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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豐緒猛然意識到自己在自言自語，不由得回望左右一番，想看看有沒有同事注意他的失態。還好，似乎沒有人注意。那些人都圍著食物打轉呢，誰會顧得了我呢？他自嘲地搖搖頭。他將稿件展開，可是怎也看不入腦。不遠處，一班同事在哄搶食物，傳出一陣陣的歡笑聲。李林甫的笑聲特別的響亮，有一種先聲奪人的氣勢。有他出現的地方，就總是會出現歡聲笑語。今天，他是名副其實的主角，再加上升職之喜，更是滿臉春風，一舉一動都透出得意的神態。莊豐緒看在眼裡，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哼，就懂得籠絡人心，有甚麼真本事。他寫的廣告詞語無倫次，簡直不知所謂，還美之曰新潮。新潮個屁，胡言亂語才是。像他那樣的底子，還能搞出經典性的廣告？剽竊別人的還行。他把這個廣告交給我搞，又是要把我當他的墊腳石吧？哼！這小子，真會用人哪！我偏不讓你利用！

從那以後，莊豐緒對李林甫的印象大變。以前，他雖然已看出這位年輕人好表現自己，又野心勃勃，而且挺會在老闆面前做戲，但也沒甚麼惡感。他想，現在的年輕人都有一套，既虛假又急功近利，沒有李林甫，也有張林甫、王林甫，不與他們交住可矣！哪料到，老闆還真受他那一套，對他也特別的倚重。老闆喜歡聽好話，人家懂得專門在老闆面前說恭維話，一切就那麼簡單。你不服嗎？由不得你不服。誰叫你那麼迂腐，又死抱著所謂的「做人原則」？莊豐緒呀，莊豐緒，你就認輸了吧，這個世道根本就不講甚麼「做人原則」，不知廉恥地鑽營，這才是真正行得通的原則呀！×你老母，這個世道！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嘴裡則自言自語地嘟嚕著甚麼。

他的目光停留在枱面上的一條字幅上，上面寫著「心如止水」四個字。比甚麼呢？何必去同那些人比呢？你雖然甚麼都不是，只是一個小小的創作員，但是，你行得端、走得正，問心無愧。正所謂「無欲則剛」「柔韌勝剛強」，為何要去比要去爭！

「既然你是一個創作員，你就有責任完成一個創作總監安排的工作。如果你不能完成，就說明你不合資格。你是個聰明人，你應該知道結果會怎樣的。」李林甫以咄咄逼人的目光盯著他。

李林甫拍拍他的肩臂，轉身離開。

「你，你，你給我滾出去！」李林甫咆哮著。

莊豐緒在行内是頗有名聲的，他創作的廣告亦曾多次獲獎，有好幾個作品都為他贏得了口碑。所以，他對自己的創作能力充滿了信心。他想，我倒要看看這個空心白蘿蔔能搞出一個甚麼樣的經典。

李林甫回到他的房間後，莊豐緒亦跟了進去。他將手上的稿件往李林甫的檯面一放，說：「老總，這個廣告由我來搞恐怕不太合適，我怕拿不下來。我想還是你親自操刀最穩陣。」

一個同事見他又在神經質地嘟嚕著甚麼，不禁白了他一眼，公司裡的同事都知道他的這個毛病，所以都揣測他的神經線接觸有問題。最近大家都發現，他的這種自言自語的毛病越來越嚴重了。正是這樣，愈顯得他落落寡歡。他和其他人的交談也就越來越少。雖然如此，並沒有人厭惡他。事實上，他留給人的印象還不錯，溫文爾雅、和和氣氣、無是無非，對任何人都沒有威脅，自然也不會有人防備他或敵視他。

「你這是甚麼意思？」李林甫感到意外，他沒想到莊豐緒會拒絕接m.hetubook.com.com受這件工作。

他退了出來。

莊豐緒露出了笑容。他第一次笑得那麼開心，又那麼動人。

「莊豐緒，你說話要負責任，你說誰剽竊？」李林甫氣得幾乎要跳起來了。

「哦，我這人不能吃冷的東西，再說那些西餐也不太合我的胃口。」莊豐緒笑笑，表示歉意。

然而，他從不會讓心中的喜怒形之於色。他埋頭做著自己的事，像平常一樣不慍不懊，不言不語。他真正像一頭只會埋頭苦幹的牛。

他是這間廣告公司的「開國元勛」，除了老闆之外，數他資歷最老，不過，沒有人把他當一回事。他不過是一個只懂得做事的老臣子，沒有影響力，更沒有號召力，他的存在同不存在毫無區別。

二人的激烈言語驚動了外面的同事。所以，鬧哄哄的寫字樓一下子就安靜下來，所有的同事都在側耳細聽。

「我當然有證據！」

「好好。」莊豐緒連聲應諾。

大家都感到很意外，沒想到他的嘴裡會冒出這麼一句話。

李林甫將手上的一份稿件遞給他，道：「老莊我發現你文筆還不錯，不過意念和表現手法都有問題。這個相機廣告，著重強調產品的新、輕、巧，目的在於吸引年輕人，所以在意念上要貼近現代年輕人的生活。你再動動腦子，改一改，我希望藉此機會搞一個經典性的廣告，讓客戶滿意；當然，也想使它成為我們的招牌。如果你有甚麼問題，可以提出來，我們共同商量一下。」

「×你老母！」莊豐緒嘟嚕著這句髒話，心裡感到舒暢了許多，也感到自己今天活得倒更像一和_圖_書個人。

「沒甚麼意思，我只是覺得自己的能力不足以勝任這件工作。我老了，跟不上趟了，表現手法不如年輕人那麼新潮，所以，我想想都還是自動讓賢為好。再說，在咱們公司裡，能拿得出經典性作品的，也非你莫屬，所以，我也就更加不敢強挑大樑了。」莊豐緒一字一句地說。

