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遺事
到西洋菜街,我照樣又要順便上書店逛逛,莊如照樣說要陪我去。我們登上附近一家設在二樓的書店,書店對門是一間別墅,門旁寫著某某小姐。我們不約而同駐足,再次不無難堪地相視而笑。
「你也來了?」我們幾乎是同時喊出這句話。原來莊如家與我姑媽家也是親戚。他把我拉到他坐的那張桌去,那裡已經坐著很多人了,好像他都認識的。他從桌子上抽出一根水仙牌香煙給我。有煙抽我當然不會拒絕,但對莊如仍存有戒心。他倒是談吐自如,並且很正經,像個大人。事實上他也是個大人了,那副老成的樣子,還有那把公鴨腔。
成|人|電|影給我帶來了性啟蒙,卻也惹得我因看了電影後習慣性的手|淫而焦慮萬分。有一次我在書店看到一本《性的知識》,立即買下來。付錢時女售貨員神秘地一笑,使我無地自容。回家後一口氣看完,但仍然無法解決我的焦慮。後來那本書給大姐二姐搶去輪流看,她們比我更聚精會神。
我們研究了一番,最後決定到上海街去。莊如說:「立即走。」我也毫不猶豫地換了衣服,穿得整整齊齊,兩人一搭肩就出發了。
不到五分鐘,莊如便跑下來了,失魂落魄。我問他:「怎樣了,有沒有幹?」他說:「有。」我說:「怎麼這麼快?」他說那個女人又小又瘦,三十多歲了。他一上去就問價錢,那小女人說五十塊,他說二十。那女人說二十也行,要他先給錢,他給了錢。那女人脫了褲,他解開褲子拉鏈就幹,很快就完事。
我們住的是木屋,那是我奶奶很久以前搭的,破舊不堪。記得我們到香港那天,是奶奶去接的。在火車上奶奶指著窗外一間間木屋說,咱們住的就是這種房子。當然我和兩位姐姐都翹起嘴說:「怎麼住的這麼差,沒意思。」下了火車,天已黑了,奶奶帶我們上巴士。滿目皆是燈火通明的擎天高樓、色彩繽紛的廣告、轉彎抹角的街道,弄得我眼花繚亂,不辨東西。我們在一偏僻處下車,一切突然靜了起來,都市的繁華頓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奶奶指著對面一片木屋對我們說,這就是咱們的家。天哪,比剛才那種木屋還要差好幾倍,我們都目瞪口呆。
星期日早上莊如來的時候,我把那份報紙拿給他看。我用開玩笑的口吻問他:「想不想去試一試?」想不到他極其認真地說:「行。」這回輪到我認真地考慮了一番。他反過來勸我列出很多理由,叫我別害臊。終於,我下定了決心。
十一月十三日我姑媽家做佛生日那晚,她兒子來學校叫我去吃酒。西天的落日把黃昏的小鎮染得更見節日氣氛。我抵達的時候姑媽家已是一片熱鬧,孩子們亂鑽亂跳,叫喊聲,鞭炮聲混和著客人的香煙味和廚房的油煙味,使人感到一派不可言說的洋洋喜氣。我在人堆裡穿梭,猛然間給背後一隻手抓住了,回頭一看,竟是莊如。
孤獨一直籠罩著我,我老想著自殺。我跟廣東人一起幹活,但無法跟他們說話,也不習慣他們那一套生活方式。上迪士高〔迪斯可舞廳〕、打麻將、賭馬等等,我一概沒興趣。而書本報紙雜誌越看就越使我煩惱不安。我就這麼獨自一人,覺得香港真是一個天堂,而我卻徬徨在天堂底下的地窖裡。家只是晚上棲身的地方而已。有一次我在電視上看到越南難民營裡的情況,發現他們住的比我們好多了。
接著他們的故事便有了起伏。玉清告訴莊如,她父母要她嫁給一個菲律賓華僑。那時我們那地方男婚女嫁都要由父母作主。莊如憤憤不平,決定要報復。既然她將屬於別人,何不讓她懷了孕去嫁人。他在她的危險期跟她連睡三夜,過沒幾天他突然接到獲准去香港的通知書。他匆匆收拾一下便走了。玉清得知自己懷孕後,便把實情告訴父母www.hetubook•com•com,她父母無奈,只得把她送到莊如家去住。現在玉清來信,要莊如回去結婚。
