結婚以來,一直被公司派駐在世界各地,紐約、倫敦、約翰內斯堡、香港,差不多每三年換一個城市,馬不停蹄地。日本公司就是這個樣子,一個職員一旦放過一次外派,一輩子就這樣喋喋不休地外派下去了,想申請回國除非是健康出了問題,https://m.hetubook.com.com再不然就是公司要大刀闊斧地痛減經費,像這一次。
清貨清得很成功,所有物品在下午二點之前都沽清了。雖然頗有些婦人逡巡在中意的貨物周圍,遲遲不付錢,厚起臉皮耐心等待十二點鐘的半價。不要緊,沽清了就好,賤價一點,在綠子實在不算甚麼。
那天,綠子跟一伙日本太太在時代廣場吃完飯,搭電梯往下去。電梯裡一個日本太太撫摩著酒足飯飽的肚皮感嘆了一句「中國菜好吃得沒話說啊」,是拿日語說的,剛剛說完,同一乘電梯裡就有個香港婦人義憤填膺地用英語說,「我最討厭日本人」,大大聲說,說得綠子她們脊背上辣辣地痛。出了電梯,有個青年男人對綠子說,沒事吧?綠子抿緊了嘴唇,惶恐地看一眼身邊人,男人的眼睛和善地,看不見保衛釣魚台的刀光劍影,綠子嘆口氣,不怪你們香港人。
綠子皺皺眉頭,翻了個身,理也沒理她老公,肚皮裡卻大大地嘆了一口氣,天啊,終於又來了,又要走了。連連歎了幾口大氣之後,綠子突然翻過身來,問她老公,這次,是去哪裡?她老公醉眼矇矓地看她一眼,口齒不甚清楚地回答,回東京總部。
終於要走了,小岳,離開你,離開香港人。綠和_圖_書子坐在小岳的車子裡,盤桓在山腰之間。香港,這一夜是如此具體地呈現在他們的車輪底下。
好了,一個月的時間,綠子清理了一切需要清理的,現在,終於可以進入最後的告別了。她拿起電話,撥給一個人,當然是男人。
當初她大學畢業跟她老公進了同一家公司,不過那時候他們兩個誰也不認識誰。做了兩年,綠子因為出色一點,給部長挑去當秘書,跟進跟出忠心耿耿地,深得器重。再過了幾年,她老公被部長一手提拔起來外放到紐約去,滿懷抱負,對前程想入非非。臨行之前,部長把這位年輕愛將叫到面前,說,這一去十年還是二十年,鬼也不知道,男人,還是結了婚走的好,有家有室,以後做事也多一點擔待。她老公愣在那裡,而部長的算盤早就打得很完滿了。喏,我的秘書實在是不錯的女孩子,帶了去吧。當部長看著他們儷影雙雙地來辭行,十分滿意地撫掌笑道:很好,如此我就放心了。自然是沒有甚麼再可以不放心的了,兩個都是親手栽培的親信,鵬程萬里,前途錦繡。
同期進公司的同僚頗有些對綠子夫婦羨慕不已的,開初那幾年,綠子的老公確實也是風頭十足過的,年紀輕輕的二十八歲就給派到紐約去獨當一面,被公司視作可以倚重的和圖書棟樑之材,意氣風發得飄飄然。可是時間久了,味道就淡薄下來,而且剛剛在紐約住得有點趣味了,總部一聲調令下來,收拾行裝就得走路,毫無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想挑選自己中意的去處,做夢。
如此一來是回了家了。小岳摟著綠子薄薄的肩膊,月光下的淺水灣,恰如其分地蕩漾起生離死別的氣氛。
一直到登機的那一刻,綠子都覺得耳垂子沉甸甸地,她知道一個城市掛在她的柔軟的耳朵上,而她的心上已經沒有沉重的寂寞需要撫慰,那個撫慰過她的男人也已經很陌生了。回家吧,日本女人。
綠子的老公是調令一下來獨自就開拔了,回東京述職,做重新安家的種種準備。十年了,他們十年沒有在東京住過了,一夜之間回去,竟然比飛去海外更多手足無措。
小岳沒有出聲,突然聽到綠子這樣的消息,他除了無可奈何還是無可奈何,今夜,車子跑動在月光下面曲曲的山路上,小岳似乎有一些失控的感覺,根本把持不住方向盤的那種失控。
也許,回了東京也就不再需要偷情了。綠子瞇起眼睛,望著黑色的海,渺茫地說。
晚上,綠子的屋子成功地空蕩蕩起來,兩個旅行箱子被她放在壁櫃裡,屋子裡空曠得www.hetubook.com•com可以玩足球。啊,啊,在擁擠的香港,最後幾夜竟然可以如此奢侈地體驗寬廣,真是不得了。
綠子一個人留在香港收拾殘局,家具該托運的找搬家公司來打包,剩下的,到樓下貼張告示,說,某日某時大平賣。寫上幾樓幾室,還經驗豐富地耍了一點小小的促銷手段。當日一過中午十二點,全場貨品一律半價。綠子對這些事情已經到了熟能生巧的程度,在世界各地把家搬來搬去,早已習慣了。結果當天一大早,綠子出門丟垃圾,家門口居然已經排起小小一支隊伍。綠子委實嚇了一跳,自己家門口排起隊伍,平生還是第一次。香港人實在有趣得緊。
綠子不由自主地坐了起來,回東京?聲音拔高了八度。
可是也吃不到蝦餃與燒賣了……綠子對香港的依戀,在過去的一個月裡埋藏得很深,此刻卻在月光下面洶湧地泛濫起來。每次告別一個城市,她都無法確定自己究竟留戀些甚麼,吃的?穿的?臨時的情人們?不知道。
是我自己要嫁給你的嗎?忘恩負義的東西。綠子狠狠在心底頂一句嘴。
小岳開車送綠子回家,車停在綠子的樓下,綠子解開安全帶,默默地等待小岳的吻。小岳側頭看了看綠子,慢慢探過身去,吻了吻綠子的耳垂子。
小岳愣了一愣,無聲地笑了起來,是啊,www.hetubook•com.com原來那不過是一種需要。
石磊
男人還比較好說,女人的日子簡直是忐忑不安,克盡職守地把一個像模像樣的家剛剛捂出一點熱氣和人氣來,一句「準備走路」就把你打發回零點去了。無論身處多麼喧嘩的都市,綠子始終有舉目無親的困惑和悲哀。向老公抱怨獨守空房的委屈,她老公象徵性地給她在家裡弄了個水缸,養了兩條金魚。好了,似乎那樣就沒事了,再抱怨,老公就咆哮起來了,有完沒完?誰叫你嫁給我這種人了?嫁了就不要囉嗦。
至少不必再為訂不到酒店來偷情而擔心了,金融風暴以前,香港的酒店,大概是全世界最搶手的東西之一。
目的地是他們去過多次的淺水灣。綠子仍然記得第一次小岳帶她來這裡的時候,曾經多少有點慚愧地跟她說,香港沒甚麼浪漫去處,情侶們一年去三十次山頂、去三十次淺水灣,如此而已。
(原載《香港作家》月刊一九九八年九月號)
是一個月以前的事了。那晚,綠子的老公一如既往地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進門剝下西裝扔在沙發上,一邊噴著團團的酒氣,一邊對倚在牀上睡眼惺忪的綠子說,喂,綠子老婆,準備走路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