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帝國
39、新宗教(西元一八六○~一八七○年)
馬克吐溫與「貧窮村落」
到此的遊客,無論宗教還是世俗,無論夏多布里昂、蒙提費歐里還是馬克吐溫,都只注意上帝到過什麼地方,卻完全沒留意到當地居民生活的狀況。綜觀歷史,耶路撒冷一直存在於遙遠歐美虔信者的想像世界裡。如今,這些遊客搭乘汽船來到此地,人數達數千人。他們希望在此尋找他們過去藉由聖經建立的想像,印證維多利亞時代賦予他們的種族刻板觀點,他們想看到充滿異國風情而危險、生動而真實的世界。等到他們抵達之後,他們希望有翻譯與嚮導相陪。他們只看到街上多樣的服飾,輕視他們不喜歡的東方骯髒景象與貝德克爾(Baedeker)說的「狂野的迷信與盲從」。他們在此地建造他們原先期待看到的「真正」聖城。正是這種觀點促使帝國主義利益伸展到耶路撒冷。至於其他——充滿生氣的、半遮掩著的古代阿拉伯人與塞法迪猶太人的世界——他們很少留意。但這才是耶路撒冷的真正面貌。
威爾斯親王在牆外宿營,他在手臂刺上十字軍的圖騰,心情興奮不已,而他的訪問也在耶路撒冷當地以及國內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親王不僅讓人想起遭控財務不實的芬恩,此人二十年來的專橫跋扈使當地人萌生惡感,也加強了耶路撒冷屬英國所有的感受。親王在西敏寺院長斯坦利(Arthur Stanley)的帶領下遍覽各個遺址。斯坦利撰寫的聖經歷史與考古空想書籍,影響了一個世代的英國讀者,使他們深信耶路撒冷「從小時候就與我們極為親近,其關係之密切甚至超過我們生活的英格蘭」。在十九世紀中葉,考古學突然間不只成為研究過去的新歷史學,也成為一種主宰未來的方式。無怪乎考古學立即歸屬於政治——不只是文化的戀物癖、社會風尚與王室嗜好,而是建造帝國的手段之一,同時也是軍事諜報的延伸。考古學成為耶路撒冷的世俗宗教,而且在帝國主義基督徒(如斯坦利院長)手中也成為服侍上帝的學科:如果考古學證實聖經與耶穌受難是真的,那麼基督徒就可以主張他們擁有聖地。
一八六七年二月,二十七歲的皇家工兵隊沃倫中尉開始參與基金會對巴勒斯坦的調查工作。然而,由於耶路撒冷居民對於聖殿山周圍的任何挖掘工作都嚴厲反對,沃倫只好在附近租了一塊地,往下挖了二十七口深達岩層的豎井。他在耶路撒冷挖掘出第一件真正的考古器物——希西家的陶器,上面標記著「國王所有」和圖書;此外也發現聖殿山底下有四十三座水槽。沃倫認為位於俄斐勒山的沃倫豎坑(Warren's Shaft)是大衛王通往耶路撒冷的暗渠,而西牆地道的沃倫門則是希律時代通往聖殿(日後的猶太洞穴)的主要入口之一。這位愛好探險的考古學家是新科學魅力的象徵。他的挖掘成果之一是他發現古代的斯特魯席恩池子,並且搭乘以門板製成的木閥在上面航行。時髦的維多利亞貴婦坐著吊籃,從沃倫的豎坑垂降下去,她們看到眼前的聖經景象,不禁狂喜而昏厥,往往必須解開束腹才能讓她們清醒過來。
覬覦耶路撒冷的不只限於俄國與英國。列強派駐耶路撒冷的領事(其中許多身兼教士身分)也以考古學者自任,然而真正建立現代考古學的是美國基督徒。法國人與德國人也不落人後,他們憑藉著堅決的民族精神,希望藉由考古創造出豐功偉業,而他們的皇帝與首相也大力支持他們的挖掘工作。這就像二十世紀太空競賽裡的英雄太空人一樣,考古學很快就成了國家投射力量的重點,並且捧紅了不少考古學家,他們就像不可一世的征服者與科學的尋寶者一樣。一名德國考古學家說,這是「和平的十字軍」。
