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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憐的東西從我體內升起，穿越我而進入他。

最後要實現的性歡愉，也是一如整個追求過程那般，充滿對得體行為的期待。他們絕對反對的性行為是口|交。古希臘與羅馬人都認為男女用嘴辦事是非常噁心的事。陶器上描繪的口|交場景經常涉及狂歡濫交和男妓，往往不堪入目又不自然，絕對不是正派男孩該做的事。不過，讓現代觀者最訝異的一點可能是，希臘人所謂的「正事」是學者所稱「股間交合」，希臘文是「diomerizein」，亦即男人將陰|莖插入男孩的大腿間，而非插入男孩體內。依據當時法律及哲學著作的高道德標準，將陰|莖插入自由人男孩是嚴重敗德的惡行。圖十八這個西元前六世紀的大酒壺，鮮活表現出最後的性|交時刻。中間這對戀人進行是希臘男人與男孩標準的姿勢，男孩直立，男人則俯身、屈膝、陰|莖顯然插入男孩的雙腿間。這就是男人與男孩交合的情景。繪有這種場景的陶壺並不多，男人酒宴用的器皿多半描繪求愛與期待受對象青睞的情景。這類畫作的筆法通常比較粗糙，而且也不是人人都樂於在酒宴上使用這種陶壺。酒壺上常有「這個男孩很俊美」這樣的刻文，偶爾會指名「某某很美」，通常是當時名聞遐邇的美少年。這些都屬於城邦公眾注目下的情欲世界中，幻想的展現，實現與檢視的一部分。「美少年」時時出現在酒壺上，並且不時在古希臘公民情欲生活留下印記。

剛開始時總是一見——乍見美男子的震撼，就撞擊出情欲。當受人矚目的男孩一踏進托瑞斯健身館時，蘇格拉底心想：「卡米德斯的身材和美貌令人驚豔，每個人似乎都愛慕他，他踏進健身館的那一剎那，所有人心頭都有如小鹿亂撞、震撼不已……他像是一座雕像般，凝聚了眾人的目光……然後我瞥見他披風底下的胴體，頓時欲火焚身，身不由己……彷彿被一頭野獸捕獲。」目睹美少年風姿是眾人共享的心醉美妙時刻：人人迷戀他，蘇格拉底也不例外，眾人緊緊凝視男孩，猶如他是一件藝術品。當目光貼近男孩衣服底下的胴體時，蘇格拉底心蕩神馳，無法自持。尤瑞皮底斯形容得好，「眼神流露出欲望」，但欲望帶來傷害和痛苦。

自文藝復興時代以降，每個時代都可找到這類的辯論。如同維多利亞時代英國的美學家一樣，許多蓬勃的同性戀次文化都將希臘理想化；也如同科羅拉多州議會一樣，每逢辯論的焦點轉到同性戀的社會價值，古希臘社會就成為重要的m.hetubook.com.com參考模式。現代西方發現，要思考男性之愛而不提古代希臘，幾乎是不可能的事。這是個在幻想與污名間，觀點成兩極化發展的領域，也是現代人對性意識的既定觀點中，最顯而易見的部分。藉由說明什麼是「希臘之愛」男人欲求男人——及其制度與運作方式，我們將能探討「希臘之愛」對今日社會有何意義這樣的爭議主題。

俊美男孩成長為髭鬚滿面公民的過程有個有趣的動態。男人渴望的男孩終有一天會成為男人——不再是欲望對象，而要改為扮演「求愛者」的角色。每個男人都知道自己曾經是「那個男孩」。因此，悉心照料「日後將成為公民的男孩」非常重要，男人與男孩的互動受到詳盡的行為規範與求愛規章約束。這套規範可與維多利亞時代男女關係的遊戲規則相比擬，而且希臘男性得體地掛念、討論、謹守或忽略這套風雅求愛模式，就和維多利亞時代的男女一樣。從健身館中初次穿越人群的眼神交會到最終的情欲仙境，這些求愛步驟顯現了希臘之愛的梗概。

