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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田捕手

作者:沙林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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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二十五

「今天不用上課。」那個孩子說。兩個孩子裡面只有他在說話,我百分之百確定他在撒謊,這個小混蛋!在菲比來之前,我實在無事可做,因此我帶著他們去找放木乃伊的地方。唉,我當然知道木乃伊放在哪裡,我不必花多久時間就能找得到,雖然我已經很多年沒到博物館來了。
我還一直在冒汗,不過沒像剛才那麼嚴重了。我走到樓梯邊,坐在第一個階梯上,拿出剛才買的便箋和鉛筆。樓梯間有一股氣味,也跟我從前念書時一模一樣,彷彿有人在上面撒了一泡尿,學校裡的樓梯總是有那種氣味。不管怎麼樣,我坐在那裡寫了一張便條:
我想逗逗他們。「木乃伊是什麼東西?」我反問那個孩子。
「膽小鬼!」另外那個孩子說。「再見!」他竟然也離開了。
「也許是因為耶誕節的緣故。」我說。她聽了並沒有說什麼,她大概又想起了自己正在生我的氣。
「妳要不要進去玩一會兒旋轉木馬?」我說。我知道她很想騎,她還很小的時候,艾里、D.B.和我常常帶她去公園,她最喜旋轉木馬,你甚至沒辦法叫她離開。
世界上最麻煩的地方就在這裡,你永遠找不到一個真正舒服、寧靜的場所,因為這樣的地方並不存在。你或許以為有這樣的地方,可是你到了那裡以後,只要一不注意,就會有人偷偷溜進來,在你的鼻子下面寫「幹你」兩個字!不信你可以試試看。我甚至想,等我死後,他們會把我埋到墓地裡,替我立一個墓碑,上面寫著「霍頓.考爾菲德」,哪一年生哪一年死,然後下面是「幹你」兩個大字!真的,我真的這樣想。
我聽了這句話,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只能在那裡默默地站了一兩分鐘。
我這樣想著想著,心裡興奮得要命,我真的很興奮。我知道裝聾作啞是一件十分荒唐的事,可是我喜歡這樣想。不過,我真的打定主意要到西部去,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菲比告別。因此,我突然像瘋子似地跑過街道,差點兒連命都送掉了。我到一家文具店裡買了鉛筆和便箋,我想寫一張便條給她,叫她到什麼地方來看我,我才能向她道別,同時把她的錢還給她。我打算先寫好便條,然後拿著它到學校去,叫學校裡的人把便條拿給她。可是,我只是把便箋和鉛筆塞進口袋,飛快地往學校奔去,我實在太興奮了,沒辦法在文具店裡寫那張便條。我跑得很快,因為我要讓她在回家吃午飯之前收到那張便條,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如果有人跟你說「拜託」之類的話,聽起來實在很洩氣,尤其是像菲比這樣的人,我聽了的確非常洩氣。不過我還是又把錢放回了口袋。
我走出大門,跨下石階,唯一讓我不明白的是,她還帶著一個大提箱。她正穿過馬路,一路拖著那只混帳大提箱。她簡直拖不動,走近一看,原來她拿的是我的舊箱子,那是我在湖墩念書時用的。我不知道她究竟他媽的要幹什麼。「嘿!」她走近時,就這麼「嘿」了一聲,她被那只混帳提箱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知道,快去,馬上就要開始啦!」
