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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坡雜文

作者:臺靜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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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波外翁

記波外翁

許季茀先生遭竊賊戕害又不幸適於這時候發生,前一天我還同建功看季茀先生,告以波外翁的情形,驚異之餘,不勝焦慮,因想一兩日內將波外翁接到他家同住。誰知一夜之間,一個具有無盡的生命力的老人,竟不能活下去,另一不算老的波外翁,反要毀掉他自以爲多餘的生命。因季茀先生的橫禍,大學的朋友們都被莫名的恐怖籠罩着,然對待死心情的波外翁,又不能不裝着極平靜的樣子。當季茀先生臥在血漬中的時候,我同建功還陪波外翁應許恪士先生之邀去草山看杜鵑花,許是他中大同事,已經知道他縱酒的事,特在草山旅社備了酒菜,邊飲邊談,波外總算吃了些東西,酒卻喝了不少。次日,我們先和臺大外文系教授馬宗融兄約好,傍晚陪波外翁到他家,由他留飯。宗融以翻譯知名的,與他四川同鄉,又是通法文的同道,平日還談得來。可是去宗融處,必得經過季茀先生家,只好借故繞道而往。宗融本善於說話,請他吃菜,他看着胡蘿蔔說道:「顏色眞好呀。」慢慢的用筷子夾了一片。這天晚上,總算吃了幾片胡蘿蔔。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
六月六日波外翁來信說:到了上海已經十日,住處僻左,宜於攝養,學期試題,已交給彭君帶回,校中如有近聞,希望告訴他。他自己呢?「賤疾略可,第喘疾迄今不癒,頗有四方靡騁之歎耳。」一周後,又有信來,除告我友人某君事外,並說:「徒緣衰廢,未克有終,慙疚之私,殆難言喻。」所謂「四方靡騁」卽小雅「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在動盪的時代,這原是一般人的心情,尤其是知識分子的感受,最爲深切。至於第二封信所表示的疚,初未想到有言外之意,正如看他蹣跚登船,我沒有想到他從此一去不返。
一九四七年八月某日,波外翁喬大壯先生一到臺北,魏建功兄卽遇之於南昌街。他是受臺大中文系教授聘來臺的,渡海由兒子護送,船到基隆,學校有人將他們接到臺北廈門街招待所。時過中午,父子兩人,又乏又餓,和*圖*書便出門打算午餐,以爲像在內地一樣,隨處可找到小吃館。那知附近並沒有賣吃的,走出廈門街到了南昌街,也是如此。當時這兩條街,荒涼得很,偶有小吃攤子,也不過是魚丸肉羹之類,並無一飯之處。當他們父子在秋陽下徘徊街頭時,遇到建功,建功的夫人是波外翁老友之女,故他們早就相識的。於是建功招待他們父子到家,草草一飯。波外翁之來臺,本爲避開中大方面的是非,沒想到來到臺北,竟有置身異域之感。