標準的雅典社會期待提供了男性之愛應如何進行的遊戲規則。產生欲求的男人稱為「erastes」，英文一般翻譯成「lover」（求愛者），他的身分是公民。只要是自由身的希臘公民，都能對男性表達欲求。單是欲求同性不會造成醜聞、恥辱或任何爭論——不過，墜入情網的人總是會招人取笑和同情。這種欲求在雅典社會各階層都是常態。甚至，政客在法庭上侃侃而談自己對一名年輕男子的欲望，也不會引起實際或想像中的公憤。古今政客都知道表現出受人認可的常態，對自己最有利。一名西元四世紀已婚的政客伊斯奇尼斯，在擔任一件腥羶性醜聞案的檢察官時這麼說道：「我的對手將會問，我是否感到羞恥，我在健身館是個討厭鬼，而且當過無數男孩的情人……但是，我並未逾越適切的愛……我也不否認，我向來容易動情，至今仍是如此。」在伊斯奇尼斯看來，成天流連健身館泡男孩，而且當過無數男孩情人是「適切的愛」。他宣稱，這是法律言明自由男人應該做的事。蘇格拉底也有家室，柏拉圖也一再描述自己為俊美男孩神魂顛倒。據一位在政治立場上極為保守的詩人所言，完美的一天應該是這等模樣，「戀愛中、上健身館、然後回家成天與漂亮男孩沉醉溫柔鄉的男人，最是幸運。」男性之間有性關係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戀人一吻讓求愛者和-圖-書的靈魂進入對方，這是歷代詩人愛用的文雅比喻。蘇格拉底可沒這麼樂觀，至少色諾芬筆下的蘇格拉底是這副模樣：

在古希臘男性心中，成年自由人公民欲求自由人男孩是情欲關係的首要模式，也是聲望最好、最受到認可、欲求滿足最高的男性同性關係形式。可是，年紀相仿的男性，尤其是雙方都有鬍子時，如果發生性關係，則會被人嘲笑，或讓人以道德為由訓斥，或遭人怒斥為可厭至極（不論私下是什麼關係）。然而，最糟糕的男性是陰柔的成年男人讓自己成為其他男人洩欲的對象，也就是成為男妓。沒有人會自稱是男妓，這個字眼是最惡毒的侮辱，連開玩笑時都不能用。你可以戲謔地說：政客無不「遭雞|奸」，這能逗聽者發笑。可是，如果說某人是男妓，就是充滿惡意的舉動。身為主人的男性公民能和自己的奴隸男孩有性關係，甚至表白情欲，儘管權力關係會影響兩人的互動方式，但和男妓有性關係是不光彩的事，在敵人眼中尤其備受貶低。他們遭人側目的原因不是出於現代人的道德顧慮，而是造訪男妓有傷財務，也可能是缺乏自制力的明證，人們批評自己不喜歡的人尤其會舉出這一點。相較於公民與男孩的模式，男性情欲的其他形式都相形遜色。

這位嚴峻哲學家主張美少年一吻之毒害，更甚毒蜘蛛，如果你採納他的建議，那麼見了美少年，就應掉頭逃逸。

蘇格拉底一定費盡全力，才能自我克制，顯現哲學思考能撲滅欲求最熾熱的火焰。男人對情欲應該報以克制。求愛過程的下一步，最出色的詮釋莫過於伊斯奇尼斯在法庭上以政治人物自覺的義正辭嚴。他指出，「法律」准許自由人「與男孩交遊，伴隨與交往」，也就是說，情欲當頭時，男人會設法與心儀對象共處。男孩往哪兒去，他就跟著去，最好是在健身館或社交場合，以「照顧」男孩的方式展現欲望。在這個過程中，追求者不只是眼矇矓、心善感，而是往往被描繪成一種教育過程。求愛者跟求愛對象分和*圖*書享自己豐富的人生經驗，教導他人世的道理。適切的愛講究的是自制，以及如何將美少年教養成一位好公民（在法庭上更要這麼說）。正是這種理想化的對話讓哲學家對情欲非常感興趣。

