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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坡雜文

作者:臺靜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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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名士剽劫者——讀世說新語札記

詩人名士剽劫者
——讀世說新語札記

石崇的詩,今存八首,鍾嶸詩品將他置之中品,並說有「英篇」,看來在六朝時崇詩必有相當的篇數。昭明文選中除選「王明君辭」外,還有一篇「思歸引」「金谷詩序」文選未收,卻是名文,王羲之作「蘭亭集序」有人比於「金谷詩序」,羲之甚有欣然之色。「思歸引」與「金谷詩序」都是小品文,也曾描繪了樓閣林木之勝,以及名士們詩酒流連之樂。至於主人是怎樣的人呢?且看他的自敍說:
這一未知書的少年,竟能勇於作出輕財濟人的事,眞是孟子所說的己饑己溺的襟懷。後來西晉傾覆,他志切恢復中原,率領一羣暴桀勇士,無以爲生時,也曾剽劫富室以自濟。晉書本傳云:
逖以社稷傾覆,常懷振復之志,賓客義徒,皆暴桀勇士,逖遇之如子弟。時揚州大饑,此輩多爲盜竊,攻剽富室,逖撫慰問之曰:比爲南塘一出不?或爲吏所繩,逖輒擁護救解之,談者以此少逖,然自若也。


他到了北方,不久便將黃河以南的土地收復,贏得人民歌頌。最不幸的,他五十六歲就死了,他死前曾說:「方平河北,而天欲殺我,此乃不佑國也。」(晉書本傳)
世說注引此事,孝標云:「兩說不同,故詳錄。」殆以爲兩說是一事,其實不然。君夫是王愷字,卽與石崇鬥富爭豪的人物,石崇能殺其美人,王愷又何嘗不能殺他的樂伎。要知當時豪貴之家,「草菅人命」,原是不易的事實,如王導對此種事,雖有惻隱之心而不加阻止,便可以知道當時的風尚了。漢世奴婢主有專殺之權,但必先告官始能殺之(見漢書卷三十三田儋傳),若石崇輩的行爲,更甚於漢世,此種貴族豪強既然「非人」,而尋m.hetubook.com.com常百姓也只有在「非人」的社會中苟且生存。石崇後來因賈謐被殺,失去靠山,也就極輕易的被族滅於「嬖人」出身的孫秀之手,正是以其道還諸其身。

南塘,據通鑑注:「晉都建康,自江口沿淮築堤;南塘,秦淮南岸。」(晉紀十五明帝太寧二年)這大概是當時豪富聚居的特區,「南塘一出」者,是說去南塘掠了一票。世說新語也曾記了此事:

年十四五猶未知書,諸兄每憂之,然輕財好俠,慷慨有節尙,每至田舍,輒稱兄意散穀帛以賙貧乏,鄉黨宗族以是重之。後乃博覽書記,該涉古今,往來京師,見者謂逖有贊世才具。(晉書卷六十二本傳)





世說考異引王丞相德音記一事,與石崇此事類似:

(石崇)在荆州劫遠使商客,致富不貲。(晉書本傳)

今年暑假,天氣奇熱,而我滿身濕疹,雖算不了什麼病,卻忽癢忽痛,甚是難受。勉強翻閱世說,藉以消遣。發現石崇戴淵祖逖三人,皆晉代勝流,可是都搶劫有案。於是將三人行事鈔在一起,比較看來,三人行劫的動機與目的,並不相同,而以石崇最爲惡劣。戴淵當其少年落拓時,小試手段於江湖,忽然遇到知音,涕泣投劍,英邁之氣令人喜愛。祖逖則志在恢復中原,招納死士的時候,顧不了許多,「昨夜復南塘一出」,可想像其恢宏和圖書的氣象,多少塵滓都不在他的眼下。至於石崇,以文學與名園之主,應是風流蘊藉的人物,沒想到他的性格是那麼的貪婪殘暴,雖人性有善惡,也是司馬氏的政風培育出的行爲。例如曹魏大臣又是晉室開國元勳的何曾,先賣主投靠於司馬懿,後領隊向司馬昭勸進,他的生活就極爲豪侈,日食萬錢,猶無下箸處。大將劉毅等數次檢舉何曾侈汰無度,司馬昭以他是國之重臣,置之不理。他的兒子何劭,則「食必盡四方珍異,一日之供,以錢二萬爲限」。(晉書三十三何曾何劭傳)上行下效,石崇之殘民自肥「百道營生」也不足爲奇了。
一九七〇年十月
按石崇爲荆州刺史,是惠帝時事,時司馬氏政權雖有賈后專恣,而國基尙屬穩定,崇竟明目放膽做出這種事來,其時政風之不堪,可想而知了。
祖車騎過江時,公私儉薄,無好服玩。王庾諸公共就祖,忽見裘袍重疊,珍飾盈列,諸公怪而問之。祖曰:「昨夜復南塘一出」。祖于時恆自使健兒鼓行劫鈔,在事之人,亦容而不問。
若思果不負陸機的稱許,後爲晉室大將,石頭一戰,雖敗致死,猶凛然有生氣。至於陸機說他:「安窮樂志,無風塵之慕」,卻未必然,看他遊俠江淮,攻掠商旅,正是英雄未遇時飛揚於風塵的氣概。
武帝死後,便是惠帝,惠帝庸懦,政權歸於賈后,其姪賈謐「權過人主」,門下有二十四友,皆當時知名之士。石崇與詩人潘岳皆是二十四友之一,而以他兩人最爲卑鄙,每候謐出,遠望車塵而拜。
淵字若思,唐人修晉書,爲避李淵諱,卽用其字,晉書本傳:若思後舉孝廉入洛m.hetubook.com•com,陸機薦之於趙王倫曰:
優見處士廣陵戴若思,年三十,清沖履道,德業允塞,思理足以研幽,才鑒足以辯物;安窮樂志,無風塵之慕,砥節立行,有井渫之絜;誠東南之遺寶,宰相之奇璞也。若得託迹康衢,則能結軌驥騄,曜質廊廟,必能垂光璵璠矣。


