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他開始點起頭來,我這一輩子沒見過比他更會點頭的人,你也不知道他這樣做是在思考呢,還是因為他只是個老傢伙,已經糊塗到分不清自己的屁股和手,所以要一直低頭看個究竟。
「綏摩博士跟你說了什麼,孩子?我知道你們談了一會兒。」
親愛的史賓塞先生:
「你會的。」老史賓塞說。「你會關心的,孩子,到了你後悔莫及的時候,你就會關心的。」
「哦……呃,他說人生是一場球賽,要按照比賽規則進行。他很和藹,看起來不像在生氣的樣子,他只是一直對我談什麼人生啊、球賽的。」
突然,老史賓塞好像有什麼重要的話要對我說,他微微坐直身子,轉了過來。
我最討厭人家這樣回答問題。「唉,每個人都有難關要過的。我說的是實話,先生。請別為我擔心。」我把一隻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好嗎?」我這麼說,好像變成我在安慰他了。
幸好只是一場虛驚,他從膝上拿起那本《大西洋月刊》,想扔到我旁邊,但他沒扔到,差了兩英吋的距離。我站起來從地上撿起那本雜誌,把它放在床上。突然間,我非常想離開這個混帳的房間!我感到有一頓可怕的訓話即將降臨,我不在乎什麼訓話,不過我不想一邊被訓,一邊聞維克史滴鼻藥水的味道,還得看著一個穿了睡褲和浴衣的老頭!我真的不想!
「他跟你說了什麼?」
「您的感冒好了嗎,先生?」
看得出來,他真的想幫我。但是,我們一個住在南極,一個住在北極,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就是這麼回事。
「我知道您想幫我,先生。」我說。「非常感謝,真的,我非常感謝您的好意。」說著,我就從堅硬無比的床沿站了起來。唉,就算殺了我,我也不想在那上面再坐十分鐘了。
「一無所知!我不得不懷疑,整整一個學期,你到底翻過課本沒有?到底翻過沒有?孩子,老實說!」
接著,他又說:「你父母幾個星期前跟綏摩博士談話時,我也跟他們見了面,他們都是非常好的人。」
「再見,孩子。」
「沒有,先生,我還沒告訴他們,因為我星期二就要回家了,當晚就能見到他們。」
「我會改過來的,我正在度過年輕人的難關,每個人都有一些難關要過的,不是嗎?」
「有一點。當然啦……並不是很多,至少現在沒有,我想這件事目前還沒有真正打擊到我。不管什麼事,都要過一些時候才能擊中我的要害。我現在https://m.hetubook•com.com心裡想的,全是星期二回家後如何應付父母的事,唉,我是個窩囊廢。」
「為什麼?」
他的房門沒有關,不過,為了表示禮貌,我還是輕輕地敲了一下門。我可以看見他坐在一把大皮椅上,用那條毯子把全身包得緊緊的。
我不喜歡聽他說這樣的話,令人十分沮喪,好像我快要死了似的。
「你會怪我嗎,孩子?」他說。
「我的孩子,我要是沒有覺得好一點,早就去看醫生了。」老史賓塞說完,十分得意,像瘋子似地笑了起來。後來他總算恢復了平靜,便問我:「你怎麼不去看球賽?我記得今天有球賽啊!」
一方面是由於我的辭彙少得可憐,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我的行為舉止有時很幼稚,那時我只有十六歲,現在已經十七歲了,可是當時我的行為舉止卻像十三歲的小孩。說起來確實可笑,因為我的身高已經有六尺二吋半了,頭上還有一些白頭髮,真的是白頭髮!就在右半邊,有數不清的白頭髮,從小就有。可是有時候,我的一舉一動卻像個十二歲的孩子,每個人都這樣說,尤其是我父親。這樣說其實也有點兒對,可是並非全然如此,所以當人們說我幼稚時,我就會很生氣,有時候我也是很成熟的,比我的實際年齡要成熟很多。可是人們對此卻視而不見,唉!他們是什麼也不會看見的。
「我要是沒記錯的話,你在湖墩中學和愛爾敦.希爾史也遇過類似的困難。」他說這句話時不僅帶著諷刺,簡直是非常惡毒。
我竟然能一邊跟老史賓塞胡扯,一邊想著那些鴨子,真是有意思。這時我才發現,和老師聊天,原來不需要動什麼腦筋。突然,他打斷了我的話,唉,他總是喜歡打斷別人的話。
「這麼說,你是真的要離開我們了?」他說。
「問題是,我現在要走了,體育館裡還有不少東西等著我去收拾,我必須把它們帶回家。」他抬起頭來望著我,又開始點起頭來,臉上帶著十分嚴肅的神情。突然間,我真替他感到難過,可是我實在不想再逗留下去了,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他還不停地往床上丟東西,又丟不準,總是掉到床下,他還穿著那件破舊的浴衣,露出那瘦巴巴的胸部,房間裡瀰漫著一股維克史滴鼻藥水氣味,在這種情況下,唉,我實在待不下去了!