我們乘地鐵到油麻地,再步行到上海街。老實說,我心裡害怕得很。來往的行人彷彿都看穿了我們的底細。我強作鎮靜,若無其事地和莊如並肩而行。我們按照廣告上的地址找到某某小姐和某某小姐的房間,我們是翻遍整張報紙才找到這一對的。敲了門,我們不無難堪地相視而笑。這時來了一個老頭,手裡也捏著那份報紙。我突然感到一陣噁心,不知是噁心那個老頭還是噁心我們自己。門開了個洞,伸出半個老婦人的頭,說聲「有客」便又縮進去,門「砰」地關得嚴嚴實實。
他爺爺和爸爸都在菲律賓做生意,哥哥和姐姐在香港,家裡只剩他媽和他。我家雖然遠不如他家,但我們一家人都愛潔淨。每當我到親戚朋友家住,總是擔驚受怕,因為他們卧室的牀鋪總是毫無例外地又髒又薄,並且總是散發一股難聞的味道,那是一股混和著貧窮、愚昧、寒酸和尿臭、煙屁股、破爛家當的味道。莊如的卧室是我看到的第一間乾淨的卧室,那牀鋪比我家還舒適,蓆子上墊著一張厚毯子,棉被重得要用力拉,那一夜他由始至終沒有跟我開那種噁心的玩笑,好像把我當成一個跟他一樣的大人或真正的朋友。我確實已把他當作朋友了。
漸漸的,我明白了最初不明所以的名詞,例如「紅燈區」、「一樓一鳳」、「廟街」、「魚蛋妹」,並且知道街邊那些寫著「某街某樓某座某小姐」的招牌就是聞名已久的妓|女的招牌。我原以為妓|女都在妓院裡,而妓院則是個大院,很多妓|女在那裡拉客。這個時候我腦海裡經常被一個畫面佔據著:我去找一個妓|女,她長髮披肩,身材豐|滿,在她那宮殿般的房間裡娓娓向我講述她的身世,而我對她傾訴我的孤獨和徬徨。接著她寬衣解帶,我把頭埋在她那白晳而渾圓的雙乳間……
黃燦然,男,原籍福建泉州,一九六三年生。七八年移居香港。九六年獲香港市政局中文文學創作獎新詩一等獎。翌年獲香港藝術發展局第一屆文學獎之新秀獎。著有詩集《十年詩選》、《序曲和哀歌》、《游泳池畔的冥想》,評論集《必要的角度》,譯文集《見證與愉悅——當代外國作家文選》等。
有一個叫劉玉清的,人如其名,清秀如玉。她穿軍裝的模樣漂亮得讓你不捨得看她。她叫我媽「嬸」,這是很有禮貌的稱呼。有一回她對我說:「我看過你寫給你姐姐的信,真好。」她又指著我們屋門上的對聯說:「聽說這些都是你寫的,你的毛筆字很帥。」我照樣羞赧地跑開了,我那顆少年的心是怎樣狂烈地搏動。這也是我第一次聽到「很帥」這個形容詞。
莊如高中畢業後,沒考上大學,玉清也落榜。這段時間,玉清經常到莊如那間臥室找他,都是在夜裡,連燈也不敢開。他曾多次要求她獻身,但玉清都拒絕了。某夜,莊如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了,便軟硬兼施得了她,過後被她臭罵一頓。但有一回他們看完電影,她突然心血來潮,求莊如跟她回家,他便悄悄跟她在她房間裡過了一夜。
但我們慢慢也就習慣了。唯天氣一熱,屋頂低,禁不住太陽暴曬,整座木屋猶如悶爐本無法呆。因此,初抵那段時間,每逢星期天,我就跟平原叔到附近的電影院看成|人|電|影。平原叔是奶奶的姪子,也剛來不久,寄居我們家。第一次到電影院,那些赤|裸裸的預告彩照看得我血管狂漲。看了電影,更是不敢相信。對於成熟|女性的重要部位,我根本連想像也想像不出來。
我們的村子是個偏僻的小山村。我孤獨又敏感。除了喜歡看書,喜歡好奇又漫無目的和圖書地往山上跑外,還特別愛慕女孩子。小學二年級的時候,來了一位外地女同學,穿裙子、紮辮子,那種新鮮、那種風度,曾經把我迷得神不守舍。四、五年級的時候已讀了不少書,雖說那時沒甚麼好書可讀。
