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經喪亂
見到了胡先生,好像剛起牀,倦容滿面,第一句仍說「你來得正好。」原來這天下午敎育部召開會議,討論北方大學問題,蔣孟隣校長也要從杭州趕到。於是我向他報告留守北大的朋友們要我轉達的兩點:(一)七七事變後,止接過一通電話,要他們維持下去,可是現在日軍已進了北平,變化甚快,究竟要他們維持到什麼時侯。(二)目前學校經費日形拮据,將來怕無法支持。胡先生聽了,還用筆記下來。
到了北平剛休息過來,盧溝橋轟然一擊,震驚了整個中國人民的心。幾天後,聽說我們的駐軍撤退了,偌大的歷史文化古都,已無防禦,空了。可是北平城的老百姓走不了,而且還要活下去。其實他們也是飽經憂患的,自八國聯軍後,民國以來,大小軍頭兒稱王稱霸,他們都算過來了。而自九一八後,日本人與漢奸在華北的種種活動,已使北平人敢怒而不敢言,因而凛然於這次事變的嚴重。
我從淪陷了的北平出來,經過海陸線,不知千幾百里,都平靜無戰事似的,而到了首都,竟置身於敵人的彈火下,眞是出乎意外而無可奈何之事。雖然,「國破山河在」的時會,這不過是我身經喪亂的開始。
午飯後,去看潘伯鷹兄,因離北平時方介堪兄爲他刻的幾方印,要我帶交給他。他是我少年同學,習古文,作舊詩,又擅長書法,也寫張恨水派的小說,筆名「鳧公」,久居幕府,有舊京名士習氣。見他和圖書神態悠然,方據書案,欣賞古帖。他的家人已疏散到別處,有一女佣人爲他燒飯,留我多坐些時,晚飯可以小飲,我辭了,仍回到目寒處。
我住在魏建功家,他是北京大學教授,負了歷史文化使命的北大,一旦侵掠者炮火當前,其光與熱也就黯然無色。而留守北大者除了事變發生時令他們守護這一文化古堡外,竟斷了聯繫。約在八月初平津鐵路通車了,我定在通車第三天離北平,因爲我的家人還寄居在蕪湖。建功告訴我,留守北大的朋友們,有關北大將來的問題,必得向胡適之先生請示,希望我能爲之當面轉達。於是我決定先到南京再去蕪湖。
傍晚時,忽然警報大響,接着就是飛機聲轟炸聲。開始時目寒還鎮定,以爲跟前幾次一樣未炸市區,漸漸感到嚴重,我們自動的走下樓,竟向孩子所搭的防空洞躲進。據說這次是南京炸得最厲害的第一次。目寒也緊張起來,檢點他收藏的字畫,打算運到安全地方去。
到了濟南,火車站旁行李如山,及大大小小的兒童,有三四位山東大學同事,神色沮喪與妻子行李窩在一起。有一同事原是青島人,帶着父母妻子兄妹們八九口,我問他,你是本地人爲什麼也要走?他說:青島已經掌握在日本人手中,一旦正式佔領了,還有好日子過?老人家流着眼淚將祖產店鋪賣了,全家逃往江南,有政府在,總不會作亡國奴。
從煙臺搭長途汽車去濰縣,途中
和*圖*書
小雨,公路泥滑,行駛甚慢,到達城外時,已經天晚,不能進城,卽在城外飯店住下。於是同幾個鄉友自動到廚房燒火下麵條,沒有青菜,只有大葱,這是山東名產,果然,每人一大碗都吃得香美。意外的,每人碗底都有兩三隻紅頭綠蒼蠅。原來交秋晚涼,蒼蠅都躲到鍋灶屋頂上,忽然一大鍋熱氣衝上去,蒼蠅只有翻筋斗似的落下來了。人站在鍋前,油燈無光,又是熱氣,並看不出來。所幸都煮熟了,細菌不會有什麼作用,不過大家都不免有些惡心,但在流離中也就不計較這些了。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發生時,我到北平剛四天,我原在青島山東大學教書,假快到,北平朋友要我去度暑假,而我自離北平後,也時有流落異地之感。學校既放假,遂搭膠濟路火車到了濟南,當地朋友陪我遊了大明湖及千佛山,湖水已經淤積,千佛山亦頗荒涼。可是這一古城,給我直覺的印象,彷彿一個人樸厚而有眞氣。
到了南京,時已傍晚,直去張目寒兄家,他住的是一樓一底的房子。一進門就見到用四張老式靠椅駕一牀板,上面覆着棉被,地面也鋪了棉被,像一長方帳篷,我問目寒,這是做什麼的?目寒笑着說是孩子搭的防空洞,我也不覺大笑。當晚同胡先生通了電話,他知道了我從北平來,卽說「你來得正好」,約定明天早晨見面。