然後我走上樓,想找人送這張便條給她。我把便條折了十幾次,讓人無法隨便拆開偷看。在這所混帳學校裡,你不能相信任何人。不過,只要他們聽說我是她的哥哥,就一定會把便條送給她。
「妳吃過午飯了嗎?」我問她。
我們離開熊以後,走出動物園,穿過公園裡的小馬路,又經過那條小隧道,隧道裡總是有一股尿騷味,從這裡往前是旋轉木馬。菲比依舊不肯跟我說話,不過她已經走在我旁邊了。我一時高興,伸手拉住她大衣後面的帶子,可是她不讓我拉。她說:「請放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她仍然在生我的氣,不過已經不像剛才那麼嚴重了。我們離旋轉木馬越來越近,已經聽得見那裡演奏的狂熱音樂了,現在演奏的曲子是《哦,瑪麗!》。大概有五十年了吧,我還很小的時候,這裡演奏的也是這首曲子。旋轉木馬就是有這個優點,它們奏來奏去總是那幾首曲子。
她不理我。我想拉她的手,可是她不讓我拉,她只是背對著我。
她不理我,所以我又說了一遍。「如果我答應妳,今天下午妳不用去學校,那麼,妳能不能打消妳那混帳念頭?妳明天會不會乖乖去上學?」
「他會說話嗎?」我望著那個一直沒開口的孩子。「你到底會不會說話?」我問他。
「我不要回去!」
誰都不太願意把新知識灌輸給那些老人,因為他們不愛聽。過了一會兒,我離開了,奇怪的是,她竟然大聲對我說「祝好運!」就跟我離開潘希時,史賓塞對我說的一樣。老天!我最痛恨當我離開一個地方時,有人對著我喊「祝好運!」我聽了心裡就煩。
她聽完哭得更凶了。我卻很高興,一時之間,我倒希望她把眼珠子都哭出來!我幾乎有點兒恨她了。因為,如果她跟我一起走,她就不能演那齣戲了。
我正在博www•hetubook.com•com物館大門旁等菲比時,忽然有兩個小孩走過來,問我知不知道木乃伊在哪裡。那個問我的小孩褲子沒扣好,我忍不住提醒他。
「你騎不騎?」她問我。她看著我,眼神有點奇怪。看得出來她已經不生我的氣了。
親愛的菲比:
「我以為妳要在學校演戲呢!妳不是要演班納迪克特.阿諾德嗎?」我的語氣十分不悅。
「不,妳騎,我只想看妳騎。」
「你知道的,木乃伊,那些死掉的人,葬在『粉』裡的。」
今天是星期一,離聖誕節已經很近了,所有的商店都已經開門,因此,在第五街散步的感覺是很不錯的,很有耶誕節的氣息。那些瘦瘦的聖誕老人都站在角落裡搖鈴,臉上不化妝的救世軍女孩也在那裡搖鈴。我東張西望,想尋找昨天吃早飯時遇見的那兩位修女,可是我沒看見她們。我知道我再也見不到她們了,因為她們告訴我,她們是到紐約來當老師的。可是我還是努地尋找她們,不管怎麼樣,四周已是一片耶誕節的景象。許多小孩子跟他們的母親一起來到市中心,公共汽車、商店裡都是人。我真希望菲比現在在我身邊,她已經不是那種幼稚的孩子,一進兒童玩具部就會高興得要死,不過她倒是滿喜歡看熱鬧的。前年耶誕節,我曾帶她到市中心買東西,我們的確很快樂。那次是在布盧明哥鞋店,菲比假裝要買一雙高筒雨靴,那種雨靴都會有許多繩孔。我們簡直把那個可憐的店員折騰死了!菲比試穿了二十幾雙鞋,她每試一雙,那個可憐的傢伙就得把鞋子上面的帶子全都穿好。這實在是個下流的惡作劇!但菲比可樂死了。最後我們買了一雙鹿皮靴,那個店員十分和氣,我想他也知道我們在逗他,因為菲比一直咯咯地笑個不停。
我們離開海獅的游泳池畔時,她仍然不肯跟我一起走,可是離我也不算太遠。她走人行道的外面,我則走人行道的裡面。這樣很滑稽,可是跟剛才比起來,也算好多了。我們走上小山,看了一會兒熊,只有一頭北極熊在外面,另一頭棕色的熊則躲在混帳的洞裡不肯出來。你只能看見牠肥肥的屁股,其他什麼也看不到。有一個小孩子站在我旁邊,戴了一頂牛仔帽,幾乎把他的耳朵都蓋住了,他不停地對他父親說:「叫牠出來,爸爸,想辦法叫牠出來嘛!」我看了菲比一眼,她並不想笑。唉,當孩子們在生你的氣時,就是這個樣子!他們連笑都不肯笑一下。
