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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性與悲劇

作者:賽門.古希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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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你以為你要往哪兒去? 4、雅典對耶路撒冷有何重要?

第二部 你以為你要往哪兒去?

4、雅典對耶路撒冷有何重要?

哲學提供人內在資源,讓人能夠面對殘暴混亂世界中的複雜情況和挫折沮喪。古希臘羅馬文學喜歡描繪哲學家和統治者會面的故事。統治者代表武斷行使權力、野心欲望,以及對世俗功業的追求;哲學家則代表泰然自若與內在權威的力量。於是就有亞歷山大大帝到犬儒學者狄奧根尼的木桶拜訪他的故事。這個想要征服全世界的人問狄奧根尼:「你要的是什麼?」「你移開一點。你擋住了我的陽光。」一派輕鬆的哲學家這麼回答。尼祿皇帝放逐哲學家穆索尼烏斯到幽僻小島的故事,雖然沒這麼精簡,但展現了同樣的精神。穆索尼烏斯寫了一篇論文回應,指出對真正的世界公民而言,放逐不算什麼。塞尼加被往日的學生尼祿判死刑時,他的回應是在染滿血的浴池中,超然鎮定地面對死亡。尼祿沒聽進老師的教導,不曉得這種刑罰是羞辱不了哲學家的。
其他基督徒則對哲學的吸引力有截然不同的反應。特土良是個暴躁的分離主義者,他住在北非臨海的迦太基,生活的年代比克萊門略晚。他原是個主教,但最後被教會判為異端並逐出教會。出自一貫的極端傾向,他主張所有婦女都該蒙面,因為女性造成雙重威脅:女人看起來性感,對男人有腐化的作用;女人性感地看著男人,同樣對男人有腐化的作用(伊斯蘭教女性的全身罩袍在基督教也有段歷史)。特土良也許受過羅馬的修辭學教育,但他不想和希臘羅馬的思想文化有任何關係。「雅典對耶路撒冷有何重要?」他喊嚷著說,「把那些斯多亞柏拉圖——辯證法式的基督教主張全部丟掉!」他氣憤地說,「基督徒和哲學家哪裡有共通點?」對特土良很不幸的是——他憤怒的言詞顯示他也知道——多數人覺得哲學家和基督徒的共通點顯而易見,也太有吸引力了。特土良的怒氣和克萊門的機靈,同樣都顯示了基督教在面對著哲學指導內在生活上的權威,有所掙扎。
哲學是古代公民的心理和思想資源。古代哲學家為了推銷哲學,仿傚蘇格拉底臨死之言,力陳哲學讓人能心無畏懼面對死亡,人人都該了解畏懼死亡是不理性的事,而這份了解的關鍵就在於評估生命真正的價值在哪裡。哲學家給人的一個典型印象,是視世俗關切為瑣碎無謂之事的人。犬儒學者又是嘲笑又是鄙視,嘲諷在意財富、身份、奢侈品和權力地位的人。斯多亞學者教人如何克己堅忍——不為不重要的短暫逸樂所動。一個好的斯多亞學派追隨者應寧可一死,也不願接受腐化的生活——而且能夠快樂死去。所以,尼祿的老師和哲學家塞尼加能坐在浴池中,切斷自己的血管而流血至死。史家塔西佗描述塞尼加在鮮血汩汩流著之際,突然想起自己忘了寫一封信。於是,他綁起血管爬出浴池,寫了信,然後又鎮靜地回到浴池,解開繃帶,繼續讓自己失血至死。塞尼加是自我表現的大師,完全清楚自己是在建構哲學家應如何死去的卓越樣貌,而且確保有人見證自己的死法並為後世記錄下來。