王敦曾要公詣王君夫聽妓,妓吹笛小失,君夫便令黃門牽著陛下打殺之,敦顏色自若,公還歎息。
王隱晉書又說:「石崇百道營生,積財如山。」(初學記卷十八引)這是說石崇的財富來源是多方面的,掠劫只是「百道營生」之一而已。如崇被殺後,抄家的財產簿,「水碓三十餘區,倉頭八百餘人,他珍寶貨賄田宅稱是。」(御覽卷七十一引王隱晉書,今晉書據之。)利用奴役勞力,收莊園之利,這正是豪強對於土地佔有的行爲。

總之朝士、詩人、名士,石崇一身兼之。但這不足爲奇,所奇者,崇身居方鎮大員,居然殺人劫財,幹那強盜的勾當。史家記錄云:


戴淵少時,遊俠不治行檢,常在江湖間攻掠商旅。陸機赴假還洛,輜重甚盛,淵使少年掠劫,淵在岸上,據胡牀,指麾左右,皆得其宜。淵既風姿峯穎,雖處鄙事,神氣猶異。機於船上遙謂之曰:「卿才如此,亦復作劫邪?」淵便泣涕,投劍歸機,辭厲非常。機彌重之。定交,作筆薦之。過江,仕至征西將軍。


我十二、三歲時讀「古文觀止」中李白的「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末兩句云:和圖書「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老師說:金谷是晉朝石崇的園子。同時讀「幼學瓊林」,中有石崇與人鬥富的故事,又知道石崇是古之大富豪。「古文觀止」與「幼學瓊林」是早年最普及的國文教材,石崇的大名因此兩書的「知名度」,是可想而知的。

石崇爲荆州刺史數劫商賈。(北堂書鈔七十二引晉中興書)
以「聞鷄起舞」至今猶爲學童所習知的祖逖,當晉室渡江初年,爲西北大將,與其好友劉琨並以恢復中原爲己任的。晉書記他少年的情事說:
石崇爲荆州刺史,劫奪殺人,以致巨富。(世說汰侈篇注引王隱晉書)

世說這一段文字,非常生動,看他據胡牀,指麾若定,大有諸葛公羽扇綸巾之槪。他對陸機的一番話,所謂「辭厲非常」,惜沒有記下來,不然必有可觀。陸機於倉卒被掠劫時,不惋惜財物喪失,反而來欣賞盜魁的器識,也是少有的,看來他們兩人都不是凡夫。
世說汰侈篇所記十二條,石崇的故事竟佔了六條,足見這位「百道營生」者的聲勢。其第一條每次讀後,便爲之不快: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飲酒不盡者,使黃門交斬美人。王丞相與大將軍嘗共詣崇,丞相素不能飲,輒自勉疆,至於沉醉。每至大將軍,固不飲,以觀其變。已斬三人,顏色如故。丞相讓之。大將軍曰:「自殺伊家人,何預卿事!」
想金谷園樓閣林木之間,必有殺人場死人坑種種設備,不然,尸體橫陳,血肉模糊,亦大掃金谷園中諸名士的雅興。世說考異注,引孟子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以爲大和圖書將軍「王敦可謂非人」,要知王敦固「非人」,石崇亦「非人」,王丞相對無辜者之橫遭屠殺,「讓之」而已,也不過略有人心而已。
世說的記載,成了祖逖個人的豪舉,指揮手下健兒,分享南塘富豪家的服玩,以是列入任誕篇。而王導庾亮諸公也優容之。其實不然,祖逖早年與其好友劉琨同爲司州主簿,夜聞荒鷄起舞時說:「若四海鼎沸,豪傑並起,吾與足下當相避於中原耳。」劉琨與親故書也說:「吾枕戈待旦,志梟逆虜,常恐祖生先吾着鞭。」當時能識國難於機先,早懷恢復中原之志的,惟此兩人。永嘉中,南渡時,歸從他的流民以萬數,無從給養,只得從權了。(世說任誕注引晉陽秋)這也就是他少年時不得家人許可散穀帛賙貧乏的財產觀念,至於他擁有這麼多的龐雜部曲,當然爲北伐中原之用。時朝廷方拓定江南,無意北伐,而逖志在河北,終於說動元帝,乃以逖爲奮威將軍豫州刺史。逖率部曲渡江中流,擊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復濟者,有如大江。」
余少有大志,夸邁流俗,弱冠登朝,歷位二十五年,以事去官。晚節更樂放逸,篤好林藪,遂肥遯於河陽別業。(思歸引)
但是,石崇是怎樣的人,他的財富又怎樣來的?我想當時與我同輩的「幼學」者,誰也不會知道。後來讀晉書才知道他在晉初不特官至太守,並且參與伐吳有功,封安陽鄉侯,原是晉武帝司馬炎的爪牙之臣。

東晉初年司馬氏南渡的時候,負北方之望的是周顗,負南方之望的是戴淵。王敦叛亂,戴淵時爲征西將軍都督六州軍事,王敦攻陷石頭,淵與諸軍反攻石頭,敗給王敦,終被王敦所殺,爲晉室忠臣。可是戴淵早年也會幹過剽劫的事。世說自新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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