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
阿麗驚訝地追問:「你沒事了嗎?」婉雲笑笑,說沒事沒事。但她心知自己有事,那事她躺在牀上時已經想清楚了,她在這世上沒人牽掛,也沒錢銀憂愁,剩下的日子就是要叫自己耐心地活著,遠遠地陪著、也恨著德和,等他一個下場。畢竟,她可恨可愛可操心的,就只有德和一個。
婉雲學不了阿麗的辣勁兒。阿爸是做海味參茸生意的,對她這個獨生女兒管教很嚴,也讓婉雲像他似地不苟言笑。婉雲中學畢業也沒有單獨和男仔來往過,只是對在鋪子裡當學徒的德和有些心思。阿爸也看出來了,慢慢放開讓德和也沾手生意。到了婉雲該嫁的年齡,他對德和說,該由你來照顧我女兒了。第二年阿爸就把鋪子當陪嫁,招郎入舍了,辦事那天是初六,秋天一個清朗的日子。
(原載《香港作家報》月刊一九九六年八月號)
黃虹堅,女,原籍廣東四會。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和北京電影學院編導系。移居香港後曾任出版社編輯。作品以小說為主,多次獲徵文獎。
婉雲想,能纏上德和的,當然要有一點與眾不同。德和是商會的理事,到底有頭有面。
這種場合,當然是婉雲才配堂堂正正站在祭堂中間,接受賓客的禮拜。幾乎是半輩子才等到的機會,女人想婉雲一定不會放棄的。
婉雲沉不住氣了,覺得自己富家小姐的,實在不該和這種來歷不明的女人鬥氣,便拉著阿麗離開。阿麗一路絮叨。她老公也是商會的人,不時收到德和跟那女人的料,阿麗說起來必是一疋布那麼長,倒顯得比婉雲還咬牙切齒:「……不是你阿爸,他德和能有今天幾家鋪子的風光?忘恩負義的!狗膽包天的!在銅鑼灣買了樓金屋藏嬌不和-圖-書說,還敢抛了糟糠和那賤貨雙姦雙宿。婉雲你該像我似的,上門去鬧他一場,起碼也給他點顏色看看……」
女人的目光在她們那班女人中掃了幾個來回,忽地停在婉雲身上。婉雲吸了口氣,接過了女人的目光,也不動了。
德和人很聰明,幾年工夫便把鋪子一變二、二變四,開出了幾家分店。那時婉雲的父母都已過世,她全部心思都放到了德和身上。眼看德和一天天出落成人,婉雲心裡的情份也一天天增長,不過她生性沉靜,凡事都只是淡淡的。德和回到家也話少,總顯得很寂寞。後來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終於深更半夜才回家。婉雲犯了疑惑,卻始終問不出口。不久,阿麗風風火火地跑來告訴婉雲,說他老公親眼看見有個女人在茶樓向德和撒嬌,要投資他的生意,德和受落得雙眼笑成了一道縫。婉雲沒見過、也想像不出德和那副樣子,只覺得心慌腿軟,房子的地面不住地往下沉。
洗完澡婉雲上了一趟律師樓,回來打電話去約那女人晚上到半島酒店的咖啡廳見面。一口應允,好像早就守在電話旁等她的通知似的。
沒話說時,婉雲就招呼女人喝咖啡,說這裡的咖啡雖貴,但夠香啊,夠濃啊,味道一流啊。她原想說剛結婚時常和德和來這裡飲咖啡的,最終沒說。提這話題一是自討沒趣,二是不合時宜。婉雲素來知深知淺。
「我不也有悶氣、我不也沒名份嗎?」女人忽然眼淚汪汪的,「你就是恨他,也用不著這會兒來報仇啊……」
倒是阿麗忍不住,嘴一撇說:「雲姐,走!別跟那些狐狸精一般見識。你想,在茶樓認識就能跟上牀的,會有甚麼好貨?」