可是,要論基督教吸收古代文化最困難又最有成果的一個領域,莫過於希臘哲學。哲學始自西元前第四世紀的柏拉圖,到西元第二世紀已成為制度化的專業領域,有成熟發展的分支,各有專門的老師和著作。最重要的一點是,哲學是當時教育系統中的一環。只要是有相當身份背景的希臘和羅馬人,都學過哲學,所有受過良好教育者的思考方式都受哲學影響。西塞羅年輕時在哲學故鄉雅典生活過幾年,這在當時是很常見的事,他在那裡養成了對希臘思想的崇拜,以及對希臘人的輕蔑態度。即便是沒有認真學哲學的人,在晚餐桌上聽到相關的話題時,也能點頭表示不陌生。受過教育的基督徒不可能沒接觸過希臘哲學。基督教極為注重內在生活,而哲學長久以來是希臘和羅馬人靈修與自省的權威指導。
然而,哲學造成最大挑戰與影響m.hetubook•com•com之處,是在最深奧的神學討論。最偉大的神學家——奧立振、傑羅姆、奧古斯丁——全都精研哲學。奧古斯丁的《上帝之城》至今仍是哲學經典,其廣大的影響力遠超過基督教神學的範疇。這本書以極為複雜而多層次的方式描繪宇宙與人類在其中的地位,是基督教對柏拉圖《理想國》的回應。從這個角度看來,奧古斯丁非常典型地顯現基督教和世俗哲學活躍的緊張關係。在《奧古斯丁懺悔錄》中,他描述自己熱中異教哲學,尤其喜愛西塞羅的作品,哲學開啟了他認真鑽研思想研究之路。在當時,他覺得「聖經不如西塞羅的作品那麼卓越」。奧古斯丁在追求靈性和智性滿足的過程中,還嘗試了其他思想體系,後來才慢慢對基督教感興趣。《上帝之城》旨在以新的視野取代柏拉圖的《理想國》,但卻不由得一再反映出基督信仰與他力求克服的異教傳統思想的關係。奧古斯丁的例子明白顯示了,像特土良這樣極力要將哲學從基督教剷除的人,根本毫無希望可言。就在羅馬帝國的人為自己複雜的內在生活尋求權威指導之際,哲學和宗教在情感與靈性滿足上的承諾也顯出一致之處。
古希臘作家明白指出犬儒學派和基督徒的相似之處。西元第二世紀諷刺作家盧西安因為對基督徒有輕視之詞,天主教教會因此把他的作品列在禁書書單上。他嘲笑一個叫「佩瑞吉努斯」的基督徒是二流的犬儒學者,宛如一位「新蘇格拉底」,變成他們的「先知、教派領袖和教堂執事」。在盧西安眼中,基督教只是另一個受哲學學派影響的怪異教派。
哲學家探索內在情感生活和教導自制自持的影響力之大,讓馬可.奧里略的《沉思錄》至今仍在暢銷書之列。這位羅馬皇帝和尼祿大不相同,他徹底精研並吸收了希臘哲學的教訓。他在書中展現了精湛的自我描繪,顯示出只要內在保有哲學思想,即便是享有最高權力也不會腐化一個人的內在存有。《沉思錄》展現了奧里略涵養鍛鍊他的哲學家自我,力圖超越皇帝職位的腐化的力量。
身穿羅馬式寬外袍,手裡拿著化妝盒,看來不像是好基督徒。基督徒要用恰當的心態看待充滿誘惑美的古典藝術,也不容易。在舉目盡是藝術品的古代城市中,要想讓人看來像個基督徒,得時時花費心思。
洗淨那些沾染污泥的大理石,
噢,貴族們,讓這些雕像,偉大藝術家的作品重現潔淨。
這些將是我們祖國最美麗無瑕的裝飾物。
但到了西元第四和第五世紀,異教和基督教藝術卻合作了起來。西元第四世紀基督徒拉丁語詩人普頓提斯,精采地總結了這個現象。他給了好基督徒皇帝狄奧多西一世這番話:
儘管基督徒認為耶穌極為重要和特殊,但他也被人當成希臘羅馬社會中既有的刻板人物來看。地中海東岸地區有許多以聖人和賢者之名為生的人。來自小亞細亞泰亞納城的阿波羅尼俄斯,是其中的佼佼者。希臘知識分子斐洛崔特斯為他寫下生平故事。他告訴我們,羅馬皇后尤莉亞.多姆娜為這位賢者著迷,因此請斐洛特斯為他立傳。阿波羅尼俄斯有超能力,能顯為人治病之類的奇蹟。他的智慧深沉,也常有睿智的話語。他曾在一名門徒陪伴下,遊歷至印度和波斯,在當地會見傳說中的東方智者(印度教僧侶和苦修裸體派信徒)交換見解,並學得預言的能力。人們把他當成仙人敬拜,為他建立的聖所和雕像,至今猶存。
宗教原則和信理應該容許俗世學術思考影響到什麼程度?教會從成立初始就一直面臨到這類的辯論。英國國教的德拉主教在西元一九八〇年代聲明,他認為肉身復活不是神學要點,媒體為此大做文章,認為這句話顯示他對現代思想中毒太深和-圖-書。在這一片討伐聲中,沒人提到西元第四世紀的教父曾提出類似的論點。
這顯然不是苦行者的遺物。希康德斯和波婕塔一定是富有的羅馬人,顯然沒有一般基督徒對這類奢侈品的顧忌,也不在意花費時間和金錢打扮自己。即便如此,銀盒上有異教愛神維納斯的圖像,還是讓人不曉得該如何解讀。儘管新娘和女神圖像主題和姿勢極為相似,但在這裡是否只是純粹裝飾,意味著新宗教持續使用異教藝術的圖像,但用意並不完全相同?或者從較具想像力的角度來說,維納斯會不會是用來象徵基督徒的婚姻之愛,一如銘文顯示的那般?無論採取哪種詮釋法,這件作品如此結合基督教和異教的藝術圖像,實在令人驚奇:相較於作為慶祝基督教婚姻的象徵,若說裸體維納斯出現在沙漠修士畏懼的夢境中,似乎還來得比較適切。
基督教對羅馬帝國的迎合,發生在文化活動的所有層面。古代城市處處有壯觀的雕像做裝飾,基督徒看了也驚駭不已。希伯來聖經上說:「不可仿造形象製造雕像。」猶太人大體上也謹守此法。西元一九三二年,在敘利亞的歐羅波斯堡挖掘出的一座猶太會堂,地板上有描繪黃道十二宮和其他圖象的馬賽克鑲嵌畫。不過,這似乎是少數特例。大衛王指示以色列人建造約櫃時,說明要有「基路伯張開翅膀,遮掩神的約櫃」,但這是古代以色列人和我們都無緣一見的作品(古代猶太經學家也覺得這段經文難以解讀)。古希臘羅馬的藝術品讓早期基督徒覺得非常困擾。早期神學家嚴厲要求信徒不要看這類東西。亞歷山卓的克萊門就說,牆上掛著愛神阿芙羅黛蒂的畫像是嚴重的性犯罪:「我們聲明,信徒不准看這類的東西……你的眼睛嫖妓,目光犯了通姦罪。」基督教後期歷史中,好幾度的清教運動要求損毀教堂中矇惑和腐化信徒的雕像和圖像。信徒若是要嚴格遵行聖經所言,就必須禁絕藝術。
此外,異教哲學家倡導哲學是「情感的紓解法」。哲學教人如何控制會扭曲靈魂的憤怒、肉欲和貪婪,給人獲致心靈平靜的論據和內在力量。伊比鳩魯學派把「心靈平靜」當成最高目標。斯多亞學者學會如何超越生命中的種種困頓。犬儒學者則嘲諷物質誘惑。這些哲學學派都鼓勵人「照料自我」——內省、深思、尋求自制、鎮靜自持。真正的幸福並非來自滿足快樂,而是沒有欲求。