「你們很喜歡木乃伊嗎?」我問。
外面雖然看起來像要下雨的樣子,可是我還是出去散步了。因為,我覺得我應該吃點早飯,我的肚子並不餓,可是我覺得我該吃點什麼,至少吃點有維生素的東西。於是我往東走去,那裡有不少廉價餐館,我不想花太多錢。
最後我們找到了木乃伊陳列室,於是我們走了進去。
我說完,又給她一些錢:「給妳,再去買幾張票。」
「我哪裡也不去了,我已經改變主意。所以,妳別再哭了!」好笑的是,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根本沒有在哭,但我還是這麼說了。「喂,走吧!我送妳回學校,妳要遲到了。」
校長不在,只有一個年紀很大的老太太坐在一架打字機前。我告訴她,我是4B-1班菲比.考爾菲德的哥哥,我請她把這張便條轉交給菲比,我告訴她這件事情非常重要,因為我的母親病了,沒辦法替菲比準備午飯,她得到約定的地方跟我碰面,一起到咖啡館裡去吃飯。這位老太太十分客氣,她從我手裡接過便條,請隔壁辦公室裡的一位小姐拿去給菲比。接著,那個老太太就開始跟我聊天。她十分和藹,我告訴她,我和我弟弟以前也都是念這所學校。她問我現在在哪裡念書,我告訴她潘希,她說潘希是一間非常優秀的學校。唉,現在的我連糾正她的力氣都沒有。再說,如果她認為潘希是非常好的學校,那就讓她這麼認為好了,和我有什麼關係!
「不行!閉嘴!」
「怎麼不會!」他說。「我只是不想說。」
「為什麼?拜託,霍頓,我不會給你惹麻煩的!我只是想跟你一塊兒走!我甚至連衣服也不帶,如果你覺得我的東西還是太多,我可以只帶——。」
她叫我閉嘴?這還是破天荒第一遭!聽起來實在很可怕!老天,聽起來實在很可怕!比咒罵還可怕!
天氣不太好,所以動物園裡的人並不多,可是在海獅的游泳池旁邊倒是圍著一群人,有個傢伙正在丟魚給牠們。我繼續往前走,菲比這時停下腳步,似乎想要看海獅,因此我又走了回去。我想這也許是跟她和解的好機會,所以我就站在她背後,把兩手搭在她肩上,可是她一彎腰,就從我手中溜走了。她就這樣一直站在那裡看海獅,我也一直站在她背後。我沒有再把手搭在她肩上,因為,如果我再這麼做,她一定會當眾給我難堪。孩子們都很可笑,你跟他們打交道的時和_圖_書候,千萬得小心。
「聽著,妳想不想去散步?」我問她。「妳想不想去動物園?如果我答應妳,今天下午妳不用去學校,那麼,妳能不能打消妳那混帳念頭?」
我心裡並不太願意,可是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安東里尼先生,如果安東里尼太大起來後沒有看到我,不知道安東里尼先生會怎麼解釋。不過這個問題我並不擔心,因為我知道安東里尼先生非常聰明,他可以任意編造什麼話來搪塞她,他可以告訴她我已經回家了。這個問題我並不太擔心,真正讓我擔心的,是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發現他正輕輕地摸著我的臉。我的意思是說,也許是我自己弄錯了,他並不是要……。我懷疑他也許有一種癖好,喜歡在別人睡著時,輕輕摸他的臉。這種事情怎麼能斷定他是不是性變態呢?我不知道。我甚至開始覺得,我是不是該拿出手提箱,回到他家,就像我答應他的。我的意思是說,即使他是性變態,可是他對我非常好,我這麼晚打電話給他,他卻不生氣,還要我馬上去他家。他一點也不怕麻煩,還給我許多忠告,要我找出心智的能量。還有那個我跟你講過的詹姆士.凱瑟爾,他死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敢接近他。我想著所有事情,越想越洩氣。我開始認為,我或許應該回到他家,或許他只是隨便摸摸我的臉。反正,我越想這件事情,心裡就越洩氣,精神也就越沮喪。更糟糕的是,我的眼睛疼得要命,由於睡眠不足,我的眼睛又熱又腫。而且,我還感冒了,可是我身上連一條混帳手帕都沒有!我的手提箱裡還有幾條,可是我並不想把箱子從寄物處的牢固鐵箱中取出來,在公共場所當眾打開它。