莊如說,從道德上說,她住在他家是無可非議的,他回去跟她結婚也是應該的,但從感情上說,他覺得她已經不是他的了。他本來已經斷了跟她在一起的念頭,現在突然要續上,他很難接受。即使結了婚,他對她也無愛情可言。我反對他的想法。我那時覺得,玉清那麼美,他竟然不愛她,真是不可理喻。經我再三規勸,他再三權衡,最後只好接受這個既成事實。我催促他快點給玉清寫封信,讓她安心,再準備回去結婚。
某天晚上加班,偶然買到一份《夜報》打開一看,是張成人報紙。我趕緊把它捲起來,挾在腋下。一路上我老是想著報上那些裸體女人像,心坎砰砰亂跳,恨不得飛回家去。那時我雖然看了不少成|人|電|影,卻從未看過成人報紙或雜誌。回家後我展開報紙細看,上面有好多廣告:某某小姐溫柔體貼,某某小姐包你滿意。這時那幅把頭埋在妓|女乳間的圖畫又佔據了我的腦海。她依然長髮披肩,豐|滿而美麗。但這已不是想像,而是實實在在的,她的照片就印在報紙上,觸手可摸。
第二年,我在校園裡經常碰見玉清,覺得很奇怪。由於碰見時彼此都只是打個招呼就過去了,故我沒法細問她。說實在的,我一見到她就心跳。有一次她停下來問我:「你大姐現在怎樣了?」「她到城裡去了,有個朋友幫她在一個工廠找到一份臨時工。」我說。「是嗎?那很好呀。但她不想再考考大學嗎?」她問。那副嫻靜的模樣幾乎使我不想說任何話,只想把眼前這一切裝進衣兜裡快點走掉。「我不大清楚,」我說,「她大概不想考了吧。」我感到我的臉又開始在漲紅。她好像覺察到甚麼,就只「哦」的一聲,一道敏捷的目光劃過我的額際。這一擊使我差點站不穩,但我趁機鼓足勇氣問:「你畢業後幹啥?」
見面時他那副模樣倒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他憔悴多了,鬍茬滿腮,衣著隨便。但我還是非常高興,他看上去也挺愉快。雖說我已經馬虎能講點廣東話,但兩人一說起家鄉話,就顯得格外親切。他抱怨不懂廣東話,老給工友看低,時常鬧摩擦。我們不知不覺已走到北角電車站,「坐電車去逛逛」,我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莊如說他喜歡坐電車,俯視窗下芸芸眾生,優遊自在。我大有同感。我們在緩慢的電車上說了一通香港的不是,越談越投機,第一次感到書中所說的知己。
對於賺錢,我一直不感興趣,雖然我每天都要用錢,還經常向奶奶要錢。我老想著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期待出現愛情奇跡。我經常看電視裡的深夜電影,全是台灣那些愛情文藝片,裡邊總有很多插曲,像《難忘的初戀情人》,它們總勾起我無限的嚮往和熱望。我需要愛情,需要一個文靜的女孩,讓我對她說「我愛你」,然後擁抱她。她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蒼白的面孔上有一抹紅暈,兩片薄薄的嘴唇,微微一動。我們手牽著手,到公園散步。我多討厭手挽手,那太俗氣了,太粗糙了。愛情應該是手牽著手的。
我們來到大排檔時,天已經大黑了,大排檔燈火通明,初夏的涼風徐徐吹襲,若是在平時,我又會感嘆一番這良辰美景。但是半杯啤酒下肚,我便迫不及待地問他出了甚麼事了。「大事」他說。
我和莊如認識之前,就經常聽大姐說起他了。他家是我們那地方的有錢人,而他生得英俊,又會打扮,難免要成為女孩子們的話題。我大姐便是她們中的一個。大姐還說,莊如的作文很好,常讓老師拿到課和-圖-書堂上評講。那時我還沒上中學,仍在鄰村唸小學五年級。我也很喜歡作文,因此就特別羨慕莊如這個人。