基督教和古希臘羅馬文化的雙向對話,在所有社會互動層面都可得見。古希臘和羅馬人了解基督教聖徒和宣教士的一個方式,是從他們自己的聖人和文化英雄的角度來看。就拿殉道者來說,蘇格拉底無畏追求真理,卻被雅典人視為麻煩製造者而處死,有哪個殉道者比他更引人注目?他原本有機會逃獄活下去,但基於自己更重要的原則受到威脅而不願意這麼做。此外,他臨死前,還進行一場關於靈魂不朽的動人討論。蘇格拉底在死前宣稱他不畏懼死亡,因為哲學家的靈魂將因此不受肉體的桎梏,將前往更美好的地方過永恆生命。這話在基督徒聽來,有如殉道者先驅在說話。西元第二世基督教的護教作家殉道士猶斯丁,為這種形象的吸引力做了如下的扼要敘述:「明智過一生的人都是基督徒……例如,希臘人蘇格拉底。」確實,「就連蘇格拉底也對基督略有所識」。在日後為信仰而死的猶斯丁看來,蘇格拉底是這麼重要的生命模範,一定和基督徒有關聯。
異教藝術作品清理之後,可以拿來做基督教的紀念碑。這段文字顯露了狄奧多西一世不但不一味排斥異教藝術,反而樂見兩者結合。
什麼算得上基督教藝術,有時並不易分辨。圖二十八這個設計來裝女性化妝品的漂亮銀盒,出自第四世紀的羅馬。盒蓋頂描繪著受贈銀盒的新娘和新郎,一對裸身的丘比特手持圍著新人的月桂花環。盒蓋前方刻畫著維納斯坐在貝和圖書殼裡,從海中浮起——這類的圖像日後激發了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維納斯一如往常,看著自己在鏡中的映像。一群海洋仙女簇擁著她,為她唱著讚美歌,小丘比特則騎在她們背上。維納斯正梳妝打扮著——自荷馬的描繪以後,這位性與欲望女神就離不開化妝品、香油香膏和美容澡。圖二十九從另一個角度看銀盒,盒身的飾圖中有個坐著的女子,衣著華麗、髮式優雅、還有珠寶點綴——應該就是新娘。左方有人送來一個銀盒本身一樣的銀盒,右方有人送上一面和維納斯一樣的鏡子,要讓她梳妝打扮。愛神就在新娘上方,美麗的新娘和愛神圖像有異曲同工之妙,顯然是要讚美新娘。銀盒上的拉丁銘文寫著:「希康德斯和波婕塔,希望你們生活在基督中。」只有從這句話,我們才知道銀盒的主人波婕塔和她的丈夫希康德斯是基督徒。
然而,儘管基督徒讀的是同一本聖經,但早在第四世紀就有信徒開始創作藝術品,而且一再借用異教徒世界的形象。比方說,天使就是採用異教的形象——長著羽翼,端莊地以袍子裹身的高䠷人物是古希臘城市隨處可見的雕像(不只因為《出埃及記》提到有翅勝的基路伯,同樣有影響力的因素是,勝利女神奈姬也是長著羽翼,端莊地以袍子裹身的高挑人物)。如圖二十七所示,基督徒若是要描繪天使報喜,就有現成的圖像可仿傚。古羅馬藝術中的男小天使裸像——欲望的男童神丘比特,也順當地被納為基督教的圖像。
哲學也為尋求宗教靈魂的人,帶來立即的吸引力。基督徒若想要尋求內在力量、學會控制情感和超越世俗雄心的物質欲望和危險,就會發現希臘哲學懷抱與自己相同的理想。他們會發現哲學以精闢有成效的方式討論自己所關切之事,而且有學校和社會支持這類的學習。基督徒與受過教育的希臘人,基於對訓練身體與心靈,以及克制世俗社會強烈的情感誘惑有共同興趣,因此能直接展開深刻的對談。而正是因為這些原因,早期基督徒也對哲學感到非常疑惑:哲學能提供深刻的內在生活,卻用不著基督教的聖典,也不崇拜他們的神。
傑羅姆是才華蓋世的大學者,他在希臘羅馬古典傳統上的造詣非常深厚。他對自己花了很多時間在這類研究上,感到非常慚愧——他是這麼告訴我們的,因此鞭刑是合理的處罰。他極力否認自己非常喜愛偉大的拉丁文作家,然而,他所寫的字字句句,在在都顯示了他多麼喜愛而且徹底吸收了這些文化。基督教無所謂單純、原始的面貌,在傑羅姆這類信徒身上尤其明顯。
