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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相:香港作家短篇小說選

作者:香港作家聯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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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被風吹散

雲被風吹散

「阿楓……」我回轉頭,整個人愣了。
幾天後,阿楓的父親自個兒下廚炒飯麵。他五十多歲,看去相當英俊。我更有了相形見絀的恐慌。我怕他問起阿俊辭工的事,自然很少說話。又想只要勤奮做事,日子久了,她父親也會從我身上發現好處的。於是,身上的疼痛輕了,做事也都有幹勁。偶爾也哼幾句《劉三姐》的山歌。但阿楓的大姐和三妹一連幾天都嘟著嘴巴不高興,還會無端對我發脾氣。大師傅敲著炒菜鍋說,幸虧我和阿俊的事她們不知,不然可有我好看的。
啊,我不明白事情為甚麼會這樣。過去的事或許只能成為永遠的回憶,這樣一想,喉嚨就有股酸溜溜的悲哀,但眼眶裡流不出淚。我想,如有一天,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就好……
我心裡在盤算,這星期要吃幾個蘋果或幾個橘子。向來是一天吃一個蘋果和一個橘子,不吃橘子便吃香蕉,聽老經驗的說,做「廚房」不吃水果不好。但昨天剛收到家信,說爺爺病在牀上,哥哥要結婚,妹妹說哥出了國算是華僑,國內正興穿好吃好的熱……沒法子,我得咬咬牙。我想每天吃一個蘋果就好,進水果店買了袋蘋果,出來又在街上兜圈兒。
炒飯的風波會牽涉到我和阿楓的命運,這大概是很多人所不知道的。但我和阿楓終於分了手。我至今還記得阿楓離別時那哀怨的一瞥,還有她所說的話:「你得來看我呀……」
(原載《香港作家報》月刊一九九七年八月號)
我不敢問阿楓為何喜歡我。肚子裡倒想問問。但有一次,阿楓說到了我這人誠實。這一說,我的心可像掛了吊桶,十分不安。我問自個兒,我誠實嗎?不,不,我可並不誠實。那天跟她去買褲子,我心裡就不想買;跟她在一起,許多次想摟她親嘴;我給爹媽寫信,說我能賺許多錢;說阿楓對我好,常給我買東西……說真的,我都不誠實。我想,我啥時得把話說出來,不然會對不起阿楓。
明眼人都猜到,阿俊對老闆的二女兒韻楓早有意思。韻楓進來廚房,阿俊就去巴結,說:「你吃甚麼?我給你做……」「今天的湯水,是我特地為你煮的……」「這滿一桶水,我幫你提……」偏是韻楓一扭腰一擺頭,理都不理他。但韻楓看見我,就衝我笑,起頭我都慌亂起來,如果手端著湯就不穩,如果斬燒肉時就趕快低頭,有時斬過力,燒肉被斬成大一塊小一塊。我曾想過,我這種人,怎敢消受她的笑呢?大師傅笑我笨蛋,阿俊罵我熊包,細心一想我兩樣兒都有點像。而我心一急,說話又會口吃。可阿俊比我強,高大、英俊,阿俊說他懂藝術,愛https://www.hetubook.com.com「研究」瓊瑤小說,說瓊瑤說英俊的男孩是「帥」,說他就有股「帥勁」。瓊瑤的名字,我聽阿俊說的,可見他懂藝術沒錯,他有時說話還滿口夾雜詩詞甚麼。
市政府前是廣場,廣場上有葉子飄落,一座美人魚的銅雕,看來已有些年代,外表長滿綠斑,但身肢婀娜,凝神期待甚麼,形兒真優美。看著看著,心底越發留戀。從美人魚又想到我的阿楓,(怎麼會想是我的阿楓呢?真怕自己會變得不要臉了。)她們兩者間還真有點兒像。我正想著,卻聽得有人叫:「余哥……」