「不要!」
終於,我看見她了。我從門上的玻璃看見她。我之所以老遠就能看見她,是因為她戴著我那頂鴨舌帽,這頂帽子你在十英哩外都看得見。
在我旁邊的長椅上,不知道誰丟了一本雜誌,我隨手拿起來看,想藉此轉移思緒,至少暫時不去想安東里尼先生的事情。不過,我看了那篇混帳文章後,心情反而更糟。那是一篇關於荷爾蒙的文章,它寫著:如果你的荷爾蒙正常,你的臉色應該……,眼神應該……,可是我完全不是那個樣子。我反而跟文章裡描述的那種荷爾蒙失常的人一樣。因此,我開始為我的荷爾蒙擔心。接著我看了另外一篇文章——如何預測自己有沒有癌症。它說:如果你的嘴巴裡有潰瘍,而且總是好不了,那可能就是癌症的症狀。我的嘴巴裡正好有一個潰瘍,已經有兩個星期了。因此,我懷疑自己已經得了癌症。這種雜誌真是一帖小小的興奮劑!後來我扔下雜誌,到外面散了一會兒步。我想自己大概會在一兩個月內死去,因為我得了癌症!我真的這麼想,我甚至確定自己一定會死去,這當然不是什麼舒服的感覺。
「我拿著箱子搭後面的電梯,所以查麗娜沒看見我。箱子不重,我只帶兩件衣服、鹿皮靴、內衣和襪子,還有其他一些小東西。你拿看看,一點也不重,你拿看看……我能跟你去嗎?霍頓,可以嗎?」
「不知道。」
「你剛才說的話算不算數?你真的哪裡也不去了?你真的會回家嗎?」她問我。
他就站在那裡把鈕釦一個個扣上,他甚至不會找個隱僻的地方,例如電線桿後面。他真的快讓我笑死了,不過我沒笑出聲,因為我怕又會吐。「木乃伊在哪裡?」那個孩子又問了一遍。

我覺得自己快要暈過去了。我本來不想叫她閉嘴的,可是我真的覺得自己快要暈過去了。
她突然吻了我一下,然後伸出一隻手:「下雨了!下雨了!」
「唔。」
我看著操場上的大鐘,才十一點四十分,離菲比下課的時間還很久,所以我還有不少時間可以消磨。於是我往博物館走去,此外我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我心想,在我離去之前,如果路過公用電話亭,或許我可以打電話給琴.迦拉格,可是我沒那個心情。因為我甚至不知道她放假了沒有。最後,我直接走到博物館,在那裡徘徊。
「你知道嗎?」
可是她不肯跟我一起走上石階,於是我只好一個人走上去,把手提箱放到寄物箱裡,然後再走回來。她依舊站在人行道上,當她看見我回來時,趕緊轉身背對著我。
「呃,你們應該要知道,那很有趣。他們用布把死人的臉包起來,布都用一種神秘的化學藥水浸過。這樣他們就可以在墳裡埋葬幾千年,但臉部卻完全不會腐爛。除了埃及人,誰也不知道怎麼弄這種東西。即使現代科學也無從得知。」
「我太大了!」她說。我本來以為她不會理我,可是她竟然回答了。
她還是賴著不走。
「你的朋友會說話嗎?」我問。
雨越下越大,最後是傾盆大雨,我可以對天發誓!所有的父母全都跑過去躲到轉臺的帳棚下,免得被雨淋濕,可是我依舊在長椅上坐著,一動也不動。我全身都濕透了,尤其是我的脖子和www•hetubook.com.com褲子。我那頂鴨舌帽的確在某個部分替我擋住了不少雨,可是我仍然淋得像隻落湯雞。不過,我對這一切並不在乎,看著菲比一圈一圈地轉個不停,突然,我也覺得很快樂,我差點大叫!老實告訴你,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實在是快樂極了!她穿著那件藍色大衣,一直轉個不停,看起來真是他媽的好看極了!老天,我真希望你當時也在場,看看她的模樣!