「老天，」色諾芬說：「你認為一個吻有這麼嚴重的壞影響，」……「你太傻了，」蘇格拉底說：「你以為只因為你看不見，就以為與美麗的人一吻就不會讓對方把某種東西注入自己的體內嗎？難道你不知道人們所謂『年少俊秀』的野獸，比毒蜘蛛的毒害更甚……」

有許多藝術作品捕捉到伊斯奇尼斯頌揚的追求過程。圖十六是一個酒杯杯身圖案的展開圖，顯現了求愛者「交往與照顧」心儀男孩的各種方式。杯底（圖十六c）細緻描繪了一名年長的男性。他當然蓄著鬍子，裸|露的胸膛上搭著公民的服飾，和一般公民出門的習慣一樣帶著手杖。他伸手觸碰一名同樣衣著整齊的美少年。兩人手上都牽著一條獵犬，研究者一般認為這就代表打獵。打獵是最高尚的男性活動，也是男人教導男孩與「進行交往」的社交場合。也有可能是男人送狗給男孩當禮物，男人在求愛過程中都會送禮物。圖十六b描繪了三對戀人，在左邊，一名帶著手杖與披風的蓄鬍男人對著一個得體穿著披風的男孩說話。中間這一對，外貌相同的年長男人送野兔給一名衣著較開放的男孩（野兔和鳥之類的獵物是常見的禮物）。右邊這一對，年長男人有一名牽著狗的奴隸在旁伺候，他對著坐著的男孩說話。酒杯上的第三幅畫，圖十六a，也描繪了類似的人物——但這一回，有一個男人隻身站在最左邊觀看旁人的互動。一名追求者送錢給男孩，追求者的左手顯然拿著一個錢包。在畫面右邊，另一個男人送花給一名轉頭看著雀躍小狗的男孩，同時一位披風覆身、筆直站立的年輕人凝視著這個年長男子。圖十六b有三對對稱的戀人，男人都「照顧」著男孩；圖十六則有兩個三人組，第三個男人讓情況可能變成求愛競爭，造成有人可能不被注意或理睬的三角關係。

正因為希臘之愛與任何現代社會的常態大相逕庭，因此在我們探討什麼是正常的情欲與性行為時，這特別能激發思考與引人深思。這個求愛與遂願、美麗與渴求的複雜世界是一面鏡子，一如歷世前人曾利用來做為省思那樣，可供我們反思當前文化對性的態度。每每論及男性的情欲與性行為，古希臘的例子就一再對我們該對男性氣質抱有何種觀點，提出質疑。

這些畫面呈現了和-圖-書男人「交往與照顧」男孩的多樣面貌。這些圖是畫在酒宴專用的酒杯上，飲者一邊飲酒，一邊轉杯子看上頭的圖案（圖十六a和b），或是飲盡杯中物後，觀看杯底的圖畫（圖十六c）。飲者所見，是自己社交行為的典型描繪——在酒宴上，男人照顧男孩並與之交往。酒杯展現了「適切的愛」的開展過程。

西方世界一旦嚴肅論及性欲認同，總是一再向古希臘援引觀點。舉例來說，一九九〇年代末，科羅拉多州議會為反歧視法進行了一連串的正式辯論，討論同性戀者是否該納入反歧視條款。為了了解「同性戀」是否「自然」，法院參考了某些柏拉圖學者所提出且充分宣揚的見解。此舉引發大眾激烈爭論柏拉圖主張的真正意思，以及對現代人有什麼意義。科羅拉多政府宣稱，柏拉圖與亞里斯多德指出同性戀破壞家庭，支持同性戀不符合政府利益。反對者則反駁，柏拉圖、亞里斯多德和希臘社會顯現出來的並非這種立場。「法律界與公眾」，誠如《維吉尼亞法學評論》指出，必須給予「古代性取向完整且正確的資訊」。在科羅拉多州的律師眼中，論及男性情欲時，柏拉圖是重要的權威。