有一天,大伙兒在廚房說閑話,阿俊把話扯到老闆的三個女兒身上,他發了通議論,說「矮冬瓜」是乳大沒勁,不戴罩就掛落肚皮,人見了反胃;說「活妖精」沒屁股,偏把屁股扭得像撥郎鼓,如果晚上摸到的是大把骨頭,怕都弄傷手……。但大師傅用湯勺敲了下湯鍋,說:「矮冬瓜」和「活妖精」可想他想死了。大師傅說得對。老闆的大女兒和小女兒就喜歡找阿俊說話。阿俊不睬她們,她們還來找。聽大師傅提起這話,阿俊似乎有點兒惱火。過一會,他竟大膽地把老闆的三個女兒給分配了。他說最小的給我,「矮冬瓜」給大師傅,阿楓給自己。大師傅說自己有老婆孩子,說他胡鬧,阿俊說做填房也好。阿俊把老闆的小女兒分給我,我沒說甚麼,他就懷疑我想跟他爭阿楓,他生氣了,突然罵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實在說,我心裡是喜歡阿楓的。又一想,阿俊平時說老闆的三女兒比大女兒強,這大概還算好意。至於阿楓,我想或真如阿俊所說,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但世上的事,有時也古怪。怎麼說我也想不到,阿楓還真喜歡我。
「老實說,別以為能拍女人馬屁,就能拍到老婆……」阿俊兩手插腰,氣勢洶洶。他沒穿長褲子,讓人看到很黑的腿毛。我還真有點兒緊張。
可想想真奇怪,阿楓(我愛在心裡這麼喊她。這麼喊我喜歡,也覺得多點兒情意。但我嘴上從沒這麼喊過。)偏會對我笑,不對阿俊笑。而阿俊炒飯麵都是好手,又深得老闆賞識。我不敢跟阿俊比,我剛到芙蓉酒樓接管「油鍋」,老闆說,這裡是集鎮,燒肉咕嚕肉賣得不多。我明白,阿俊的位置比我要緊。這麼說,阿俊甚麼都比我強。我曾想,阿楓是故意的,她喜歡阿俊,但面子上裝出不喜歡;她不喜歡我,但面子上裝出喜歡。她故意「氣」阿俊,是要阿俊用「勁兒」追她。我如此想通了,再見她笑,心就不太慌亂,偶爾還會點頭回笑一下。只是阿楓走後,阿俊笑話我,說:「對女孩子,不該這麼笑,www.hetubook.com.com太緊張,也太難看。瞧,該像我,或像秦漢,要做甜甜的微笑。秦漢一笑,林青霞都傾倒呢……」我猜得出,他是想說,阿楓只會為他傾倒。我細心看他對阿楓笑過,雖然好看,卻都不像真的。自然他的笑是比我的笑要好看的。
(寄自比利時)
「你得來看我……」這話如今常常在我心裡引出陣陣悲酸的感覺。
眨眼間阿俊驚醒了。他怒目圓睜,伸手抓住我就打。他打一拳,我也打一拳。我們扭成了一團。我額頭被打出腫塊,他眼睛被打成烏青。他再打出一拳,把我鼻血打得噴射出來。我一頭栽在地上,緊閉了眼睛,讓鼻血流出,想豁出去讓他打算了。也許阿俊沒有想到我會這樣,或是猜想我被打昏了。他又急忙扶我,搖著我叫:「醒醒!醒醒!」我見他沒打,睜開了眼。他似乎有些内疚,想扶我上牀。我推開他,我不要他扶。
在芙蓉酒樓打過工的人都說,老闆的三個女兒,就數老二漂亮。高個黃臉鉤大鼻的大師傅說,老闆的大女兒是「矮冬瓜」,小女兒是掃把「活妖精」。大師傅的話是在電視間裡跟我們說的。管炒飯麵的阿俊,當時聽了笑個不停,又表演姐妹倆平時的形態,活靈活現地逗人樂。然後,大夥兒對老闆的二女兒一致讚好起來。阿俊頑皮,眨巴著眼睛說:「嘖嘖,如果被她的手這麼一摸,怕整個人都會軟了去……」說完,他閉上眼睛,示意在接受愛撫,又全身擺出酥軟款式。
近幾天我老夢見阿楓,但不知何年何月才真的有機會再見她。阿楓,你在哪裡呢?想起阿楓,也想起阿俊和大師傅,還有阿楓的父親和她的姐妹。幾個月前,大夥還在一塊兒做事,現在卻不知道散在了哪裡?