「瘦骨仙」穿了一件米色緞旗袍,看得出是出自講究裁剪縫工的名店。但穿在她身上空空蕩蕩的,勾不出身材的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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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一想,便收腹挺胸,覺得自己很是挺拔。
婉雲先揚揚手叫侍應添咖啡添奶,再用小勺輕輕攪著杯底,喝了一口咖啡,才慢慢捏著指頭算著:「明天是初四,後天初五,你說的舉殯是初幾?初六?真不巧,那天我有要緊事……」
婉雲冷笑:「名份?前幾十年你們怎麽不和我說名份?我半輩子活得沒臉沒皮的,這會要那名份就那麼重要嗎?那戲我是不會去唱的……」
「他死了。」電話中傳來一把嘶啞的女聲,像被煙嗆壞了似的。
「你這不是存心落德和的面子嗎?」女人有些急了,嗓門大了起來,惹得周圍的客人悄悄地把眼光在她們身上掃來掃去。
婉雲躺在牀上三天,不吃不喝。女傭三姐急得到處打電話去找德和,卻遍尋不獲。三姐想去找阿麗想法子叫他回來,婉雲嘆口氣說:「用不著,讓他忙他的吧。」她想即使他回來又怎麼樣呢?反正是人在心不在的。
但「他」是德和,纏繞了婉雲一輩子的人。現在也還是她的丈夫,名義上的。
「死了?怎麼死的?」婉雲只淡淡地問了一句,奇怪自己收到這個消息時竟很平靜。
放下電話,婉雲吩咐三姐放了一澡盆的熱水,三姐奇怪,她的主人從不用澡盆洗澡的,何況還不到往日洗澡的時間。婉雲在盆裡閉目泡了半個小時,發現在澡盆子裡洗澡很是適意,可以從從容容地把許多事細想一遍。
阿麗的先生和一個上海女人有過一手,硬讓阿麗拆散。阿麗說起便得意,還恨不得把婉雲變成她的門生。
一晚半夜驚醒,月光斜斜射入,婉雲見鏡子裡站著一個憔悴的老婦,詫異自己卸了妝後的模樣竟見不得人。第二天就去看中醫,吃了許久的中藥,不見起色。婉雲的媽就是這麼一和圖書點一點地瘦下去,最後歿了的,婉雲對自己也就心中有了數。但有件事牽拉著她,她明白自己還在等一個結果,德和負了她大半輩子,她該等到他一個結果才會去得安心。
想到那指頭在德和的身上游走時傳出的細緻和周到,婉雲的心被甚麼戳了一下,那痛隱約而長久。
不過婉雲也暗自承認,「瘦骨仙」笑起來時,五官的神氣非常生動,似乎還有些妖媚。德和抵不住的,一定就是這股氣韻。婉雲還留意到,女人抽煙的姿勢也不難看,她的指頭細而長。
婉雲慌慌地看女人一眼,覺得她瘦瘦的,不出眾的,臉上有幾顆淡淡的麻子,還有些深深淺淺的褐斑。
就這麼對峙,不過幾秒,婉雲覺得眼眶都累了。但她硬撐著,心想憑甚麼我要先退下?撬人牆腳、搶人老公的是你,該臉紅的、該頂不住的是你。
女人還是一副「瘦骨仙」的模樣,走路飄飄欲仙的,只是臉上比三十年前多罩了一張密密的網。婉雲想自己在別人眼中還不知變成甚麼鬼樣子呢。但兩人寒暄時都說對方沒怎麼變,真是駐顏有術啊。說起德和的死,女人又把電話裡的話重複了一遍,還說可憐他最後沒喝上一口最愛喝的鹹酸菜豬腳湯。婉雲補充說還有紅衫魚呢!兩人說到這裡便都用紙巾指了指鼻子。然後說起德和的財產分配,好像也不太費事,原來德和在律師樓立有平安遺囑的,女人早把該打點的都安排好了。她果然是很能幹的,怪不得德和讓她迷了這許久。
黃虹堅
剩下的日子她便把對德和與那女人的怨恨一天天地增添,到了無以復加、婉雲以為自己承載不了的時刻,竟平平靜靜地在電話裡等到了那個結果。
「雲姐……」女人客氣地稱呼她,「過幾天商會在殯儀館舉殯