粗魯的歐洲遊客嘲弄猶太人在城牆邊的「最神聖集會」,把他們當成「鬧劇」一樣,因而惹惱了猶太人。沃倫則同情猶太人,他認為「這個國家必須交由他們來統治」,因此最終「猶太公國很可能會在列強擔保下獨立成為王國」。法國人也積極參與這場考古熱潮,然而他們的重要考古學家德索爾西(Félicien de Saulcy)卻是個無能之輩,他宣稱城牆北方的諸王墓屬於大衛王所有,其實卻是阿迪亞巴內女王的墓塚,時間比大衛王晚了一千年。https://www•hetubook.com.com
旅遊書裡警告要當心「骯髒的波蘭猶太人」與「惡臭」,然而對某些人來說,玷辱聖地的其實是新教徒朝聖者。「麻瘋病患、殘廢者、盲人與智能障礙者全伸出手來糾纏你」——克雷門斯(Samuel Clemens)寫道,他是來自密蘇里州的記者,以馬克吐溫為筆名寫下許多作品。馬克吐溫,人稱「狂野的幽默作家」,他搭乘貴格城號來到地中海,參加一個名為「偉大聖地愉快之旅」的朝聖行程,之後他戲稱為「偉大聖地的葬禮探險」。他認為這場朝聖完全是鬧劇,他嘲弄這些真心前來朝聖的美國人,說這是「傻子之旅」。「能夠偷空出來散個步,不用再看那些聖地遺跡,實在是太好了」,馬克吐溫寫道。聽說聖墓教堂有一根柱子使用的就是當初上帝用來造亞當的土,他覺得很可笑:「沒有人可以證明這根柱子不是用這裡的土製成的。」總之,馬克吐溫討厭聖墓教堂的「虛有其表、華而不實,以及俗氣裝飾」,他也討厭這座城市:「著名的耶路撒冷,它在歷史上擁有盛名,如今卻成了貧窮的村落,枯燥且毫無活力,令人可悲,我完全不想住在這種地方。」然而,即使是狂野的幽默作家,www•hetubook•com.com也還是乖乖地為母親買了一本耶路撒冷聖經,而且有時想著;「我正坐在上帝站立的地方。」
一八五九年四月,沙皇亞歷山大二世的弟弟尼卡萊維奇大公,成為首位訪問耶路撒冷的羅曼諾夫王朝成員——「我終於成功進城了,」他在簡潔的日記中這麼寫著:「這裡滿是群眾與塵土。」當他走到聖墓教堂時,「充滿淚水與情感」;當他離城時,「我們忍不住哭泣。」皇帝與大公曾計畫進行一場俄國文化攻勢。「我們必須在東方彰顯我們的存在,但不是透過政治,而是透過教堂」,俄國外交大臣表示:「耶路撒冷是世界的中心,我們的使命必定在那裡。」大公建立了巴勒斯坦學會與俄國汽船公司,負責將俄國朝聖者從敖德薩運往巴勒斯坦。他巡視了占地十八英畝的俄羅斯區,羅曼諾夫王朝正打算在此地建立一個小型的俄國城鎮。很快地,有許多俄國朝聖者來此,數量多到甚至必須在房屋旁搭帳篷才足以容納。
一八六五年五月,從羅素伯爵到外交大臣阿蓋爾公爵,有一群貴族合力創立了巴勒斯坦探險基金會(Palestine Exploration Fund),其中維多利亞女王與蒙提費歐里也捐款資助。夏夫茨貝里日後擔任基金會主席,該組織的創辦計畫書提到,自愛德華一世以來,這是第一次有英國王儲訪問巴勒斯坦,而這也「使整個敘利亞成為基督教研究的焦點」。而在基金會的第一次會議中,約克大主教湯普森表示,聖經給予他「律法,做為他生活的依歸」,給予他「最高深的知識,使他能理解萬事萬物的真理」。湯普森又說:「巴勒斯坦這個國家屬於你我所有。它被賜給了以色列的先祖。它是傳布拯救福音的土地。如同親愛的老英格蘭一樣,我們對於這塊土地懷抱著真正的愛國情操。」
皇帝與考古學家:《傻子之旅》