章平
阿俊問我痛不痛?我不理睬他。他去拿了止痛片來,我也不要。
打過了架,身上是痛,心頭反而輕鬆了,猶如落了千斤石頭。想以後跟阿楓在一起,也不必躲阿俊了。但第二天下廚房,偏不見了阿俊。喝過茶,吃過麵包,還不見阿俊下廚房,想問問大師傅又不好意思。在熱湯汁大盆的水燒滾時,大師傅把一包東西遞給我,說,阿俊今兒一大早走了。阿俊叫我不要記恨,說他也真的愛阿楓。我哪裡還恨他,心裡便生了些失落的感覺。
走到服裝店門口,我去拿那件減價的牛仔褲。阿楓說樣式不好,她選了一件,說了種種好處。我一看價錢兩百五十荷盾,就嚇一跳。買不是,不買也不是,站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真尷尬。但阿楓拉我進了店,讓我進試穿間穿了讓她看。她轉圈兒看,點頭說好。等我重換了出來,她已去櫃檯付了錢。出了店,我忙掏錢還她,她不收。「余哥……,我送你……」我硬要還錢,一來一去,手碰了她的胸部,便慌亂如觸了電。我說:「我,我不是故意,我……」這話我一路上說。阿楓挨著我略低著頭說:「你可別往心裡掛著……」
輾轉了一些日子,我找到新的工作。找了個休息天,我特意買了件淡灰色的西裝(阿楓說過,我穿淺灰色的西裝會好看),經過了一番打扮,我搭火車去探望阿楓。可走到目的地,抬頭看招牌已改作富貴酒樓。進去一問,原來換了主人,阿楓一家的去處,誰都說不清楚。進廚房轉了一下,大師傅也走了。我失望地走出了芙蓉酒樓(該是富貴酒樓)去和阿楓一起去過的地方繞了一圈。我明白我以後都不會來這裡了。我又獨自去那家意大利店吃了「皮薩」,然後去電影院坐了十五分鐘。再去看那個銅雕的美人魚。
陽光明亮,和風輕吹。荷蘭少有這麼好的天氣。這天我休息,心裡就快活。我穿上棕黃色皮夾克,在那條不長的鬧街來回轉了幾個圈。「海馬」、「菲音頓」兩家大公司出入的人多。時裝店門口擺滿著衣服。唱片店門口飛舞著「嘭喳喳嘭喳喳」的搖滾樂。電話亭裡沒有人,旁邊有一個男人摟著一個女人在親嘴。我想多看一眼,又不好意思,便直著脖子往前走。
收拾行李時,我有說不出的悲哀。我想見見阿楓,但阿楓沒有來。我靠在行李上睡過一夜。那夜我才想明白,一星期前阿楓的話算是透了風聲。第二天一大早,我提了皮箱,挎上挎包,離開芙蓉酒樓。走過了好幾個牆角,多次回頭,總不見有阿楓來送我。走過小鬧街,走過電影院,到了火車站,進門時,我突然見到阿楓在等我。我忙放下東西。阿楓已望著我跑來。天剛下過雨,她那件淡藍色的襯衣有些濕了。她撲到我懷裡哭。我也想哭,但哭不出來。我的眼睛透過她的髮隙向半空望去。灰濛濛的雲,一隻海鷗在飛,很孤單……我嘆口氣,發覺車站前的掛鐘,像個衰弱的老人……
「別這樣嘛!你也打過我!」他說。
大師傅從隔壁過來,他罵了阿俊幾句。
老闆走後,我蹲在牀上,一個勁兒問自己:「怎麼會這樣呢?」沒有人回答我,我自個也不能回答。
街上擺滿五光十色的貨物,真叫人有點兒不捨。走過一家服裝店,牛仔褲減價,一條只賣三十盾〔荷蘭幣〕,已伸手摸口袋的錢,想想又搖頭走開。走回頭,那男的女的還在摟著親嘴,這回可是多看了幾眼。這突然想起阿楓,想能摟著親個嘴就m•hetubook.com.com好,又想那可是罪過的事。
一個星期後,廚房請了個管油鍋煎炸的師傅,老闆讓我接手炒飯麵,我想我可是得了個機會。哎,接手才幾個星期,便碰上了炒飯風波。我至今都弄不清楚,為甚麼會有這樣一場風波。大師傅說,是甚麼餐館會搞了個研究說,中餐館炒飯炒麵給肉給蛋多,給菜少,不合營養規格,在報上大塊兒地登了出來,荷蘭人看了就不來買炒飯炒麵。大師傅罵了幾個有分參與的「半藩」(大師傅愛把在這出生長大的孩子叫做「半藩」),說這些人不懂裝懂,受「老外」的餐館業利用。大師傅的話或許有理,但我還是不明白,為甚麼會有這樣的風波,外國餐館的炸土豆條,或麵包店的麵包,也都不放青菜哩,怎麼就來挑剔炒飯炒麵。而且,天知道這些不幸的事,早不來,遲不來,還真挑著人來。
