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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相:香港作家短篇小說選

作者:香港作家聯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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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童蟬

兒童蟬

滴滴介紹說,她是將紐約婚離掉了,來香港和一位律師一起生活。這是滴滴,生活對於她永遠是變數,我端詳著她一身精緻的VERSUS〔一個義大利時裝品牌〕淑女打扮,說「要不是在櫥窗裡看見你,還真是不敢相認了。」
「我們是因為浪漫結合,而生活只是現實,我們注定了愛情卻誰也無法向婚姻負責,誰見過兩個畫家在一起生活融洽的事例?難哪,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只能弄到狗急跳牆無所適從的地步,如果不是因為他的車禍,早就分道揚鑣,不過,至今有時靜心一想,還是弄不明白,為甚麼是這樣的結局,它令我對整個世界,都十分失望。」
「問題不在於錢財損失。主要是心理感覺上——難以形容。」滴滴頓了頓,終於吐出她的難言之隱:
「也許,我應該跟他好好談一談,來一個感情上的徹底了斷。」
「我們現在是朋友關係。」滴滴說,她十分平靜,與當年的嬉皮藝術家派頭判若兩人,終究,風風雨雨二十九歲的女人了,將自己掩飾得沒有痕跡,是一種成熟。
「王典章,他怎麼樣了?」我寒暄道,我對王典章印象深刻,因為他作品的古怪風格。
滴滴請我去她家,她和律師老公租住在愉景灣半山上,屋內和周圍環境一樣空曠沉悶。但滴滴專門有一間儲衣室,女人在一起,總是喜歡互相觀賞比較衣服,滴滴的儲衣室尤其不能錯過,令我大飽眼福。她豐富多變的審美觀,都體現其中了,不同的手袋、鞋,要與不同衣服搭配,質地、色彩、風格品味,在不同的應酬場合有所區別,早晨、晚上,戶內戶外,各種生活場景,形象不同,流行樣式,如何與過了時仍然精緻可愛的樣式組合,從而不拘一格,亦是一道話題,我笑說:
「不,」她說:「一切都完了,原來我不過是做了一個惡夢。我有一種受騙的感覺。」
「我早就感覺到你們之間有問題。」我笑說:「想想吧,他對你的愛情,可能只是為了滿足他自己實現一個願望的能力。願望達到之後,他更愛的是他自己。而你,當你幫助他完成他自己之後,你們的關係,自然就失去了某種彈性。」
「老了,」她自嘲道:「來香港三個月,不是十分適應。」
戴平,女,原籍安徽,一九六五年生。九十年代移居香港。曾任《明報》編輯在香港大學修讀碩士學位後,移居美國。一九九六年以《微笑標本》獲香港第一屆天地長篇小說創作獎亞軍(冠軍從缺)。另著有短篇集《嘴唇試驗》、《蛤蟆面具》,隨筆集《完美主義的傷口》等。https://www.hetubook•com.com
「損失倒不算多,一點現金而已,不過,從現場看來,小偷對我們家不算陌生,甚至有點熟門熟路的樣子,極有可能是一位熟人,而且……」滴滴欲言又止。
滴滴沒有聽見我的問話,她一轉身,從儲衣室門後抓出一隻風格前衛狂野的假髮套,套在頭上。
滴滴出國後不曾找過工作,大愛好是掃蕩服裝名店,我朝這個家四壁掃視了一下,說:
「怎麼樣?不認識了吧。」