一八六六年三月,八十一歲的鰥夫蒙提費歐里六度造訪耶路撒冷,他不敢相信眼前的變化。看到西牆的猶太人必須忍受日曬雨淋,偶爾還要遭受上方聖殿山丟擲下來的東西,蒙提費歐里在獲得允許後在那裡設了篷子——他試圖購買西牆,但未能成功,不只是他,許多猶太人都想擁有自己的聖地。當他離開耶路撒冷時,他覺得自己「留下了遠比過去深刻的印象」。這不是他最後一次來耶路撒冷:當他一八七五年舊地重遊時,他已九十一歲,「我看到建築物從各個地方冒出頭來,耶路撒冷幾乎有了全新的面貌,有些建築物與歐洲相比毫不遜色」。當他最後一次離開時,他忍不住想到,「我們顯然正邁進到一個新的時代,上帝對錫安的神聖應許似乎正逐漸實現」。https://m.hetubook.com.com
一八六○年,穆斯林在敘利亞與黎巴嫩屠殺基督徒,因為他們對蘇丹法律偏袒基督徒與猶太人感到憤怒,但殘殺行為只會引發西方的強力介入:拿破崙三世派軍隊保護黎巴嫩的馬龍派基督徒,並且再度主張法國擁有該區的主權,其根據可以上溯到查理曼、十字軍與十六世紀的法蘭西斯國王。一八六九年,埃及在法國資本支持下,舉行了蘇伊士運河通航典禮,親臨現場觀禮的有法國皇后尤珍妮 (Eugénie)、普魯士王儲腓特烈與奧地利皇帝約瑟夫。為了不讓英國與俄國專美於前,普魯士的腓特烈搭船前往雅法,然後騎馬進入耶路撒冷,他充滿活力地將普魯士推向爭奪教堂與考古珍貴遺物的競爭舞臺——腓特烈(未來德皇威廉二世的父親)買下位於聖墓教堂附近的十字軍時代拉丁聖馬利亞教堂,而且支持幹勁十足的考古學家托布勒(Titus Tobler和_圖_書),後者宣稱:「耶路撒冷必定是我們的。」當腓特烈返回雅法時,與奧國皇帝約瑟夫不期而遇,兩人的態度十分冷淡,因為就在不久之前,普魯士在薩多瓦之役擊敗奧地利。
威爾斯親王的來訪激勵了考古學家威爾森上尉的考古探險,他在鏈街門下接近西牆的地道裡,發現了希律時代橫跨提羅平谷地連通聖殿的大橋拱門。這個拱門仍稱為威爾遜拱門,而這只是開始。
年輕的考古學家沃倫上尉經過雅法門時,驚奇地目睹了斬首的行刑場面。這場處決因劊子手技術的拙劣而變得更加可怕:「痛死我了」,受害者厲聲叫著,劊子手一連砍了十六次都未能將脖子砍斷,最後只好站在受害者的背上,活像獻祭羊一樣地把脊柱鋸斷。耶路撒冷至少有兩張臉孔與多重人格:閃亮而堂皇的建築物,這些都是由戴著防暑帽的歐洲人與英軍軍官建造的,他們很快就將穆斯林區基督教化,旁邊的鄂圖曼舊城則由蘇丹黑人衛兵保護聖地與看管死囚,這些人犯仍將於公開場合斬首。每天日落時,城門仍將關閉;貝都因人進城時要交出他們的矛與劍。耶路撒冷有三分之一是荒地,而照片(亞美尼亞宗主教拍攝)顯示城內的聖墓教堂,周圍全是空曠的鄉野。這兩個世界經常發生衝突:一八六五年,耶路撒冷到伊斯坦堡首度電報開通,攻擊電線桿的阿拉伯騎士遭到逮捕,並被吊死在電線桿上。
英國對耶路撒冷的投入不下於俄國。一八六二年四月一日,阿爾伯特.愛德華——肥胖的二十歲威爾斯親王,未來的愛德華七世——在一百名鄂圖曼騎兵的護送下,騎馬進入耶路撒冷。
約瑟夫皇帝在一千名鄂圖曼衛兵護送下,疾馳進入耶路撒冷,這些衛兵包括持長矛的貝都因人、配備步槍的德魯茲派與駱駝兵,此外還運送了一張蘇丹送給他的巨大銀床。「我們下馬」,皇帝記錄說,「我跪在路上,親吻土地」,此時大衛塔響起了禮炮。「看到眼前的景物與兒時故事及聖經帶給他的想像一樣」,他的內心感到震驚不已。與其他歐洲人一樣,奧國人也買下建築物以促使耶路撒冷轉化成基督教城市:皇帝親自視察在苦難之路上的巨大建築工地,他打算在這裡興建一間朝聖者的招待所。
「我絕不會任由這些瘋狂的基督徒進行任何道路改良,」鄂圖曼大宰相福瓦德.帕夏(Fuad Pasha)寫道:「他們將因此把耶路撒冷轉變成基督教瘋人院。」但鄂圖曼人確實鋪設了一條新雅法道路,而且是為了約瑟夫而建。顯然,「基督教瘋人院」的氣勢已難以抵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