玉清來的時候,一般會過一夜,第二天,即星期日才走,並且通常是黃昏時分才和我大姐一塊回學校,每當我望著她們青春的背影消失在南山口,心中總會有說不出的惆悵。
有個星期六晚上,莊如下班後便直接來我家找我,我也剛剛下班。他一臉憂慮重重的表情,我問他怎麼了。他說先到附近大排檔去喝杯啤酒再說。
莊如只回去半個月就回來了。他的窘境是不難想像的,我也盡量避免跟他談這樁事。他能把他的隱情吐露給我知道,那是信得過我,這點我是很高興的。我也毫無保留地對他談論我的一切。我們親如兄弟,肝膽相照,毫不遜色於武俠小說裡的俠義豪情。
黃燦然
(原載《香港作家》月刊一九九八年十一月號)
原來他高中二年級時,跟回校補習的玉清戀上了。起初他給她寫匿名情書。他把他那支妙筆發揮得淋漓盡致,一星期一封,信寄出後,便開始觀察她的動靜。果然見玉清上課時神情恍惚,好像有人跟蹤她似的,還不時偷眼觀察男同學們。莊如便裝作埋頭看書。但有一回當他抬起頭,卻被玉清的目光電了一下,他說那一瞬間他感到他倆的心已同時碰到一塊兒了。於是他便給她寫了一封署名信,正式向她求愛。她回信了,他們便偷偷地談起來,全班沒有一個人知道,更別說外人了。
我開始觀察研究我那東西,周圍的幼毛日漸濃密、烏黑。我偶然發現了再次享受夢中那種快樂的技巧。第一次在廁所使用這種技巧時,兩眼直冒金星,幾乎就地栽倒。快樂過後,很是害怕,但又抵不住那戰慄的誘惑。多年以後,我才懂得那次夢境經歷的一切叫做夢遺,而後來那技巧便叫手|淫。一個醜惡的名字。
第二年聽說莊如也到香港來了,但我沒跟他聯繫。大約又過了半年,有一天晚上我大姐對我說,她白天在新蒲崗碰見莊如,他到她們工廠去幫朋友做包裝,那時製衣廠一些部門都會包給工人做,趕貨時包頭就請在其他工廠幹活的朋友來幫工,稱為「炒」,價錢都比較高。大姐說莊如問起我的近況,還向她要了我家的電話號碼。第二天晚上,我就接到莊如從北角打來的電話,得知他住在他姐姐家。我們閑聊了一會兒,就約好星期日在北角碼頭見面。
到了香港,爸爸並不像想像中那麼可怕,他倒不怎麼管我,也很少跟我說話,他最大的興趣便是賭馬。我最初在製衣廠當雜工,任人差使,又不懂廣東話,苦不堪言。每天只記掛著早點回家,看書、看電視武打連續劇。香港的書店真多,我省吃儉用,一本一本地買書。當時月薪只有一千來塊,全交給爸爸,再由他給我一百多塊零用(包括早餐)。可以想像我當時是如何真正地勒緊褲帶的。有時見到好書,只好央奶奶給三幾十塊。
「是呀,」她說,又一道敏捷的目光劃過我的額際,「你也認識莊如呀?」「認識的。」我說,心裡又想起莊如上次那令人作嘔的玩笑。
我到鎮上唸初中一年級的時候,大姐剛好高中畢業。莊如在唸高中一年級,我經常遇見他。他知道我是孫某某的弟弟,叫甚麼名。每次遇見他,他總要怪聲怪氣地喊孫某某的弟弟,你姐姐呢?我總是操他一句作為回敬,而他總是嘻嘻哈哈,但就連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個時候他也是英俊灑脫的。
就這樣,每個星期日我們都相約出去逛街,旺角、灣仔、尖沙咀、中環、天星碼頭,到處都有我們的足跡。每次出去我都要順便到書店逛逛。他對書本或作文都已失去興趣,但他倒挺有耐性,隨手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翻翻,邊看邊等我。逛完街,他時常跟我回來,在我家過夜。他與他姐姐關係不大好,他說寄人籬下的生活很不是味道,加上他姐姐一大群孩子整天吵吵鬧鬧,永不得安寧。我只能安慰他幾句,實在愛莫能助。我們的木屋環境實在太差,不是久留之地,我不好意思叫他搬來住,當然也作不了主。即使他可以來住,但日子長了,一樣會有寄人籬下的煩惱。這點,我們兩人都是很清楚的。