這些聖賢給了古希臘羅馬人了解基督教聖徒故事的背景。這類往往情節古怪的先知術士傳說故事,很容易就融入聖徒故事,像《保羅與帖克拉行傳》這樣的聖徒傳記,就含有與聖賢傳說類似的趣味和神奇的魔法。古希臘小說也往往有像帖克拉那樣的女孩主角,面對海盜、好色的地主或官員伸出魔爪,必須為自己的貞潔奮戰。其中有個女孩,面對著意圖姦淫她的人,尖聲喊著:「擺出你的刑具,把輪子拿來!看著我的雙手——讓它們繃緊吧!把你的鞭子也拿來,看著我的背——讓它挨鞭吧!把劍也拿來,看著我的脖子……」如此這般。這些話可能出自基督徒殉道者之口,但這個女孩卻是一部搞笑色|情|小|說中的人物,她樂得和情人上床(她的母親及時闖入才保住她的貞潔,而非她拚命守貞)。基督徒和異教徒可能同時閱讀這類小說和女性基督徒殉道故事,然後相互參照。故事的敘事技巧從古代文化潛入了基督徒的寫作。
奧古斯丁是基督教思想與哲學發展的一個顛峰。不過,早在福音書的簡樸敘事世界,他們就已訴諸哲學權威。《約翰福音》開章第一句(《詹姆士王欽定聖經》的版本):太初有「字」,「字」與神同在,「字」就是神。我們現在太熟悉這段文字,因而不易體會這句話其實非常怪異又令人困惑。「太初有字」是什麼意思?在希臘文版的福音書裡,這句話聽起來比較正常。英文「word」是從「logos」翻譯來的。希臘文的「logos」完全沒有英文「word」一般的意思,而是「理性秩序」、「論辯」、「邏輯」、「系統」和「理性」的意思。指出「理性秩序」是萬物的首要原則,神有「理性」這樣的特質,是合乎文法而且邏輯一致的神學主張。這是數世紀希臘哲學發展追求的典型論點。約翰可能是把《創世記》的開篇句:「起初神創造天地」,拿來改寫,不過是用希臘哲學的措辭來寫。這一點顯示約翰心目中想寫給什麼樣的讀者。福音書的談話對象可能是窮人、弱者和受忽略者,但約翰想用充滿哲學語彙的文字,吸引受過教育的希臘讀者。hetubook.com.com
我們至今仍能鮮活感受到古代哲學家的這種形象。對騷動人心的雄心、肉欲與貪婪的平靜反思和拒斥,就好比電視電影報紙上現代社會面貌影像的底片。基督徒渴望一種與現世帝國相反和更有意義的生活,哲學家的生活方式正好供給這種渴望所需。這就是為什麼基督徒深受哲學吸引卻又倍感憂慮。哲學雖然是異教生活的極致精華,卻與基督教的理想如此相似。
犬儒學派的哲學家狄奧根尼住在一個大桶子裡。他拋棄所有不必要的東西,只留著纏腰布和一只喝水的碗——但當他看到牧羊童用手從河裡舀水喝,他把碗也丟棄了。「Cynic」(犬儒)這個字的字面意思是「像狗一樣」,是指犬儒學者的生活方式:露宿街上,以撿拾食物為生,而且完全不顧社會常規。另一方面也指他們機智「尖刻」。犬儒學者以機敏的反諷和不屑社會地位聞名。許多基督教殉道者面對刑求時展現的機智快語,聽起來非常像這些犬儒學者,而山洞中的隱士必然也讓希臘人想到住在桶子裡的犬儒學者。狄奧根尼儘管倡行避世和反物質生活,但論及性時,可不是基督教的靈魂運動員。有人見到他在市集廣場上自|慰,然後只說:「要是肚子的飢餓能這麼容易打發就好了。」
基督教從一開始,就極力將自己與他們所謂的異教文化劃分開來,卻又同時用各種方式接納異教文化。基督教讓修士西門站在柱頭上,也接掌了羅馬帝國的行政體系。基督教宣稱他們要傳達一種對世界的新領會,同時與希臘哲學進行長期的對話。要想了解基督教,就必須了解這段涉及差異與相同、極端與接納的複雜對話是如何進行的。基督教從上古時期開始發展,屬於古代世界,而發展的方式是同時排斥與接受古希臘羅馬文化。