「你，你……」李林甫的手在檯面上狠狠拍了一下，道：「你別在我面前倚老賣老。看來，你是對我的晉升很不服氣。告訴你，就算讓老闆重新選擇，也輪不到你頭上！」

其實，也說不上別人不把他看在眼裡，只不過是不注意他的存在。至少，別人都知道他有豐富的廣告創作經驗，很得老闆賞識。但是，為甚麼他做到老都還是一個創作員呢？（說得好聽一些可以稱為資深創作員。）不用問，因為他除了埋頭創作之外，幾乎沒甚麼交際。他的社交能力、組織能力似乎都不足以擔任更重要的工作。公司裡的高層人員幾乎都是他看著爬上的。他們這些人個個能言會道，通常都是三五年就冒上去了，在公司裡又談笑風生，顯得躊躇滿志，認真威風。所以，你不服也得服。至少人家在老闆面前，樣樣都表現得周周到到。這不，李林甫那小子只兩年功夫就冒上去了，真比坐直升飛機還快吶！

你呢？莊豐緒常常都在這樣問著自己。你為甚麼不可以變得通脫練達一點？為甚麼不可以像別人一樣多同老闆套套近乎，拍拍他的馬屁？難道你想一輩子都做小小的創作員？可是，我能做一點甚麼呢？那些吹吹拍拍的事太肉麻了，我可做不來，李林甫那一套我可學不來。算了，認命吧！×你老母！——他本來是個斯文人，可是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心頭總是時不時冒出這句髒話。

一個新來的正稿員走到莊豐緒面前，道：「莊先和-圖-書生，到那邊吃魚生〔生魚片〕吧。」

莊豐緒望著他離去，心中的一股怨氣也升了起來。他將筆往桌上一扔，暗罵道：「扮嘢〔粵語指矯揉造作，裝樣子〕！」老莊？這小子也叫起我老莊來了。他剛進這間公司的時候，叫我甚麼來著？莊SIR……對，莊SIR，後來，改口叫莊先生，現在呢，叫我老莊。哼，這小子！他憑甚麼升那麼高？就憑那個得獎的廣告？那個廣告根本就不是他創作的。

李林甫激動地說：「老莊，你真不夠意思呀！在我剛坐上這個位子的時候來將我的軍？！」

莊豐緒客氣地說：「謝謝！你們吃吧，我不愛吃生的東西。」

李林甫近來名聲大噪，全憑一個朱古力糖的廣告。那個廣告推出後，頓時引起迴響，並於前不久的十大廣告評選中奪得金獎。其實那並不是他的原創。它的原作者是那三個被炒了魷魚的年輕人。去年，公司新來一個助理創作員，充當李林甫的副手。當時，李林甫正好接到那單生意，於是就交給那個新人做。那個年輕人提了個方案，其中一個就是那得獎廣告的原版。那個年輕人曾將三個方案先拿給莊豐緒看過，請他提意見。他當時就驚歎這年輕人的想像力和表現力，心中曾暗歎「後生可畏」。沒過幾天，他便發現那年輕人離職了，後來才聽說是被炒了魷魚。那麼有才華的年輕人怎麼會被炒魷魚呢？他當時還在這樣想。後來，廣告出街了，創作者卻成了李林甫。他不過將那年輕人所提的方案稍稍作了一些改動，意念完全是那年輕人的。

「你誤會了，不過，我不是這個意思。」莊豐緒自辯道。

一個電腦操作員對正稿員說：「你別問他了，老莊從來不吃人家的東西，他就喜歡喝茶。」說完，扯著那正稿員走到一邊。

「我當然知道，我確實沒法做到你的要求。所以，就www.hetubook.com.com算你炒我的魷魚，我也只好認了。」莊豐緒不緊不慢地說。

「老莊……」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李林甫正站在他面前，臉上還掛著掩飾不住的得意神色。李林甫說：「怎麼不過去那邊吃一點東西？難得大家開心，你也去熱鬧一下吧。」

今天的寫字樓簡直要炸開鍋了。那些後生們像在開狂歡舞會一般，吵得個烏煙瘴氣。他們在慶祝李林甫升任創作總監。今天老闆不在，李林甫也由得他們瘋狂。

莊豐緒當然聽得出他話中的意思，肚裡一時激起一股怒氣，但又不便發作，所以，臉上還要堆著笑，說：「是這個理，是這個理。」

「你說話要有證據！」

莊豐緒憋著一肚子悶氣，直想罵娘。

莊豐緒靜靜地坐在寫字檯前，望著那兩個年輕人的背影，心裡頗不是滋味。在他聽起來，那句話裡似乎帶著刺。他清清哽住的喉嚨，順順氣，又埋下頭去。他的精神卻沒法集中到稿件上去。他的腦子裡浮現出那個電腦操作員剛來這間公司時的模樣，清清純純、老老實實的，說話時還帶著幾分靦腆。初來乍到時，由於不熟悉環境，這小女孩也受了不少氣，只有他時時提點她，所以，她對他還有幾分尊重。可是，漸漸地，她也不把他看在眼裡了。

「我說你。你自己說，那個朱古力廣告是你的原創嗎？」莊豐緒說。

「一個人的習慣是很難改的，不過有時候也可以換換胃口，嘗嘗新奇的東西。像我們這一行的人都比較感性，多一些嘗試，說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感覺，一定比獨沽一味好，你說呢？」李林甫語帶雙關地說。

「我承認。因為我不懂得阿諛奉承，也不懂欺下瞞上，更不懂得剽竊別人的創作……」

同事們望著這個不苟言笑的阿伯，突然覺得有一種陌生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