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帝國
35、新浪漫主義者:夏多布里昂與迪斯雷利(西元一八○六~一八三○年)
卡洛琳王妃是英國攝政王太子(日後的喬治四世)已分居的妻子,她迷上了幹勁十足的史密斯,而且定期邀請他的遠親、同時也是首相小皮特(William Pitt the Younger)外甥女的赫絲特.斯坦霍普夫人(Lady Hester Stanhope)來到家中,以掩護兩人之間不可告人的醜事。
在聖墓教堂裡,夏多布里昂跪下祈禱了半個小時,他的雙眼「凝視著耶穌的墓石」,焚香、衣索比亞鐃鈸的鏗鏘與希臘人的誦經令他頭暈腦脹。而後他又跪在高弗瑞與鮑德溫兩位法國勇士墓前,他們曾擊敗伊斯蘭「這個敵視文明,有系統地支持無知、專制與奴役的宗教」。
夏多布里昂子爵(Vicomte de Chateaubriand)弗朗索瓦-勒內(Fran?ois-René)說,雖然耶路撒冷這座「殺害神明的城市」已淪為「沙漠的瓦礫堆與雜亂無章的墓地紀念碑」,但「它仍令我驚訝不已」。這位頭髮蓬鬆的天主教保王派人士懷抱著浪漫主義憧憬,相信破敗的哥德式耶路撒冷正等待「基督教精神」來拯救。對夏多布里昂而言,耶路撒冷越悲慘,就越發神聖與詩意——然而這座城市現在卻陷入絕望。
在阿卡,王妃獲得公正者蘇雷曼的「首相」接待,他是少了一隻眼、一隻耳,而且鼻子也被削掉的猶太人——現任帕夏不只繼承賈薩爾的封地,也承接了他的猶太謀士法爾希。賈薩爾去世已經十年,但卡洛琳的臣子還是驚訝地發現「街上有許多人少了鼻子」。不過王妃倒是對「東方習尚帶有的野蠻浮誇」頗為欣賞。她帶著二十六名隨行人員抵達,其中一名是棄嬰奧斯丁(Willie Austin),她後來收養了他,不過這個棄嬰實際上可能是她的親生兒子;此外隨行的還有她的新歡,一個名叫佩爾加米(Bartholomeo Pergami)的義大利士兵,比她小十六歲。佩爾加米現在已成為男爵與卡洛琳的侍臣,他「有六英尺高,一頭美麗的黑髮,臉孔白皙,八字鬍可以從這裡延伸到倫敦!」一名被他迷得團團轉的貴婦這麼形容他。等到卡洛琳動身前往耶路撒冷時,她兩百名隨從的龐大陣仗,「看起來就像一支軍隊一樣」。
一八一四年八月九日,四十六歲的王妃開始了她充滿醜聞的地中海之行。在史密斯、赫絲特與曾前往朝聖的十字軍列祖列宗激勵下,卡洛琳宣稱「耶路撒冷是我的雄心所在」。
摩西.蒙提費歐里生於義大利,是一名白手起家的英國紳士與國際金融家,他的連襟是拿塔尼爾. 羅特希爾德(Nathaniel Rothschild)。蒙提費歐里來到耶路撒冷,但他對宗教並無特殊的熱忱。儘管如此,這趟旅程卻改變他的一生。在耶路撒冷的最後一晚,他徹夜祈禱,當他離開時,他已是一名重生的猶太人。在蒙提費歐里眼中,耶路撒冷是「我們祖先的城市,是我們長久以來渴望的地方,是我們旅程最後的終點」。他相信,朝聖是每個猶太人的責任:「我卑微地向祖先的上帝祈求,希望我今後成為更正直與更好的人,同時也成為更好的猶太人。」蒙提費歐里後來又數次回到耶路撒冷,而他也努力結合英格蘭上流人士與正統猶太人這兩種角色。和圖書
隨著真實耶路撒冷的衰微,想像的耶路撒冷也點燃西方的夢想,造成這種現象的因素很多,包括拿破崙齷齪的小規模中東戰爭,鄂圖曼人的衰弱,以及夏特布里昂返國後完成的作品。他的《從巴黎到耶路撒冷》(Itinerary from Paris to Jerusalem)塑造了歐洲對東方的基本態度:殘忍而無能的土耳其人,嚎哭的猶太人,原始而殘暴的阿拉伯人聚集朝拜。這本書非常暢銷,甚至因此創造了新的文類,連夏特布里昂的貼身男僕朱里安也寫下此行的回憶錄。在倫敦,席德尼.史密斯爵士誇耀自己在黎凡特的功勞,使他的王室情婦充滿想像,同時激勵了這場極度荒謬的王室之旅。