我大姐經常在週末帶她的女同學們到我們小山村來玩,爬山,登高望遠或摘那開得滿山都是的杜鵑花。那些女孩子都穿得很好看,人又白淨又文靜,給我枯燥的山村生活帶來了精神上的清新氣息。但我非常害臊,永遠不敢正視她們,更不敢跟她們說話,總是在背地裡偷偷仰望她們無限美麗的形象。有時候她們問我甚麼,我總是匆匆答一句就跑開了,惹得她們一陣轟笑。
我們那地方很迷信,每個鄉里或宗族都有自己供奉的神佛,神佛的生日叫做佛生日。佛生日是件大事,猶如過年。佛生日那天晚上,家家戶戶都辦筵席,請親戚朋友吃。那時候一年難得吃上一頓好飯菜,所以都是高朋滿座。
有一天中午我到鎮上那唯一的街道閑逛,碰到莊如。我想迴避已來不及,就迎上去對他笑笑。而他劈頭一句就是:「你大姐那個有多大?」然後大笑起來,仍然是那個混蛋的俊俏模樣。「我幹你娘的,」我說。「不要罵人,」他說,「講講看,有沒有這麼大?」他展開拇指和中指比劃著。我感到一陣噁心,一個勁罵他。他還是笑嘻嘻的。我彎身撿起一塊石頭,他一見就擺開雙手說,我跟你說笑哪,千萬別扔過來。我還是把石頭扔向他,但有點猶豫,不怎麼用力,他側一側身就避過去了,石頭剛好擊中一條黃狗。那黃狗身子一震,嗚的一聲跑開了。
我有點失望,同時一陣輕鬆。那瞬間我突然感到我必須勒馬,到此為止,不能再荒唐下去了。我也搞不清為甚麼。我對莊如說,算了,走吧。莊如好像也失去了熱情,我們又不無難堪地相視而笑,便往回走。
我每天要看幾份報紙,左中右全要看。我還是挺關心時事的,尤其是有關中國的一切。我覺得香港永遠不會是我生活的地方,總有一天我要回大陸去。當時我那種「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念頭未免過於書生氣,不著邊際,但那時畢竟還是個少年。
一會兒我們便下了樓,到街上又回頭仰望那間別墅。我們就那樣倚在欄杆旁,看了約五分鐘。莊如說:「不知這裡怎樣,要不要上去?」我說我不想了。他沉思良久,然後說他要上去,「但不知道錢夠不夠。」他說。我把袋裡的一百塊拿給他,鼓勵他上,他拍了一下欄杆,二話沒說就跨過去,快步走向別墅。我望著他,很是振奮。
那時正值冬天,凌晨我醒來,想小便,沒火,於是把莊如搖醒。他從枕邊摸出一支鋼筆模樣的手電筒,我可從來沒見過。他教我如何開關,又囑咐我說,尿桶就在牀邊。我小便完,爬回牀裡,他已經又睡著了。我拿著那支奇妙的手電筒研究了一陣子。這時屋後馬路上已響起陣陣腳步聲和自行車鈴聲,那是山裡人賣柴來了。我想像著外面冷風刺骨,那些早起的人縮頭藏耳,而我則埋在棉被裡溫哉暖哉,心裡便有一股說不出的奇妙感覺。
莊如頻頻勸我喝酒,我雖會喝,但自知不如他,便不斷叫他別再倒了。他說:「不要緊,這裡離我家很近,醉了我扶和_圖_書你到我家睡去。」我也就放膽喝起來,散席時已有七、八分醉意了,便顛著腳步跟他走。他扶著我,雙手有力而溫暖。
莊如趕忙走過來,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說:「快走吧,要上課了,咱們一塊走。我跟你開玩笑,別那麼認真。」