第二天我同建功去看他,依然只喝酒不吃東西,醉醺醺的,更加頹唐了。他說話也多了,不再「是的,是的」了。建功同我都感到情形嚴重,只得天天來陪他,但又不能露骨的說些安慰話,惟有相機的勸他吃點東西,可是毫無用處。或邀他一同出來小吃,他不推辭,卻堅要由他作東。既然作東,又不吃菜,只喝酒,這倒我們技窮了。於是改變主意,先陪他在街上散步,再將他引到家裏,就便留飯,這樣以爲他也許可以吃點什麼了,卻又不然,他先是遜謝,然後說「還是喝點酒罷」。
第二天或是第三天的早晨,居然自動的要粥吃,飯桌上看了日報,也是他縱酒以來第一次看報,季茀先生的事,他也知道了。當建功與我見到他時,雖然高興已自動的吃了東西,卻怕季茀先生的橫禍刺|激了他。但他的感情並沒有很大的震動,幾天來我們不敢想像他的反應,現在放心了。於是陪他到季先生遺體前致弔,他一時流淚不止。再陪他回到宿舍,直到夜半才讓我們辭去,他站在大門前,用手電燈照着院中大石頭說:「這後面也許就有人埋伏着」,說這話時,他的神情異樣,我們都不禁爲之悚然。尤其是我回家的路,必須經過一條僅能容身的巷子,巷中有一座小廟,靜夜裏走過,也有些異樣的感覺。
波外翁死後,所著波外樓詩及波外樂章,均由他的朋友交成都刻工刻出,詩集臺北有影印本,又微波詞手稿由臺大影印沈剛伯先生爲之作序。年前曾紹杰兄重印「喬大壯印蛻」,屬我寫一小序。曾說和圖書:「居府椽非其志,主講大庠又未能盡其學,終至阮醉屈沉,以詩詞篆刻傳,亦可悲矣。」我交波外翁日淺,這幾句話或可彷彿翁之平生,本文也就藉此結束。
波外翁給我的印象,身短、頭大,疏疏的長鬚,言語舉止,一派老輩風貌。雖是第一次見面,我卻早讀過他與徐炳旭先生合譯的波蘭顯克微支的「你往何處去」,這書是當時青年們所喜讀的,書中安東尼割手腕血管,從容死去,我至今還有模糊的印象。那時我從幾位前輩口中,知道他不是專門翻譯家,而是以詩詞篆刻知名於舊京的名士。
時值子夜,大風雨,故詩云「瀟瀟暮雨」。次日發現遺體,還懸一名片,書明「責任自負」生死安排,如此從容,眞如陶公自祭文所云:「余今斯化,可以無恨。」尤以去蘇州之前,猶訪老友,言笑自如,森玉先生怎樣也不會想到這是老友前來訣別。
後記云:
在都蒙命作書,事冗稽報,茲以了緣過此,留一炊許,勉成上報,亦了一緣。尊紙則不及繳還。
白劉往往敵曹劉,鄴下江東各獻酬。
爲此題詩眞絕命,瀟瀟暮雨在蘇州。
波外翁是世家子,成都人,生長北京,滿清末年讀書譯學館,這是當時政府培養外交人員的學校,爲京師大學堂的前身,他的法文就是在譯學館學的。民國初年畢業,入教育部,法文用不着了,總算與其友人合譯了一部名著,可是這部「你往何處去」,已絕版了。
波外翁有四子三女,都已成立,而夫人去世了,使他更爲寂寞,尤其一個心情頹喪的人,會感到孑然一身無所依靠。他有一首生查子悼亡詞云:
這首頗傳於同道之中,個人的寂寞,時事的悲觀,感情極爲沉重,尤以末兩句明顯的指責當時局勢。酒人何嘗麻木,也許還要敏感些。波外翁到上海住在女兒家,他不許爲之具精膳肉食,並慨然說:「斯世殺劫,殆其極矣,吾持殺戒,願汝曹戒之也」(赴告)。在臺https://www.hetubook.com.com時,他也表示過持殺戒。有一女生拿來一隻家裏飼養的鷄,要工友做給波外翁吃,翁說:「我是不殺生的,拿回去,寄養你家,給他個名字,就叫喬大壯吧。」此生看老師不是故說風趣話,默然携着鷄回去了。
久居冷衙門,不知波外翁有無冷凍之感?不過當時教育部確有不少名士,藝術文學,皆有高手,想波外翁會樂此窮官的。可是後來竟拂袖而去,翁之赴告云:「於時潛於郎曹亦幾十載,屬有長官來自關外,遇僚寀不以禮,府君與同官高丈閬仙皆不爲之下,遂辭官去。」我們只知道章士釗作教育部長時,有人不屑與爲伍而辭官,原來還有類似的情事。高閬仙卽高步瀛先生,於唐宋詩文都有極淵博的註釋,至今大學裏尙流行他的撰著。若波外翁這樣人,窮並不怕,幾個月不給薪俸,他受得了,但不能傷害他的尊嚴。他曾同我說過一事,在重慶時,與他有知遇之交的某君,想推薦他升官,可至卿貳之列,但要他將鬍鬚剃掉,他一笑謝絕了。
波外翁既經平靜下來,學校請他主持中文系,他覺得人事單純,也就接受了。換了宿舍,與我家衡宇相望,我幾乎每天都去看他,他對我也好像共過患難的朋友,放言無所忌諱了。因他久處京朝,軼聞舊事,不雅不潔的知道頗多,談起來也不免憤慨。像他這樣將一切都鬱結在心中的人,只有痛苦。果然,他又再度縱酒不吃東西了,所幸他有一學生彭君自南京來了,彭君四川人,他約來任助教的,與他住在同一宿舍,隨時照顧他,不久感情也就平復了。