「我不知道,孩子。我真的不知道。」
「你要是我,你會怎麼做呢?」他問。
「五科,先生。」
「大概吧!」我說。
「不,先生。我當然不能怪和*圖*書你。」真他媽的希望他別一直叫我「孩子」。
埃及人是屬於高加索人種的古老民族,他們住在非洲北部一帶。我們都知道,非洲是東半球最大的陸地。
可是他還是唸了出來。唉!老師想怎麼樣,學生是很難阻止他們的。
非常尊敬您的學生
霍頓.考爾菲德敬上
霍頓.考爾菲德敬上
「因為《貝沃爾夫》和《蘭德爾——我的兒子》,我在湖墩中學時都念過了,除了作文比較難以外,其他都還好。」
「我不是被開除的,我只是自動退學——可以這麼說。」
「喝杯熱巧克力再走,好不好?史賓塞太太馬上——。」
他停住了,隨手把試卷放下。「你的大作可以說寫到這裡就結束了。」他用十分諷刺的口吻說。真是想不到,像他這樣的老傢伙,說話竟能帶著這麼強烈的諷刺意味。
「我明白,先生。唉,我完全明白,您也是沒有辦法。」
老史賓塞又開始點頭,還挖起鼻孔來,他假裝捏一捏鼻子,其實早就將大拇指伸進鼻孔裡了。我想,他大概認為這樣做沒什麼不對,因為當時房間裡只有我一個學生。我倒也不在乎,只是呆呆地看著一個人當著你的面挖鼻孔,難免覺得有點噁心。
「我很想幫你的頭腦恢復理智,孩子。我想幫你,只要是我能力所及的,我都願意幫你。」
好人?我打從心眼裡討厭這個裝模作樣的字眼。我每次一聽見這兩個字就想吐!