「妳當然要演,妳一定要演!走吧,我們走吧!」我說,「我哪裡也不去了,我剛才不是說了嗎?我要回家。妳一回學校,我也會馬上回家,我先到車站拿回我的箱子,然後我就直接——。」
我沒辦法等到星期三了,也許今天下午我就要搭便車到西部去。如果可以的話,請在十二點十五分到藝術博物館的大門來。我要把妳的錢還給妳,我沒有花掉很多。
「好吧,妳先去,不然就騎不到原來那匹木馬了。」
我就這樣沿著馬路一直往前走。突然,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發生了:每次我要穿過馬路時,我的腳才剛離開人行道,心裡馬上就有一種感覺,彷彿我永遠到不了對面,我覺得自己一直往下沉、下沉、下沉,再也沒有人看得到我了!唉,我真的嚇壞了。你簡直無法想像,我又開始冒汗,我的襯衫和內衣都濕透了。後來我想到了一個辦法:每次只要我穿過馬路時,我就假裝跟艾里說話。我跟他說:「艾里,不要讓我消失;艾里,不要讓我消失;艾里,不要讓我消失。」等我走到對面,發現自己並沒有消失時,我就會向他道謝。當我又要過另一條馬路時,就再說一遍。我一直往前走,我害怕停下腳步,說實話,我記不太清楚了,我一直走到第六十街才停下腳步。然後我在一把長椅上坐了下來,我的氣都快喘不過來了,全身還一直在冒汗。我坐在那裡大概有一個鐘頭,最後,我決定遠走高飛!我決定不再回家,不再到另一個混帳學校裡去念書。我決定再見菲比一面,向她告別,把她過耶誕節的錢還她,然後我一路搭人家的便車到西部去。我想先到荷蘭隧道,然後再搭一輛便車,這樣不用幾天我就可以到達西部,那裡陽光明媚,景色美麗,那裡沒有人認識我,我可以隨便找個工作做。我想我可以在加油站裡找到工作,替汽車加油。不過我並不在乎找到什麼樣的工作,反正,只要人家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人家就可以了。我又想到一個辦法,我可以到陌生的地方,裝成又襲又啞的人,這樣我就可以不必跟任何人講廢話了!如果有人想跟我說話,他們就得寫在紙上。用這種方法交談,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停止和我交流,這樣我的下半輩子就再也不用說話了。每個人都會認為我是又聾又啞的可憐蟲,不會有人來打擾我。他們會讓我把汽油灌進他們的汽車裡,他們會給我一份工資,我會用自己賺來的錢蓋一座小屋,一輩子住在裡面。我準備把小屋蓋在森林旁邊,而不是蓋在森林裡面,因為我喜歡屋子裡有充足的陽光。我可以自己做三餐,如果我想結婚,我可以找一個和我一樣又聾又啞的漂亮女生。我們結婚以後,她就和我一起住在小屋裡,如果她想跟我說話,也要像別人一樣寫在紙上。如果我們生了孩子,就把他們藏在某個地方,我們會買很多書給他們,親自教他們讀書寫字。
「真的。」我說。我並沒有向她撒謊,後來我也的確回家了。「快去吧!」我說。「馬上就要開始了。」
「你先拿著,替我拿著。」她說。然後她馬上加了一句:「拜託。」
愛你的霍頓
我只睡到九點左右,因為大約有一百萬人湧進了候車室,我只好把兩隻腳放下來。我的腳一踩到地板上,就再也睡不著了,所以我坐了起來,我的頭還在痛,而且痛得更厲害了,我覺得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這麼洩氣過,居然淪落到睡候車室的地步。
她一說這句話,我差點沒摔倒在地上!我可以對天發誓,真的是這樣!我覺得一陣昏眩,心想:大概又要暈過去了。