「三寶,已經和過去完全兩樣。」滴滴說:「時光倒流,我怎麼也不會想到拖著鼻涕的他,今天會和我在一張牀上。」
「哦,保險公司給了他一大筆賠償金,他請了一個護士兼保母,一天二十四小時寸步不離。」
「世界之大,我卻再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嘿,告訴你吧,這次返回北京,我主要是為了完成一個可笑的心願,還記得小時候那一次關於蟬的遊戲嗎,如今,我真的帶了鐵鏟,找尋了半天,只希望能夠找尋到蟬的埋藏之地。
報紙上出現一則花邊新聞:中國旅美著名藝術家王典章最近返回北京,在西郊公園演示了一則行為藝術,轟動了途人。演示中,躺在輪椅上的他,西裝革履,神情莊重,胸口插有禮花,一手牽了小毛驢,小毛驢以中國傳統新娘服飾打扮,遮以紅布頭蓋,題目:結婚。想不到王典章會別出心裁玩出如此玩藝,實在令人捧腹,仔細一想,在他嘲謔當今時代男女關係的藝術方式之下,或許,在潛意識裡報復了滴滴。
當時,我因為自身行程匆促,沒有和滴滴深談。如今,在香港,換了空氣,滴滴自然地和我回顧了他們的問題。
「害怕甚麼?」
「你的電話號碼哪裡還打得通呢?」
滴滴說:「一般來說,我只選擇兩種形象:婉約和放蕩,互相變化一下,調節生活,這是極端的兩面,於我都很適合。」
「我已經不太適應北京了。」信中說「這裡到處都在搞經濟建設,塵土充塞了我們的每一寸生活,我和在紐約香港一樣絕望,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也許,我們這類人,注定了在靈魂與生活之間的飄浮狀態。近年藝術圈興起從西方販來的『行為藝術』樣式,王典章成為其代表hetubook•com.com人物。他,還在不停創作,在各種藝形式中掙扎,雖然圈子越來越小了,他已經支離破碎卻還在堅持,真不知道力量是從哪裡來的,他可以說是中國美術界的奇蹟,無論如何,他似乎給了我一點點信心,不知道為甚麼我們又在一起了,我們之間越發沒有頭緒,接觸的感覺猶如自虐,以至於我不得不把假牙套摘下來,以完成接吻這一過程。
滴滴,我是在尖沙咀柏麗大道商廈櫥窗的倒影上看見她的,這件事有種魔幻不經的性質,當我們倆轉過頭,都驚叫起來「真是你呀!」,各自手裡的購物膠袋撞了撞,扭絞在一起。
前年我去美國見到滴滴王典章夫婦,他們之間關係已經名存實亡,後來聽聞王典章因為一場車禍致殘,他們的浪漫換得的結局,可想而知是一場悲劇。
「總算明白你魅力無窮的道理了。」
「甚麼事?」
「天哪,小偷偷走了你的胸罩內褲!」我驚笑。滴滴卻沮喪得眼淚就要流下來了,這對她顯然是一件十分猥褻的事,而且不可思議。她的胸罩內褲,不,不僅僅是胸罩內褲,她的秘密,她作為一個女子的尊嚴,她的價值觀以及對整個世界的信心,彷彿都在飄零失落,我找不出一句安慰的話。
我仍然不相信:「他對你——究竟是為甚麼?」
「他毅力十分堅強,我相信他現在還在堅持,堅持某種東西,真令人害怕。」
我不懂藝術,但王典章是我崇拜的藝術家,前年我去紐約看望他們時,王典章尚未因車禍致殘,他與滴滴顯然已經貌合神離。但是,從他眼光的強度,我相信,滴滴仍然是他不能割捨的一個情意結,他帶我到畫室看了他的大量近作,畫面沉鬱悲傷,有一種狂亂分裂的意向,令人懷疑他的神經出了問題。「這是藝術。」他解釋說,他疲累的臉上滿是與生活搏鬥的痕跡,昭示著狀況不佳。
「這是在寶雲道姻緣石拍的。」滴滴有意或無意地說:「猜一猜他是誰?」
「不為甚麼,我是他理想中的女人。」
「我和三寶吵翻了。」她說。
滴滴銜著棉花球,在安靜的診所裡陪了我一會,突然,她聊起前夫王典章來。她不停吞嚥著口水,聊得口齒不清,十分費力,我沒有從醫生的角度給以打斷,而是聽得留意。