他根本沒有在聽我說話,他總是不肯好好聽別人說話。
「是的,我在他的辦公室裡待了快兩個鐘頭。」
「先生,請聽我說,別為我擔心。」我說。
「嗯……他們會很生氣。」我說。
我一走進他的房間,馬上就後悔了。他正在看《大西洋月刊》,房間裡到處是藥丸和藥水,我聞到一種維克史滴鼻藥水的味道,這真叫人洩氣!我對生病的人一向沒有什麼同情心。還有更令人失望的:史賓塞先生穿著一件破爛不堪的浴衣,大概從他出生那天就裹在身上了吧!我最不喜歡看老人穿著睡衣或浴衣,他們那瘦巴巴的胸部總是露在外面,還有那雙腿!我常常會在海濱看到老人的腿,總是那麼地m.hetubook.com.com蒼白,毫無血色。「先生。」我說:「我收到您的便條了,謝謝您的關心,您太費心了,其實我是一定會來向您道別的。」
「您說什麼,先生?」我說。
「我會寫信給您的,先生。請注意您的感冒,多多保重身體。」
「綏摩博士已經寫信給你父母了嗎?」老史賓塞問。
真是奇怪,我一邊胡扯,心裡卻一邊想著別的事情。我的家在紐約,所以當時竟想起中央公園南邊的那個小湖。我心想,等我回家時,湖水大概已經結冰了,那些野鴨會到哪裡去呢?也許有人開了一輛卡車,把牠們全都送到動物園裡,或者牠們早就自己飛走了。
「我在愛爾敦.希爾史沒什麼困難。」我對他說。
我對埃及人知道得不多,雖然您的課很棒,可是我對他們不感興趣。您儘管當我,反正除了英文以外,其他科目我也不可能及格。
「呃,大概看過一兩次。」我小聲地說。我不願意傷他的心,因為他簡直是一個歷史迷。
「老實說吧,孩子。」
「你對這一切有什麼感想,孩子?我很想知道,真的。」
他唸完試卷,也想把它扔到床上,只是他又沒扔到,結果,我不得不把它撿起來,放在那本《大西洋月刊》上面。每兩分鐘就得替他撿一次東西,真令人感到厭煩!
「五科。幾科不及格?」
「離開潘希,你有什麼特別不安的感覺嗎?」
「因為這已經是我第四次轉學了。」我搖搖頭。我經常搖頭。
「你難道一點也不關心自己的前途嗎,孩子?」
他放下那份混帳試卷,有些得意地望著我,那副表情就像在他媽的乒乓球比賽或其他什麼球賽中,把我打得一敗塗地似的!他大聲地把那封短信唸出來,這件事我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他!要是他寫了一封短信,我是絕不會大聲唸給他聽的,我真的不會。尤其我寫那封信只不過是為了安慰他,讓他在當我時不會那麼難受。
「為什麼?唉,說來話長,先生,這個問題非常複雜。」我不想跟他細談,他聽了也不會理解,這不是他擅長的學問。我離開愛爾敦.希爾史最大的原因之一,就是我身邊全都是偽君子!到處都是他媽的偽君子!比方說,校長哈史先生就是我生平見過最假仁假義的大雜種!比老綏摩還要壞十倍!例如星期天,有些家長會開汽車來接自己的孩子,老哈史就跑去跟他們每個人握手,像個妓|女似地到處巴結人。除非是那些模樣有點古怪的家長,否則,你真該看看他是如何對待和*圖*書我室友的父母!要是學生的母親顯得太胖,或者父親湊巧是那種穿著闊肩衣服和粗俗黑白兩色鞋的人,那時候老哈史就只跟他們碰一下手,假惺惺地對他們微微一笑,然後轉身去跟別的家長講話,也許一談就是半個小時。我真受不了這種事情!它會逼得我發瘋,會讓我神經錯亂!我痛恨那個混帳的愛爾敦.希爾史中學。
「我當然關心自己的前途啦,沒錯,我當然關心!」我考慮了約一分鐘後說。
「你的試卷就在我的小衣櫃上,最上面那一張,請幫我拿來。」
「他說等星期一再寫信給他們。」
「我也沒讓你的歷史及格,因為你根本一無所知!」
「你寫信告訴他們了嗎?」
「可是,你在下面還寫了一封短信給我。」他說。我開始有點恨他了,真的!
「是的,先生。」
「大概,嗯?」他帶著一種諷刺的語氣。
「唉!」我說。我也常說「唉!」
「並不是太關心,我想,嗯,不太關心。」
我隨手關上門,往起居室走去,忽然又聽到他對我嚷了些什麼,可是我沒聽清楚。我相信他說的是「祝好運!」之類的話,唉,我希望不是,我真他媽的希望不是!我就從來不跟任何人說「祝好運!」這句話,你只要仔細想一想,就會覺得這句話簡直滑稽到了極點。
我只好坐在那裡聽這些廢話,這一招的確非常下流。
今天我們對埃及人感興趣的原因很多。現代科學仍不知道埃及人究竟用什麼藥敷在他們所包裹的死人身上,他們的臉經過了無數世紀都不會腐爛。這個有趣的謎仍是二十世紀現代科學的一個極大挑戰。
「您是說我被開除這件事?」我說。真希望他能把瘦巴巴的胸部遮起來,那實在不怎麼賞心悅目。
「你覺得他們聽了這個消息會有什麼反應?」
「坐吧!孩子。」老史賓塞要我坐在床上。
老史賓塞這時又問了我一些話,可是我沒聽清楚,我正在想老哈史的事呢!