六百年來,這是首次有基督教王妃訪問聖地,卡洛琳對此深感自豪。她希望「自己的崇高能受人緬懷」,因此她成立了聖卡洛琳騎士團,旗幟是紅十字與紫銀飾帶。她的愛人佩爾加米是騎士團的第一任(與最後一任)「大團長」。她返國的時候,委託畫家為她的朝聖隊伍作畫:《卡洛琳王后進入耶路撒和-圖-書冷》。
迪斯雷利在耶路撒冷遊歷時,也開始動筆撰寫下一步小說《歐爾洛伊》(Alroy)。這部小說描寫十二世紀「彌賽亞」發動叛亂但終歸失敗的故事,迪斯雷利認為這是猶太人「這個神聖而浪漫的民族歷史上的重要事件」,而「我也傳承了這個民族的血脈與姓名」。
只要想到置身於耶路撒冷,在各各他教堂裡,離基督墓不到十二步,離布雍的高弗瑞墓不到三十步,腳上繫著聖墓守護者的馬刺,雙手觸摸著長而寬大的闊劍,這是我從未拿過的神兵利器,胸口不禁為之一震。
赫絲特有她自己的耶路撒冷天命。理查.布洛勒斯(Richard Brothers),前船員與激進喀爾文派,他自稱是大衛王的後裔,在基督再臨前,他將是世界的統治者。他的作品《新耶路撒冷的計畫》(Plan for New Jerusalem)認為上帝「已經預先指定我為猶太人的國王與恢復者」,而布洛勒斯也主張不列顛民族是失落的支派的子孫:他會領導他們回到耶路撒冷。他設計了聖殿山的花園與宮殿,以及新以色列的制服與旗幟,但他最後卻被當成瘋子關起來。這種盎格魯-以色列願景可以說是一種反常古怪的想法。然而此後不到三十年的時間,相信猶太人回歸耶路撒冷可以加快基督再臨的信念,卻幾乎成了英國政府的政策。
在寄宿的亞美尼亞修道院屋頂用餐時,迪斯雷利凝視著這座「耶和華失落的都城」,他對於猶太歷史的浪漫感到著迷,同時也對伊斯蘭的歷史感到好奇:他忍不住要造訪聖殿山。曾經有一名蘇格蘭醫師與英格蘭婦女喬裝進入聖殿山廣場。迪斯雷利的技術欠佳:「我被發現了,結果一群纏著頭巾的狂熱分子把我團團圍住,我差點脫不了身!」他認為猶太人與阿拉伯人是同一個民族——阿拉伯人一定是「騎在馬背上的猶太人」——而他問基督徒:「如果你不相信他們的猶太教,那麼你的基督教從哪裡來?」
布倫斯維克的卡洛琳與赫絲特.斯坦霍普:英格蘭王后與沙漠皇后
蒙提費歐里才剛離開耶路撒冷,一名類似拜倫的裝模作樣之人就騎馬進了聖城:這兩個人都是義大利裔塞法迪猶太人,但兩人互不相識,儘管如此,他們有一天都將促使英國介入中東。
這位未來的英國王后慷慨捐助金錢給方濟會,一八一五年七月十七日(也就是拿破崙在滑鐵盧戰敗的四個星期之後),她在「眾人的感謝與不捨中離開耶路撒冷」——從當地的窮困來看,不難想像會有這種反應。
「你應該看看我穿希臘海盜服裝的樣子。血紅色的襯衫配上一先令硬幣大的銀色飾鈕,巨大的頭巾,腰帶上插滿手槍與匕首,紅色便帽,紅色便鞋,藍色寬條紋外套與長褲。看起來壞透了!」這是迪斯雷利,二十六歲的流行作家(已完成作品《年輕公爵》)、失敗的投機者與充滿雄心壯志的政治人物,他在東方之旅的打扮。這種旅行是十八世紀大型旅遊的改良形式,結合了浪漫主義的故作姿態,古典時代遺址的觀光,抽水煙筒,嫖妓,造訪伊斯坦堡與耶路撒冷。
方濟會在一場https://m.hetubook.com.com神聖的典禮中封夏多布里昂為聖墓騎士團騎士。修士們圍繞著跪下的子爵,把高弗瑞的馬刺繫在他的腳後跟上,以十字軍的劍封他為騎士,夏多布里昂近乎狂喜:
卡洛琳王妃的猥褻、輕信與淫|盪令赫絲特夫人感到厭惡,她在史密斯面前搔首弄姿,「不斷地展示自己,宛如歌劇裡的女孩」,她的吊襪帶甚至掉到膝蓋下:「厚顏無恥的女人,不折不扣的盪|婦!低賤!俗不可耐!」卡洛琳與攝政王太子的婚姻是一場災難,當時進行的所謂「謹慎調查」,後來證實她至少與五名男子有染,包括史密斯、胡德勳爵(Lord Hood)、畫家勞倫斯(Thomas Lawrence)與不同的僕役。但至少史密斯的阿卡與耶路撒冷故事找到了它們的目標:這兩名女性各自下了決定,要前往東方旅行。
迪斯雷利雖是猶太人,但在十二歲就已受洗為基督徒。他曾對維多利亞女王說,他覺得自己是「插在舊約與新約之間的空白頁」。他兩邊都沾了一點。削瘦、蒼白、一頭黑色鬈髮,迪斯雷利騎馬越過猶大山地,「他善於騎馬,身上的武裝也充足」。當他看到耶路撒冷的城牆時:
迪斯雷利表示,歐爾洛伊的冒險是「他的理想野心」,但實際上,他因為野心太大而不願以自己的事業為賭注,從事任何與猶太人有關的事。三十年後,當迪斯雷利抵達「這根塗滿油脂的柱子的頂點」 時,他確實把英國的力量引導至近東地區,不僅取得賽普勒斯,也買下蘇伊士運河。
存有叛心的帕夏與成群的巴勒斯坦農民,周而復始地反叛與攫取遭上帝遺棄的耶路撒冷,每年大馬士革總督都必須勞師動眾南下攻打這座城市,把耶路撒冷當成被征服的敵國領土。子爵抵達時發現大馬士革總督在雅法門外紮營,他的三千士卒威脅著居民的安危。當夏多布里昂寄宿於聖救世主修道院時,院內已被這群惡棍占住,他們還向修士強索現金。夏多布里昂隨身攜帶幾把手槍,趾高氣昂地走在街上,但一回到修道院裡,其中一名白吃白喝的傢伙居然趁他不注意想殺了他。夏多布里昂及時掐住這名土耳其人的脖子,這才撿回一命。街上「不見半個人影!多麼悲慘,多麼孤寂,因為絕大多數的住民都已逃到山裡。店鋪關門,百業蕭條,民眾不是躲在地窖,就是藏匿山中。」當帕夏離開耶路撒冷,大衛塔的駐軍也減少到只剩十二人,整座城市變得更為詭譎:「唯一的嘈雜聲是沙漠裡馬兒的奔馳聲——不是土耳其新軍提了顆貝都因人的人頭回來,就是他剛搶掠完某個不幸的農家。」
迪斯雷利的耶路撒冷之行使他進一步發展了自己身上彰顯的神秘色彩,即托利黨貴族與具異國風味架子十足的猶太顯貴的混合體,而這也使他深信英國能在中東扮演一定的角色,也讓他產生回歸錫安的夢想。在他的小說中,歐爾洛伊的謀士說:「你問我希望什麼,我的回答是民族的存續。你問我期盼什麼,我的答案是耶路撒冷。」一八五一年,迪斯雷利的政治事業蒸蒸日上,他考慮「讓猶太人回到他們的土地。至於這些土地可以向鄂圖曼人購買,不僅公允而且可行」。https://www•hetubook.com.com
我嚇了一跳。出現在我面前的顯然是一座壯麗的城市。聖殿的遺址聳立著雄偉的清真寺,有著美麗的花園與大門,以及形式各異的圓頂與塔樓。無法想像有哪個地方比這座城市的周圍來得荒涼、恐怖與貧瘠。我從未見過如此吸引人的事物。
蒙提費歐里家族是最早嶄露頭角的歐洲猶太人,他們強大而充滿自信,決心向處於困境的耶路撒冷同胞伸出援手。他們受到耶路撒冷總督的熱情款待,但卻與摩洛哥前奴隸販子同住在城內,而他們的慈善工作也是從整修位於伯利恆附近的拉結墓開始,它是猶太教第三神聖之地,地位僅次於聖殿與位於希伯崙的先祖墓。不過拉結墓與其他兩處聖地一樣,也受到伊斯蘭教的尊崇。蒙提費歐里家族無子,而聽說拉結墓可以保佑女性懷孕。耶路撒冷的猶太人歡迎他們「就像歡迎彌賽亞一樣」,但也懇求他們不要捐太多,因為他們走了之後,土耳其一定會課他們重稅,把錢財榨取一空。