「不,妳還不算太大,去吧!我在這裡等妳!」這時我們已經走到轉臺邊,裡面只有幾個孩子,大都是很小的孩子,其中幾個孩子的父母坐在外面的長椅上等著。我走到售票窗口,替菲比買了一張票,然後我把票給了她,她就站在我身旁。「票在這裡。等一下!把剩下的錢也拿去。」我說完,就把她借給我的錢全都拿出來給她。
「我還以為妳不來了呢!」我說。「箱子裡裝什麼?我什麼也不需要,我準備就這樣離開,連我寄放在車站裡的那兩個手提箱我都不想帶走,箱子裡到底他媽的裝了什麼?」
她仍然不理我,只是脫下那頂紅色的帽子——我送給她的那一頂,用力地扔向我,然後她又轉身背對著我,我差點兒笑出來,可是我沒有,我只是把帽子撿和*圖*書起來,塞進我的大衣口袋裡。
我走出來時天已經快亮了,外面雖然很冷,可是我覺得很舒服,因為我身上正在拚命出汗呢。
我上樓時,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要吐了,我在地上坐了一會兒,希望讓自己覺得好過一點。可是,我剛坐下去,就看見一樣東西,差點把我氣瘋。有人在牆上寫了「幹你」兩個大字,我看了真他媽的差點氣死!我想到菲比和其他那些小孩子看到它時,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然後會有一個下流的孩子解釋給她們聽,同時把眼睛一斜,當然啦,以後她們會經常想著這件事,甚至會談論這件事。我真想把寫這兩個字的人殺掉!大概是哪個性變態,在深夜偷偷溜進學校,先撒了一泡尿,然後在牆上寫下這兩個字。我不停地幻想著,自己如何在他寫字時抓住他,將他的腦袋往石梯上撞,撞得他頭破血流,躺在地上。不過,我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沒有勇氣做這種事,而這卻使我更加洩氣。我甚至沒有勇氣用手把這兩個字從牆上擦掉,老實告訴你,我害怕被老師撞見,還以為是我寫的呢!可是我還是把那兩個字擦掉了。然後我繼續上樓,往校長的辦公室走去。
「走吧!」我說。我又跨上石階往博物館走去。我當時只想把她帶來的那只混帳手提箱存到寄物箱裡,等到她三點鐘放學時再來拿。我知道她沒辦法拎著箱子上學。「喂,來吧!」我說。
「那麼快去,我就坐在長椅上看著妳。」我走過去坐在長椅上,她也走上了轉臺。她繞來繞去,整整走了一圈,然後她在一隻看起來很舊的棕色大木馬上坐下,接著,轉臺開始旋轉了,我看著她轉了一圈又一圈。木馬上另外還有五、六個孩子,臺上演奏的曲子是《煙霧瀰漫你的眼》,調子完全像爵士音樂,聽起來很滑稽。所有的孩子都想拉住那個金環,菲比也是,我很怕她會從那隻馬上摔下來,可是我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孩子們的問題是,如果他們想伸手去拉金環,你就得讓他們去,最好什麼也別說。他們要是摔下來,就讓他們摔下來好了,不要去攔阻他們,那是不好的。
「我知道。」
在路上,我看見兩個傢伙正在卸卡車上的一棵大聖誕樹。一個傢伙不停地對另一個人說:「把這個混蛋東西抬起來!抬起來,老天!」叫聖誕樹「混蛋」,我確實沒聽過。可是說起來很可怕,我一聽到,竟覺得有些好笑,所以我不由得笑了起來。這實在是我不該做的事,因為我一笑,就覺得自己要吐了,真的。最後我甚至開始嘔吐了起來,可是過不久也就好了。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不曾吃過任何不衛生的東西,而且我的胃一向很健康,不管怎樣,我慢慢恢復了。我想去吃一些東西,說不定這樣就會好一點。因此,我走進一家外表看起來非常便宜的餐館,要了一份甜甜圈和咖啡。不過,我沒吃那份甜甜圈,因為我實在嚥不下去。你要是為了某種事情懊悔得要命時,就會食不下嚥。那個侍者真好,他把那份甜甜圈拿回去,不收我的錢。所以我只喝了咖啡,然後就走出餐館,開始往第五街走去。