www.hetubook.com.com。你知道的,我出面總不太方便……你看?」
初六,香港一家晚報登了德和出殯的消息。另一版不顯眼的位置,登了一則千萬富婆離奇辭世的新聞。那上面稱她無兒無女無親人,遺囑上說身家除五十萬圓留予女傭外,餘款全贈予大嶼山一齋堂。
婉雲出門前用心妝飾了一下,修了眉,抹了口紅,是秋天了,她換了件素花短外套。
還是三十年前,婉雲和一班姐妹到大嶼山吃齋,不想與那女人遇上了。同去的姐妹中有個叫阿麗的認得她,便指點著叫婉雲看,還「瘦骨仙瘦骨仙」地叫,那上海口音把「骨」字咬得很特別,存心叫那女人聽見。
女人囉裡囉唆地說著,好像與婉雲很貼心。
兩個人談了一次。說是一次,其實不過三五句話。婉雲的淚水在眼眶中銜著,想不到張口就出來一句厲害的話:「你也欺人太甚了!」德和沉默半天,一句話都不解釋,只說:「我對不起你,不過我沒有辦法。我不會和你離婚,也不會沾你名下的財產。」話說完他站起來就走,再也沒回頭。
又沒話了。繚繞在她們周圍的,是咖啡的香氣和銀勺碰杯的叮叮聲。
女人在電話裡斷斷續續地咳嗽:怎麼死的?說胸悶,想躺一躺,一躺就不起來。該吃午飯了,菲傭煎了他愛吃的紅衫魚,叫他起來,還是不起。吃完飯我去叫他喝鹹酸菜豬腳湯,他縮成一團,早沒氣了。人吶,說走就走,你說說,活著不就那麼回事嗎……
女人也用心打扮過,修了眉,抹了口紅,穿了一襲白色套裝。
每次外出婉雲都和阿麗一起,她能帶給婉雲許多那女人和德和的故事。他們好像活得不太開心,為生意上的事還常常打鬧,商會許多人便看笑話,說以前婉雲哪裡有過這種事呢?一向都只是陰聲細氣的。阿麗說時,神氣很替婉雲解恨。婉雲也像聽笑話似的,「咯www.hetubook•com•com咯」的笑得停不住,還學會了撇嘴撇鼻子,也像很解恨,但心上那種說不出來的被戳的感覺,隱約而長久的痛的感覺,總長在心裡的某一處。
女人見換了個對手,登時放肆起來,幾隻指尖提起旗袍的前襬一撩,穩穩坐在身邊的石櫈上,從眼皮底下把那不屑的眼光透出來。
兩則消息都未引起許多人注意,也沒有多少人會考究兩則消息間的聯繫,那幾天最轟動的新聞是魔頭葉繼歡落網,沙田白石越南船民中心暴動。
「髒!」婉雲得意自己始終保留了一張白淨臉皮,又奇怪德和竟為了這麼個女人把她冷落了。
婉雲知道那女人抽煙,抽得很兇。她還知道這女人很多事,像在一個屋頂下相處了多年。但她們從沒有在一起生活過,一天都沒有。
事實上她們一句話都沒說過,連女人一把夾著嘶嘶拉拉痰聲的聲音,婉雲也是第一次聽到。
婉雲不顧體面地嚷了起來:「落他一回面子又怎樣?也該讓我出出這口悶氣了!」
女人有些意外:「甚麼事非要那天辦不可?那天你不去真有些說不過去。說名份,你才是……」
日子便過得很有目標,也很充實,玩得充實恨得充實,也痛得充實。
女人聽到了阿麗的叫聲,卻若無其事,只扭過脖子朝這邊看了一眼,很淡定的樣子,不怕人笑話的樣子。
「恨?仇?」婉雲來不及細細琢磨女人的話,因為侍應領班正小碎步地趕來,要制止她們的喧嘩。她放下咖啡錢匆匆起身,換回一向說話的溫軟對女人說:「勞你打點德和的身後事吧!那天我真有事呢。」
起牀後婉雲像換了個人,精神格外地好。她點查了金銀細軟,把衣物細細整理了一遍,看看時間還早,便開始給眾姐妹打電話,安排打麻將、喝茶、吃齋、旅行的時間,滿滿的排了一、兩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