「四科。」我微微挪動了一下屁股,因為這是我有生以來坐過最硬的床。
他聽見敲門聲,抬起頭來看了一下。「誰?」他大聲問。「考爾菲德嗎?進來吧,孩子。」除了在教室裡,他說話總是很大聲,有時你聽了真的會起一身雞皮疙瘩。
「人生的確是一場球賽,孩子,人生的確是一場按照規則進行的球賽。」
他開始變得嚴肅起來,我早就知道他會這樣。
「先生,我知道。」
球賽?真是狗屎!對某些人來說可以是一場球賽,因為你要是參加了實力雄厚的那和圖書一邊,那就可以說是一場球賽了,不錯,我願意承認這一點,可是如果你參加了弱勢的那一邊,一點實力也沒有,那麼還比什麼球?什麼球也賽不成!更談不上什麼球賽!
史賓塞夫婦擁有各自的房間,他們的年紀大概有七十歲左右,或者甚至已經超過了七十,他們處於一種半窮困的狀態。我知道我這些話聽起來有點刺耳,可是我並不是有意的,我的意思是,我只是很關心史賓塞先生,如果你也認識他的話,就會同情他的窘境。他的背已經完全駝了,所以體態十分難看,他上課時如果粉筆掉下來,都要坐在第一排的同學去替他撿。真是太可怕了!不過,如果你和他的交情並不深的話,你就會覺得他的日子還不算太難過。舉例來說,有一個星期天,我跟另外幾位同學在他家喝熱巧克力,他拿出一條破舊的納瓦霍毯子給我們看,據說那是他和史賓塞太太從黃石公園裡的印第安人手中買來的,你可以想像史賓塞先生有多麼地高興。這就是我想說的,有些人即使老得快死了,就像史賓塞先生那樣,可是也能為了一條毯子高興得要命。
「我去看過了。只是我剛和擊劍隊從紐約回來。」我說。天哪!他的床硬得像一塊石頭。
「我知道我寫了一封短信。」我說得非常快,想攔住他,不讓他讀那封信,可是我沒辦法,他就像被點燃的鞭炮一樣,劈哩叭啦地大聲說:
「不,先生,我不想聽。」我說。
「你是怎麼回事呢,孩子?」訓話終於開始了。老史賓塞用相當嚴厲的口氣說:「這個學期你總共修了幾門功課?」
這一招的確非常下流,可是我還是過去把試卷拿給他。然後我又坐回那張像水泥的床上。唉,你想像不出來我有多後悔,後悔自己不該來向他道別。
「謝謝,不用了,我真的該走了,我得馬上到體育館去,謝謝您,先生。」於是我們握了手,又說了一些廢話。我心裡真是難受得要命。
「只有英文及格。」我說。
他拿起我的試卷,那副表情就像拿著狗大便一樣。
「簡直一無所知!」他又重複了一遍,這真讓我受不了,我都已經承認了,他卻還要重複一遍,而且他竟然還說了第三遍。
我看得出來他心裡確實有些不安,於是我開始跟他胡扯了起來。我告訴他,我是一個窩囊廢,要是我是他的話,一定也會這麼做,我還說,大多數人都不知道老師難當!唉!反正就是那一套!
「從十一月四日到十二月二日,我們上的課都是關於埃及人,而在自由選擇的申論題裡,你也選了埃及人,你想聽聽你究竟寫了些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