現在,這名法國人可以在骯髒而神聖的神秘聖地裡飲酒作樂。但這位曾經以自己的名字為一道牛排食譜命名的熱情美食家,卻願意與這些肥胖的方濟會修士共享大餐,他們吃的菜有「扁豆湯、小牛肉配黃瓜洋蔥、烤小羊肉與米飯、鴿子肉、松雞肉、美酒」。夏多布里昂佩戴手槍,重新走過昔日耶穌經過的道路,他嘲弄鄂圖曼的紀念性建築(「不屑一顧」),瞧不起那些「衣衫襤褸,身上滿是錫安塵土與跳蚤肆無忌憚叮咬」的猶太人。他驚訝地「發現這些名正言順的猶大地區主人,現在卻像奴隸與異邦人一樣生活在自己的國度裡」。
迪斯雷利:神聖者與浪漫主義者
就在迪斯雷利返國經營他的政治事業後不久,一名阿爾巴尼亞軍事領袖成為埃及的統治者,他征服了耶路撒冷。
聖墓騎士團子爵
跟耶穌一樣,卡洛琳也騎驢進入耶路撒冷,但她實在太胖了,因此上下坐騎時需要有人扶著她。方濟會修士一路尾隨,送她到聖救世主修道院,她將在此落腳住宿。「很難描繪那個場景,」卡洛琳的廷臣回憶說:「男人、女人與小孩,猶太人與阿拉伯人,亞美尼亞人、希臘人,天主教徒與異教徒全過來接待我們。『歡迎!』他們喊著!」在火炬照耀下,「許多人伸手要觸摸皇家的朝聖隊伍」,他們叫道:「是她!」這也難怪——卡洛琳經常戴著「假髮」(兩邊捲曲,幾乎跟繫帶軟帽一樣高)、「畫上眉毛(她天生眉毛極為稀疏)與戴上假牙」,穿著緋紅服裝,前後方各開了很深的切口,而且裙襬極短,完全藏不住「她肥大的肚子」。一名https://www.hetubook•com•com廷臣不得不承認,她的到來「既神聖又可笑」。
布洛勒斯期盼有一位天賜的女性來協助從事這項事業,他選中赫絲特夫人擔任他的「猶太人皇后」。當她到新門監獄探望布洛勒斯時,他預言「赫絲特有一天將會前往耶路撒冷,並且帶回選民!」赫絲特確實在一八一二年去了耶路撒冷,她穿上動人的鄂圖曼服飾,但布洛勒斯的預言並未實現。她留在東方——她的名聲有助於提升歐洲人的興趣。最令人欣慰的是,她比受人鄙視的卡洛琳早三年到了耶路撒冷。
一八○八年十月十二日,一名亞美尼亞管理員在聖墓教堂二樓的亞美尼亞長廊火爐旁睡著。火爐的火蔓延開來,燒死了管理員,而後繼續延燒。耶穌墓被焚燬。隨後引發的混亂,使基督徒找來穆夫提哈桑.侯賽尼(Hassan al-Husseini),讓他駐紮在教堂庭院裡以防掠奪。希臘人指控亞美尼亞人蓄意縱火。英國與奧國此時正忙於圍堵所向披靡的拿破崙皇帝,無暇他顧,因此希臘人便在俄國支持下鞏固了聖墓教堂的控制。他們興建的洛可可風格祭壇,至今仍矗立在聖墓附近。他們慶祝自己破壞了十字軍諸王美麗的大理石棺:已經返回法國的夏特布里昂竟成了最後一位看見這些石棺的異邦人。修復教堂的工人遭到穆斯林暴民攻擊;守軍譁變,賈薩爾的後繼者與女婿蘇雷曼.帕夏——人稱公正者(不過,與前任的殘暴相比,不管是誰繼任看起來都會比較仁慈)——攻下耶路撒冷:他處死了四十六名叛軍,並且將他們的人頭掛在門上。
一八一九年,大馬士革將稅率提高為三倍,耶路撒冷再度發生叛亂。這一次,阿布杜拉.帕夏(Abudullah Pasha)——巴勒斯坦強人,同時也是賈薩爾.帕夏的孫子——攻擊耶路撒冷,城陷之後,城市總督親手絞死二十八名叛軍——其餘的在次日斬首,所有的屍體全陳列在雅法門外。一八二四年,鄂圖曼帕夏犯罪者穆斯塔法(Mustafa the Criminal)的野蠻破壞激起了農民叛亂。耶路撒冷短暫獨立了幾個月,直到阿布杜拉從橄欖山炮擊城內,叛亂才被弭平。到了一八二○年代晚期,耶路撒冷「宛如死城,悽涼而杳無人煙」,一名勇敢的英國旅行家茱迪絲.蒙提費歐里(Judith Montefiore)寫道。 茱迪絲與富有的丈夫摩西造訪此地,她說:「這座城市原本是塵世愉悅的來源,如今一處遺跡也沒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