快到十二點十分了,所以我走出去站在門外等菲比。我心想,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跟她見面了。我的意思是說,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我的親人。我想,以後我大概還會跟我的親人見面,可是一定會在很多年以後。我可能會在三十五歲左右回家一次,那時家裡也許有人生病,或者有人想在死前見我一面,我是不會輕易回家的。我甚至開始想像我回家以後會是什麼樣子,我知道母親會歇斯底里地發作,哭哭啼啼地求我留在家裡,叫我別再回到小屋去。可是我還是要走,我會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先讓母親平靜下來,然後走到客廳的另一邊,拿出煙盒來點一支煙。我會請他們有空就到我那裡去玩,可是我並不會勉強他們。我真的打算這麼做,我打算讓菲比在夏天、耶誕節和復活節時到我那裡度假。D.B.如果想找一個舒服、寧靜的地方寫作,我也可以讓他到我那兒住,只是,他不能在我的小屋裡寫什麼混帳的電影劇本!他只能寫短篇小說和其他著作。我一定要定出這些規則,凡是來看我的人,都不准在我家裡做任何裝模作樣的事。如果有人在我家裡裝模作樣,我就馬上把他們趕出去!
「嗯。」
「什麼?」我說。
「也許下次吧!我先看妳騎。」我說。「票拿好了嗎?」
「走吧,我送妳回學校。」我說。
「妳什麼也不能帶!妳不能去!只有我一個人去,快閉嘴!」
「你們知道埃及人如何埋葬死人嗎?」我問那個愛講話的孩子。
等到轉臺停止旋轉以後,她向我走來。「這次該你騎了。」她說。

我從另一邊樓梯下去,又在牆上看見「幹你」兩個大字。我想用手把字擦掉,可是那兩個字是用刀子刻在上面的,所以怎麼擦也擦不掉。反正這是一件徒勞無功的事,哪怕給我一百萬年,世界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那些「幹你」的字大概連一半都擦不完,真的,想擦完是不可能的。
我不知道該到哪裡去,也不想再去住那混帳旅館,把菲比的錢花光。因此,最後我往克萊辛敦走去,然後從那裡搭地鐵到中央火車站,我的兩個手提箱還在那裡,混帳的候車室裡有的是長椅,我打算在椅子上睡一覺。我真的這麼做了,有一段時間我睡得還不錯,因為候車室裡的人不多,我可以把兩隻腳放在椅子上,可是我不想細談這件事,這不是什麼好事,你千萬別去嘗試,我說的是真話,它會使你洩氣。
「你們兩個今天怎麼不上學?」我說。
要進入放木乃伊的場所,必須先通過一個非常窄的門廳,牆壁上的石頭全都是從法老的墳墓中拆下來的。門廳裡面黑漆漆的,十分陰森可怕,跟我一起來的那兩個木乃伊愛好者,似乎不太欣賞這些。他們緊靠著我,那個不講話的孩子一直拉著我的袖子不放。「我們走吧!」他對他哥哥說。「我已經看過了,走吧,喂!」他轉身走了。
「我還以為冬天不開放旋轉木馬呢!」菲比終於開口跟我說話了。這是她生氣以來,第一次對我說話。她大概忘了她正在生我的氣。
她把手提箱放下。「我的衣服。」她說。「我要跟你一起走,可以嗎?」
她從我手裡接過錢:「我不生你的氣了。」
「也許會,也許不會!」她說完,馬上跑過馬路,也不看看有沒有車!唉,有時候她簡直是個瘋子!