這年陰曆年剛過兩三天,波外翁同建功及一女生到我家來,他輕快的走上「玄關」,直入我的書房,這樣飄然而來,同他平時謙恭揖讓的態度頗不相同。他一眼看到玻璃窗上貼着李義山的一首小詩,詩的意境很淒涼的,他反覆朗誦,帶着歎息聲,好像這詩是爲他而寫的。我招待他坐,還是站在窗前,茶端上來,他才坐下,他又變爲平常的態度了,同我寒暄了幾句後,又「是的,是的」。漸漸他倒向沙發睡了,才知他是醉了。不久醒來,我們hetubook•com•com請他多休息一回,他堅要回去,可是剛走兩三步,便搖搖的幾乎倒下去,我們趕緊將他扶住,慢慢的讓他躺下,他已什麼都不知了。傍晚,我同建功將他送回宿舍,從侍奉他的工友口中,知道他從除夕起,就喝高粱酒,什麼菜都不吃。燈前他將家人的像片攤在桌上,向工友說:「這都是我的兒女,我也有家呀。」
戰後,兒女分散各地,剩下波外翁一人,栖栖遑遑,既無家園,連安身之地也沒有,渡海來臺,又爲什麼?眞如墮瀰天大霧中,使他窒息於無邊的空虛。生命於他成了不勝負荷的包袱,而死的念頭時時刻刻侵襲他,可是死又不是輕而易舉的事,這更使他痛苦。在臺時兩度縱酒絕食,且私蓄藥物,而終沒有走上絕路。到了上海,又將輓季先生詩「門生搔白首,旦夕骨成灰」兩句,改得溫和些。(這是死後發表上海報上,我才知道的。)如此種種,都可見他的生命與死神搏鬥的情形,最後死神戰勝了,於是了無牽掛的在風雨中走到梅村橋。
波外翁去蘇州是七月二日,是日上午還由兒婦陪同訪他的老友徐森玉先生,晤言甚歡。返寓後,乘家人不備卽搭車到蘇州太安旅館,寫了遺書,再寫一詩寄其弟子蔣維崧君。詩云:
初與波外翁相處,使人有不易親近之感,不因他的嚴肅,而是過分的客氣,你說什麼,他總是說「是的,是的」,語氣雖然誠懇,卻不易深談下去。我的研究室與系主任許季先生的辦公室隔壁,而有一門相通,有次他同季先生談天,短暫時彼此都沒話了,還會聽到一兩句「是的,是的」。後來建功夫人說:這是他的口頭語,在家裏同女兒說話,也免不了要說聲「是的,是的」。
舫樓東逝波,舘首西沉月,何似一心人,自此無期別。
犯霧翦江來,打鼓凌晨發,君去骨成塵,我住頭如雪。
畫簾鉤重,驚起孤衾夢,二月初頭桐花凍,人似綠毛么鳳。
日日苦霧巴江,歲歲江波路長,樓上薰衣對鏡,樓外芳草斜陽。
和*圖*書
波外翁死年五十七歲,中年剛過,體力猶強,可悲的,竟以生命爲多餘,而必欲毀之於自家之手。從他片斷的談話中,我所了解的,一個舊時代的文人,飽受人生現實的折磨,希望破滅了,結果所有的,只是孤寂,憤世,自毀。
季茀先生追悼日,波外翁寫了兩首輓詩,有兩句非常沉痛:「門生搔白首,旦夕骨成灰。」他是季先生在京師大學堂任教時的學生,故自稱門生。關於「旦夕骨成灰」一語,也不是偶然說的,他在臺北古玩鋪買了一個琉球燒的彩陶罐子,頗精美,曾經指着告訴朋友:「這是裝我的骨灰的」。這本是一時的戲言,後來才知道他心中早有了死的陰影。
五月間,他忽然表示想回上海看看,當時系中學生少,他只任一門課,暫時離校,無大影響。我總覺得他精神迄不穩定,不如回去看看兒女,散散心,因而也慫恿他作渡海之行。決定由彭君送他到上海,走的前夕,彭君爲他收拾行裝,我發現一卷他寫的字,原來是自輓聯,匆匆一讀,只記得一句:「他生再定定盦詩。」這句好像是借用別人的,我曾在那裏見過,記不得了。我將此聯放進衣箱後,覺得有些冒昧,看他臉色也沒有什麼。可是當時使我難過的,今生活得如此痛苦,還望他生?彭君私下告訴我,在角落處發現一瓶「來索水」之類的藥物,這令我比看見他的輓聯,還要難受。走的一天,我送他到基隆碼頭,白西服,黑領帶,彭君扶着他,蹣跚的背影走過船橋上了船。

波外翁對人處世,總是謙恭謹慎的。有次我們談到飲酒,我說:「先生是有酒名的。」他接着說:「我在南京時,人家都不知道我會喝酒,我每日下班後,才倒一盃酒,一面陪家母談話,一面喝酒。」我又問他:「難道不同朋友會飲麼?」他說:「給人家當秘書,知道你好喝酒,誰敢要你。」大概在重慶任中央大學教授後,他喝酒已全無忌諱了。詞人吳白匋從百餘里外的水道去看他,一進門,就聞着酒氣,而翁於酩酊中與之周旋,並寫了一首近作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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