濰縣爲考古學者陳簠齋家鄉,陳氏收藏三代器物最富,尤以萬和*圖*書印樓所藏古鈸印馳名海內外。又車經蓬萊縣時很想能進城走走,當然不可能。只得在車上望去。碧海之濱,林木茂密,城郭人家,隱約其中,直如一幅濃鬱奇麗的水墨畫,車上少年不覺對之大叫,我卻想到小學時學寫顏魯公麻姑仙壇記中的事,麻姑說:曾見東海三爲桑田,今見蓬萊水比往年淺了一半,恐將又要變成陸地了。這神話使我感慨的不止是蓬萊一地。
到了煙臺,我因沒有什麼行李,只提了一個布包袱就上岸了,又累又渴,急想找一小店買瓶汽水喝。可是有一警員有意無意的跟踪着我。到了汽水店,他走到我的面前,我以爲發生了什麼事,可是不然,他直截了當的問我一句話:「看見了咱們飛機沒有?」原來後方有此謠傳,我們的飛機去炸了敵人,他特來證實這一事實。不幸我的答覆使他失望,沮喪的走開了。
當日我與胡先生談了後,就去中央研究院看董彥堂兄,時彥堂正與徐仲舒兄忙着檢點圖書,準備搬遷。再去城南看酈衡叔兄,他見到我,既驚訝又感傷的說,正要在下午去武昌暫避。他是南京人,有老母妻子,家累頗重的。我回到目寒處,時方中午,目寒說:我以爲你早晨出門後,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居然沒有遇到警報。
七月三十日敵軍進了北平城,是在盧溝橋事變二十多天以後。到處張貼「日軍入城司令」的布告,宣布佔領了中國的北京城。同時站在坦克車上武裝士兵,敵和-圖-書視着北京城的人民,坦克車巡廻馳駛着,地都是動的。中午我與苑北兄同醉在魏建功兄家,苑北擅書畫,信筆爲我畫了一幅荒城寒鴉圖,象徵了這一歷史古都的劫運。今已事隔半世紀,偶一展視,當年國亡之痛猶依稀於蕭疏澹墨中。
一九八七年七月
到了火車站,立刻感到不同尋常,人聲嘈雜,擁擠不堪,既不分頭二三等,搶上車就好,遇到熟人,也不過冷冷的對看一下而已,其中有大學教授與知名之士。此一行程,正常不過兩小時,竟走了加倍的時間。車到天津車站不能卽刻下車,要等日軍先走。看到一小隊日本兵,每人手捧着布包的骨灰盒子,低着頭目不斜視的走過,那坦克車上的威風完全沒有了。這倒使我大爲高興,可是沒有抵抗,那有這樣事,這當然是民間志士游擊的壯舉。
事隔半世紀,胡先生年譜長編一六一五頁記云:九月九日給北京大學秘書鄭天挺信,化名「藏暉」,商人語氣,答覆了我所轉達的兩點:(一)「弟唯一希望諸兄能忍痛維持松公府內故紙堆,維持一點研究工作。」松公府是北大紅樓的前身,卽北大文學院所在地。(二)「弟與孟兄已託興業兄爲諸兄留一方之地,以後當繼續辦理。」這是說他與蔣孟隣校長委託浙江興業銀行,按月交一萬元供北大維持費。至於說:「弟自愧不能有諸兄的清福,故半途出家,暫作買賣和_圖_書人,謀蠅頭之利,定爲諸兄所笑。然寒門人口眾多,皆淪爲困苦,亦實不忍坐視其凍餒,故不能不爲一家糊口之計也。」這是說爲國難而出國作國民外交,心情是沉重的。胡先生這封信,是在出國動身前寫的,足見當時教育當局對於北平淪陷的大學,尙沒有辦法,當然這是要取決於國策大計的。
搭上火車抵達綰淮南交通的蚌埠,市面繁華,勝於省會懷寧。雖然報紙上喧騰上海江灣已發生了戰事,而市民熙來攘往仍像平常一樣。我們住定了旅館,都鬆了一口氣,卻立刻感到一身油膩,於是拿了兩件乾淨衣服往澡堂去,沒想到剛坐下,敵機轟炸起來。這是蚌埠首次遭遇,市面雖未破壞,人民卻騷亂起來。次晨我與同伴們分手,獨自去南京看胡先生。
煙臺古名之罘,位居高巖,俯臨大海,一眼望去,浩蕩無際,是神仙窟宅,方士膜拜的勝地。紀元前兩位大君秦始皇與漢武帝爲求不死之藥,都到過此地。後來明朝在此設狼煙臺以防倭寇,始名煙臺,至清英法條約,闢作商埠。先是防東來的倭寇,繼則爲西方侵掠者所控制,今東寇且挾其大力深入,對此茫茫碧海,前途已不可想像。
從天津到南京浦口的火車,早已斷了,只有搭開灤煤礦的小火輪先到煙臺。船經過唐山時,船上執事人通知大家得躲進艙裏,以防敵人在岸上開炮。這隻小船上的人已經够多了,一下都擠進艙裏,有人受不了嘔吐起來,所幸爲時甚短也就過了這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