「妳不能去!快給我閉嘴!把箱子給我!」我從她手裡搶過箱子,我幾乎要動手揍她!真的,我很想給她一巴掌。
「他不是我朋友,他是我弟弟。」
我抬頭看看大鐘,已經十二點三十五分了,我開始擔心,學校裡的那個老太太會不會偷偷囑咐那位小姐,要她別替菲比送信。我擔心她或許已經把那張便條燒掉了!這麼一想,我的心裡真是害怕極了,在我離開之前,我一定要見到菲比一面,我還拿著她的錢哩!
「粉」?真笑死人啦!應該是「墳」吧!
她仍然不肯看我一眼,而且,只要我想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就會把它甩開。
「妳一定要回學校,妳不是要演戲嗎?妳不是要演班納迪克特.阿諾德嗎?」
我從放木乃伊的地方走出來時,突然很想上廁所,我好像拉肚子了。我不太在乎自己拉肚子,可是接著卻發生了另外一件事情。我剛從廁所出來時,就暈過去了,我的運氣還真不錯,我只是側身倒下去,如果我一頭撞在地板上,很可能會摔死的!說起來也真奇怪,我醒來後,反而覺得好過了一些,真的。我的一隻手臂雖然很疼,可是我已經不像剛才那麼暈了。
操場上一個人也沒有,或許是因為下課時間已經過了,而吃午飯的時間還沒到。我只看見一個黑人小孩正往廁所走去。他的口袋裡插著一塊號碼牌,也跟我們從前用的一模一樣,那塊牌子是用來證明他已經獲得上廁所的許可。
她哭了起來。
「我說過我不回學校去了,你愛幹什麼就幹什麼,但我就是不回學校!」她說,「你給我閉嘴!」
接著她做了一件事:她伸手到我的大衣口袋裡,拿出那頂紅色鴨舌帽戴在我頭上。
我並沒有跟著她跑過去,我知道她會跟著我的,因此,我往動物園的方向走去。她呢,也朝動物園的方向走,只是她走的是街道的另一邊。她還是不肯抬起頭來看我,不過我看得出來,她正偷偷地從眼角瞟我,看我往哪兒走,我們就這樣一直走到動物園。我唯一不放心的是,途中有一輛雙層巴士開過,我看不見對面,看不到她在什麼地方。等我到了動物園以後,我就大聲向她喊:「菲比!我要進動物園去了!來吧!」她不肯看我,可是她一定聽見了我的話。我走下臺階時,回頭一看,她也正穿過馬路跟來了。
當然啦,我知道她的學校在哪裡,因為我小時候也在那裡念書。但我到了那裡以後,卻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我本來不確定自己是否記得裡面的情景,可是到了那裡以後,我才發現所有的一切我都記得很清楚。裡面的一切完全跟我念書時一模一樣。還是那個大操場,光線還是有點暗,燈泡外面還是有罩子,球打在上面也不會破,地上到處是賽球的白線,籃球框還是沒有網,只有木板和鐵圈。
於是,只剩下我一個人在墳墓裡了。其實,我還真有點喜歡這個地方,這裡那麼舒服,那麼寧靜。突然,你一定猜不到我在牆上看見了什麼——是「幹你」兩個大字!用紅筆寫在石頭牆下面!
她的學校就在博物館旁邊,她回家吃午飯時都會經過,所以我知道她一定能來和我見面。
「拜託,霍頓,讓我去,我會非常、非常、非常……,你甚至不會——。」
她跑去買票,剛好在轉臺開始旋轉之前入場。然後她又繞著轉臺走了一圈,找到原來那匹木馬,她騎上去,向我揮揮手,我也向她揮手。
「你可以先戴一會兒。」
「妳不要這頂帽子了?」我問。
「妳在做什麼?妳不想演戲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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