「毫無結果,蟬,到底變成了甚麼,是永遠的謎。」
畫家滴滴的新生活,惹人懷疑。
我說:「滴滴,還記得我們那個關於蟬的試驗遊戲嗎?」
這是她m.hetubook•com•com第二度婚姻生活的不祥預兆,她修復了牙齒的明豔的臉上,因此又蒙上了一重陰霾。
「哼,這也叫藝術,混混罷了,我看他實在是才思枯竭,沒名堂了,才撿了國外的一點藝術破爛,回去弄點轟動效應,向北京文化界證明他的存在。」
我吸了口涼氣:「這真是命運的捉弄。」
「婚姻也好,愛情也罷,統統都無所謂,早就夠了,厭了!」滴滴疲憊地說:「只是,這幾天發生了一件事,令我睡不好覺,十分討厭。」
「你偏偏又是藝術家脾氣!」我說:「我有一個感覺,事實上,你至今還沒有擺脫王典章的陰影。」
滴滴回了北京,我再次和她溝通訊息,是半年以後她發自北京的一封信。
(原載《香港作家》月刊一九九九年十一月號)
真實而魔幻不經,生活有時候如此,「咦,你怎麼會在這裡?」我說,滴滴是我北京兒時的玩伴,前年我在紐約見過她一面,我們之間聯繫不多,但是隱約有一種血質裡的感應,它和共同的童年相關。
「哦,我搬了家,」我說:「香港這段時間經濟不景,樓價大跌,趁機買了個單位。你呢,律師老公為你買好窩了沒有,房子是香港人生活的首要問題。」
「事到如今,只有不帶偏見地祝你幸福——找到真正的彼岸。」我說。
「不等等他見一面嗎?」
我嚇了一跳,由衷地說:「不,那才是我印象中的你本人。」
我告辭了,在滴滴律師老公返家之前,滴滴說:
當她笑了一下,我霍然發現,對方嘴裡竟然缺了一顆牙,這使她的牙齒和面部的和諧關係遭到了某種破壞。我是職業牙科醫生,深知牙齒容易為人忽略的重要性,以及牙洞的細菌難以清理的道理,而且,滴滴豔朗的一面似乎因為缺牙有所變化,也就是說,其實,她並不如我所看見的那樣成熟平靜,而是很可能有一重悲涼的陰影,只在某一瞬間,不為人察覺地閃現了一下。
這凝聚多年的誓言,促使滴滴和前夫王典章閃電般辦理了離婚手續。
滴滴是畫家,天性不喜歡確定生活,我對她的過往歷史十分熟悉,從少女時代她就徜徉在不同的戀愛故事裡,不同的男人為她帶來新的生活理由和創作靈感,她樂此不倦。有一段時期,她整天作嬉皮士狀,抽煙喝酒,瘋瘋癲癲,以此作為對社會的反叛和擴張自我方式,她在美術學院讀書期間,因為和教www•hetubook.com•com授王典章關係被告發,被校方開除。當時,中國大陸雖然改革開放引入一些西方信息,機構裡還是控制得緊,王典章是中國著名新派畫家,他終於抛妻別子,帶滴滴雙雙出國,演繹出藝術圈轟動一時的趣聞,由此可見年輕滴滴具有何等殺傷力。滴滴就是這樣,將周圍一切甚至自身弄得亂七八糟,從而不落俗套,在前衛藝術中佔領風頭。
我安排滴滴前來診所修復牙齒,費用全免。
「為甚麼不找我?」
「我找的男人,第一條件是要支持我買衣服。」滴滴笑說。
又過了一段時間,滴滴前來診所試戴假牙模型,我為此忙碌了半天,盡量使對方牙齒與膚色搭配,微笑時上下嘴唇的關係和牙齒間的咬合完美無瑕。事畢,我發現滴滴並無歡欣之色,而是比平時顯得心事重重。
滴滴解釋,三寶對她感情執著,而且善用行動,是一個將實際與理想結合得很好的男人。當她結婚出國後,三寶萬分痛苦,他一口氣考往英國留學,攻讀法律學位,畢業後在香港找到一份律師行工作,薪水不錯,可以養家了,就輾轉找到了她,說:「來吧,和我一起,這些年來我沒有過第二個女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你。」