伊斯奇尼斯所高調描繪的高尚求愛過程止於這個階段並不令人意外，因為他僅以自身經歷為例。許多作家與畫家並不限於此。求愛過程接下來的階段趨向肉體接觸，但自制的追求者必然會更加慎思貼心。送了禮物之後，或許能得到一個吻。為求一親芳澤，求愛的希臘男人花許多心思。以下的可愛短詩被歸為柏拉圖的作品，但應該不是他所做：

我親吻阿嘉松之時，使勁讓靈魂留在自己唇上。

要一窺古代世界的情詩，立論精宏與充滿深刻反省的對談、精采的故事，以及充滿自覺的高雅風趣，我們要檢視的不是婚姻，而是男性之愛。在古希臘生活中，古今文化的最大差異，莫過於傳統上所稱的「希臘之愛」——或較不正確的說法：「希臘同性戀」。今日這兩詞都帶有尷尬的意涵，但足以指稱至今仍引發激辯與強烈個人信念的希臘社會行為：不論就個人而言，或是以社會整體觀之，同性戀者的地位都是當代社會變遷一個重大的爭議性領域。

「求愛者」欲求的是「eromenos」，英文一般翻譯成「behttps://www.hetubook.com.comloved」（求愛對象）。求愛對象應該是「男孩」，最好是俊美的男孩，亦即進入青春期，但尚未長鬍子的少年。男孩之美要美在體型和體態，最好是有個成熟，勻稱而肌肉線條明顯的身體。男孩美貌的剋星是鬍子。臉頰初冒細毛頗為迷人，但一旦長出鬍子，男孩就成了男人，不再是恰當的欲求對象，不能再當「求愛對象」。鬍渣是可怕的轉捩點，希臘情|色詩人悲歎鬍渣是無瑕美貌可憎駭人的失落象徵。哈德良統治羅馬帝國時，希臘人斯卓托編纂了一部作家情欲雋語集，書寫的對象幾乎都是男孩，內容全繞著討厭的鬍子即將長出的主題打轉。英國詩人勸告情人「有花堪折直需折」，古希臘詩人則威脅心儀的男孩別冷漠不領情，「你遲早總會長出鬍子」。

一個吻和一個擁抱之後，就到了最後一個階段——所謂「正事」或稱「差事」，也就是那檔子事。但是，這裡也有一個問題。終將成為公民的男孩應該向求愛者開放自己的身體到何種地步？到何種程度才不會在當下或以後回顧時喪失尊嚴與地位？這個「到何種程度」的問題，充滿委婉之詞與遲疑。受男人糾纏時，男孩應該逃避。男人請求時，男孩在合宜的情況下也許可以「答應請求」。「合宜的情況下」意指恰當而充滿教育引導意味的長期追求，最後可偷得那麼一吻。那麼，「答應請求」指的又是什麼？首先，這就是情欲不對等與得不到回報最顯而易見的時候。圖十七是一個是出自畫家布里斯之手的著名酒杯，鮮明表達了這種不對稱性。圖中，一個蓄鬍男人為了明顯的目的，將手杖與帽子置於一旁，但披風只脫了一半。站在他前面的是一位胸膛寬厚的美少年，少年接受了男人的禮物，大概是一隻獵物，左手緊緊握著禮物袋。裸體的兩人溫柔相擁。男孩的右手扶著男人的頭，直視他的雙眼。男人表現出性興奮的所有徵象——又是陰|莖勃起——但儘管他用左手挑弄男孩的那話兒，男孩卻沒有同樣的反應。確實，在眾多橫跨於莊重與粗俗兩極風格的畫作中，沒有一幅圖像顯現少年與求愛者有同樣的性興奮反應。這些戀人的擁抱、眼神交會、雀躍欣喜含有照料、接受，甚至情愫的成分——卻只有單向的性欲。這幅杯上圖要表現的是男人公民與男孩各守本分。飲者能飲下這杯酒，感到心滿意足。在我們這個擔憂未成年人受性侵犯的年代，看著這幅古希臘社會常態的描寫，不免覺得別有意涵。古希臘人以為的恰當性行為，顯然和我們的觀念大異其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