自那以後,我們有好幾年沒有見面,也沒通過電話,當我再見到他時,他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而我已經進夜校學了英文,並回大陸唸大學。後來據說玉清和幾個孩子也來了香港,一直沒有見過她。莊如一直在製衣廠當熨衣工,他像所有工人一樣,好賭成性。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我姑媽的小兒子結婚的宴會上,他正跟一大堆人「鋤大弟」〔即大老二牌戲〕,好像贏了不少錢。他只抬起頭,向我招招手,便又埋頭看牌。
我十六歲那年,家裡為我做生日。那不是一般的生日,是要大張旗鼓的,叫做「過門」,意思是從前我是小孩,過門之後我便是大人了。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孩,父親一直在外地工作,後來又到了香港,母親整天求神拜佛保佑我平安長大。過門那天果真要背掛包袱,手攜雨傘,跟著道人團團轉,弓身穿過一個紙門。在大庭廣眾面前做那種扭扭捏捏的事,心情並不好受,但還是要忍耐著做完。
星期日早上,我乘巴士到觀塘碼頭搭船。在船上眺望兩岸的高樓大廈,呼吸海上的新鮮空氣,追憶往事,回顧離開故鄉以來的孤獨生活,想到即將與老同學見面,心情顯得無比舒暢。時過境遷,莊如給我留下的那些壞印象都已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他那翩翩的風度和老成持重的形象。
第二天早晨,我發現底褲濕濕的,又黏又滑一聞,一陣腥味。我無限驚喜,知道這就是高年級同學們常津津樂道的那種東西了。那一兩年間我就一直在觀察自己身體重要部位的變化。我的聲線也變粗了,有時候笑起來呷呷呷的,像一隻公鴨。見到那東西,我第一個反應就是:我是大人了。我回憶我昨晚的夢。我夢見我在小鎮的街道上抱住一個女人,她回過頭來,變成玉清。她轉過身來,緊緊摟住我,我緊張到了極點,忽然一陣戰慄,一陣快|感從脊背往下傳出去。
十七歲那年,我跟大姐二姐一起獲批准到香港。我從來不喜歡去香港這個念頭,儘管大姐二姐談起香港就彷彿已在香港似的。臨別時,我伏在媽媽懷裡大哭,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家鄉。媽媽千叮萬囑,要我聽爸爸的話。我是很害怕爸爸的,他去香港之前,一直在外地工作,一年只回來一趟,「文革」大動亂期間他四年沒回家。因此我們見面次數極少,時間又短,都是十來天,最多半個月。有時候剛跟他混熟,敢跟他說話,他卻又要離開了。他很乾淨,又白又胖,一派莊嚴,像個局長。去香港就得受爸爸管教,這是我最擔心的。媽媽雖然對我很嚴,但畢竟是一個慈母。
我們快步走進旺角地鐵站,淹沒在急速的人流中。
我問他裡邊環境怎樣,他說就一張破牀,一個髒枕頭。我又望了望那間別墅。他突然說:「那兒好像有點癢,別他媽染上性病。」我說:「是呀,怎麼沒想到!」
他家就在小鎮唯一廣場的旁邊,周圍是高聳入雲的梧桐樹。那是一間大屋,十多間房,寬敞而安靜。
「整天坐在家裡沒事幹,今年又回學校補習,想再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考大學。」她說。「上哪年級的?」我問。她說:「不就是高二文科嗎?!」我覺得自己太沒出息了,竟然問那種蠢話。補習肯定是高二年的,而她原是讀文科的,當然就是高二文科班了。那句話應該是「你是上高二文科班嗎」才對,那樣她就會回答「是呀」可是水潑落地,已難收起,我只好補救一句:「是跟莊如同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