「日子先過著,以後如何是以後的事。」滴滴說。
「其實,如果麻木一些,普羅大眾的生活不過如此。」
我給滴滴打電話,她也已經知道了這個消息,輕描淡寫說:
「夫妻吵架是家常便飯。」我安慰說。
滴滴只顧瘋狂買衫,在各種形象間穿梭自如,早已停止了作畫。
「我還是無法想像有多麼寂寞,那樣的生活。」我感嘆說。
從客廳牆壁上我發現了一張類似結婚的合影,照片中的男士,想必就是那位律師老公,嘴臉有些面熟,卻不知道甚麼地方,總有點令人不甚舒服,也許是眼神,也許是五官搭配,總之,我本能地想起王典章,他孤高的藝術氣質,兩相比較,我不能不為滴滴叫屈。
我說:「這真令人毛骨悚然,不過,既然錢財損失不多,也還算幸運。」
「還是說服力不足夠。」
滴滴說:「他是酒後開車,怪不得別人,有人質疑他是否因為對生活極度不滿,才找一個危險的方式排遣自己。這都不重要,唯一的結果是他將終生與輪椅為伴,無論精神多麼高遠,他再也沒有辦法站起身來,形成一個『人』字,而且,因為神經損壞,醫生在他大腦裡安裝了一枚電子仿生裝置,四肢連接半導體芯片,當他想要簡單地動手動腳時,和圖書思維便產生一種特殊的電流模式送往大腦仿生裝置,再發出複雜的電子指令送往四肢的半導體芯片,導致肌肉組織收縮而活動。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世界之大,你怎麼偏偏找的是他?」

聽了滴滴的話,我心情沉重說:「如今,他一個殘疾人孤零零在紐約,日子怎麼過呢?」
「咦,你的畫作呢?」
「王典章是好情人不是好丈夫。」她評價說。
「沒甚麼,家裡失了竊,一個小偷趁我們不在家,從窗戶翻進去,把東西翻得亂七八糟。」
「這件事還沒有上升到我們的生活日程,還是租住自由。」滴滴說:「再說,天知道我能夠在這個城市呆多久?」
滴滴又佈了一個局:漫不經意中突發重大新聞。當她告訴我,律師老公是我們孩提時代一起玩耍的一位時,我嚇了一跳。「三寶,你還記得嗎?」滴滴說,原來,竟是此君!令我更為驚奇失望,呸,三寶,我怎麼能夠忘掉他,我們一群小朋友中的「孩子王」?他經常帶領大家比賽吐唾沫,看誰吐得遠,獎勵一枚射鳥的彈弓或紙疊的錢幣,當年,內地生活十分無聊,三寶總是用討厭的辦法引導我們作樂。看完打仗的電影,將女孩子們的胳膊用繩索綁起在樹上,模仿電影中革命戰士被敵人嚴刑拷打的鏡頭,比劃來比劃去,滿足虐待或自虐心理,弄得我們又哭又叫,總之,一切都很畸形,具有那個時代的特點。
「不知道。」滴滴說。
戴平
有一種童年的遊戲,是抓了一隻蟬,用樹葉裹了,埋進做了記號的土裡,共同約定,將來,多少年多少年之後,取出來看一看,它究竟變成了甚麼。
「牀頭櫥櫃裡,我的胸罩內褲,全部不見。」
用超聲波掃描了口腔,定出缺牙尺寸,然後洗牙,除去潰爛牙根,我親手操作,滴滴微合雙眼,忍耐著,完事後我用一團消炎棉花球,讓她銜在嘴裡,平息傷創。
「當然,最美的記憶不過如此。」
「來日方長——你只代我問好就罷。」我說,嗅了嗅空氣:「咦,甚麼聲音。」黃昏將至,天色豔麗,漫山遍野喧囂成一片的竟是蟬聲,令我恍然置身香港之外。移居香港多年,我還是第一次靜下心來,聽到蟬聲,蟬聲的合唱,蟬聲昭示的另一個悠遠的境界以及喚起的童年回憶,我和滴滴在一起,在愉景灣這樣一個地方,剎那間彷彿被蟬聲淹沒了,時空有些錯亂。
她又說:
「呵。」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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