發覺我和阿楓好的,先是阿楓的姐妹,但她們見到我就嗤之以鼻,似乎對我有些厭惡。怪的是她們會為阿俊抱不平。一次阿楓的姐要一碗雞湯,我舀了給她,她卻板著臉說淺,我加了些,她說滿,又問是否存心燙她。小妹來了,姐妹倆串通一氣,一句接一句,直把我罵個狗血淋頭。等阿俊走來,她們說阿俊做事好,說我又傻又笨。我低了頭,不敢爭辯,暗地裡慶幸阿楓沒在。但阿俊不賣她們的賬,用手拿過湯,倒回去,重舀出來,給她們姐妹直遞了去,樣兒狠狠的。偏她們說他舀湯舀得剛剛好。在她們姐妹還臉帶著笑容時,阿俊把出餐窗板關了。阿俊替我解了圍,我很感激。我忙向他道謝,阿俊哼了一聲,不理睬我便走了。他去炒飯麵,拿鏟子狠狠敲打鐵鍋,那「澎澎」的響聲,每一下都敲打在我心頭。
章平,男,原籍浙江青田。一九七九年移居荷蘭,現在比利時。著有長篇小說《孑影遊魂》、《冬之雪》,詩集《心的牆樹和孩子》、《飄雪的世界》等。
大師傅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他鬱鬱不樂地走了。
「余哥……」才走幾步,阿楓已氣喘吁吁追上,說:「我和你一起去?!」她說,臉孔熱紅熱紅。
然後,我想阿楓有點兒喜歡我。心底又驚又喜。而後阿楓常來廚房跟我說話。我們又悄悄約了上街去玩。我看阿楓越看越漂亮了。我們都喜歡去看電影,緊挨著身,啥事也沒做,但就歡喜。也曾去附近城市參觀過國際花節,還拍了許多照片。有一次去跳過的士高〔迪斯可〕,花豹紋的燈影,老虎叫的音響,雖然惹人煩,但跟阿楓一起,心裡就喜歡。我想像著和阿楓坐在林裡,我們在聽溪流水聲。我們親過一次嘴,但很快也很短。
「喂,你耳聾嗎?瞧你整天不死不活,心裡陰險狠毒,……https://m.hetubook.com.com偽君子……」阿俊罵著,我聽了心頭有點兒氣惱,可是不說話。有時想想自己真沒出息。

又是休息天,阿楓突然約我出去。我們去一家意大利的「皮薩」店吃午餐。我見阿楓眼睛紅腫,問她是否有事,她說沒有。一會,她叫了杯紅酒。她喝了酒後臉上漸顯紅暈,但那層憂鬱總是消褪不去。她問:「你如果離開這兒,還會來看我嗎?」我說:「我不離開這裡。」她說:「如果呢?」我說:「無論如何我都不離開。」阿楓搖頭嘆息。我不明白。但一個星期後,老闆走進我的房間,用婉轉的語氣辭退了我。
晚上收工上四樓,去洗了澡回來房間,又開錄音機,我想聽鄧麗君的歌(錄音帶是阿楓送的),突見阿俊推門闖進來,伸手關掉錄音機,說:「你少得意。」我說我沒有得意。他說我從洗澡間出來見到他不打招呼。我說可能我正在用毛巾揉著頭髮,所以沒有看見他。我向他賠不是,但他不理會,說我眼睛長上了額頭。又說我是暗箭傷人的壞蛋。我不知該怎麼說話,愣站著。聽了許多話,總算聽出些眉目,原來阿俊在說阿楓的事。他說起了他的理由。他說他比我早來芙蓉酒樓,認識阿楓比我早,想跟阿楓好比我早,我是遲來者,不該橫刀奪愛。他這話都不假,我說不出理由,就把頭低著,不敢拿眼睛看他。
這比做夢都怪。阿楓站在我面前。她拿著書包,像剛從學校回來。她略低著頭,不如平常大方,模樣兒羞羞答答。我心跳很快,不好意思地笑,又偷偷看了她幾眼,而後忙說:「我去買條褲子,我……我做工的褲子破了……」未說完,我就轉身往鬧街那頭走。
餐館裡飯麵的生意天天跌,本來一天可賣六七鍋飯麵,現在兩鍋都賣不完。我連續幾個晚上都不睡,雖然不關我的事,到底是我接管飯麵後出的事。老闆的臉色難看,我越發不敢看。大師傅炒菜時,敲鍋的聲音也失了節奏感。兩個星期後,走了跑堂,而後好幾天,我都沒見阿楓進來廚房。大師傅開始愁眉苦臉,有時又大聲吆喝。老闆進廚房,有要買的東西,我說了他也不理睬。這可叫我越發不明白,但事還是要做,我就默默地幹。
怎麼說也想不到,老闆的二女兒會喜歡我。她一溜子長黑髮披散兩肩,兩隻眼睛明亮而柔和,瞧著你像用手在輕撫你。在四樓幾塊木板隔起的小房間,我睡前躺在被窩裡,就想那雙眼而感覺有些受寵若驚。
如果他只罵我,事情容易過去。偏他說阿楓壞話,女人長女人短,我心頭的火就給撩了起來。阿楓是個女孩,怎可讓他說三道四,且有些話實在難聽。我是怎麼掄起巴掌摑過去的想不起來。但「叭」一聲響後,阿俊呆了,我沒有打過人,自個兒也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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