現代西方文化就是從這個大熔爐傳統塑造而成的。不論是裸體和性,或是哲學和藝術,基督教至今依舊覺得古代文化及古代世界的理想不易處理。基督徒在盡情展示胴體的古代雕像上加添的無花果樹葉,充分捕捉了他們既嚮往又覺得羞恥的複雜感情。但在我們歐洲歷史上曾有一度,人們對古代文化的愛好所造成的決裂,導致基督教內部的自我對立,那就是發生在文藝復興時期的基督新教運動。宗教改革和反宗教改革運動形塑了基督教的現代樣貌,而兩者對立引發的仇恨至今仍影響著愛爾蘭和其他天主教與新教仍互相角力的國家。這是另一個顯示古代文化對基督教產生重大影響的故事,這個故事並非發生在古代,而是發生在西元十六世紀。
亞歷山卓的克萊門正代表了這樣與哲學進行深刻對談的基督徒。他生活在西元第二世紀的亞歷山卓城,當地也有基督教會,他還是高階聖職人員。他的希臘文風流典雅,充滿柏拉圖與其他哲學家的筆調,而且嫻熟荷馬和希臘悲劇。他不只為基督徒,也為希臘知識分子寫作。這些知識分子有些是虔誠的基督徒,有些可能不怎麼虔誠——但他們全都希望將基督教融入自己的希臘生活方式。於是他引述柏拉m.hetubook.com.com圖的話:「當你找到神,要向他人描述神是不可能的事」,他同意柏拉圖的看法,「因為人的言語無法形容神」。然後加上他自己的見解:「說得好,柏拉圖,你說中了真理!不過,別氣餒……」。接著,他給了柏拉圖觀點一個基督教式的詮釋。在克萊門這樣的知識分子眼中,哲學為城市中的基督徒和他們的鄰居架起了橋梁。

天使從哪兒來?

有一晚,傑羅姆做了一個噩夢。他夢見自己被帶到天國法庭前,判官基督要他報上身分。「我是一個基督徒。」他謙遜地回答。「你撒謊,」判官大吼,「你是西塞羅的崇拜者,不是基督徒。」傑羅姆因此受到鞭刑,內心還受良心折磨。最後,他淚流滿面地說:「主啊,要是我再擁有或閱讀世俗書籍,就是不認你。」
肉體的超級巨星也許藉由反轉古代文化的價值而創立了他們的宗教,但古代文化並不如他們想像的那麼輕易就能從羅馬帝國公民的心思和心靈中去除。基督徒既與古代文化對抗,但也繼續生活於古代文化中,不斷吸收四周古希臘羅馬世界的概念和主張。如今基督教藝術和哲學能主宰歐洲的畫廊和思想,大多要歸功於此教起源於羅馬帝國之內。古代文化是存在每個基督徒內在的歷史。
這段吸收容納的過程也少不了論戰,甚至暴力行為,這些都是早期基督教常有的現象。西元三八二年,羅馬帝國信仰基督教後,為了羅馬元老院中的勝利女神祭壇該如何處置,引起很大的爭議。羅馬皇帝格拉提安下令移除祭壇,但守舊派的議員大為不滿,聚眾抗議,派代表團帶大祭司(皇帝兼任的職位)的祭袍到米蘭見皇帝。光是君士坦丁帶頭皈依基督教,還不足以改變羅馬人的傳統概念。
即使當基督教成了羅馬帝國的國教,有能力禁止學校教導異教哲學和修辭學(也曾嘗試了幾次),哲學的權威地位仍不容動搖。哲學也幫助人準備成為基督徒。西元第四世紀末,同樣來自非洲的席尼西斯被任命為北非希勒尼城的主教。他曾學習哲學多年,喜愛打獵,不願獨身,也不願與妻子離婚。他愉快地陳述過,「書籍和打獵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他是個哲學家,頗為質疑基督教的一些基本信理。比方說,他不能接受世界末日的說法,因為照哲學觀點來看,物質只會轉化,不會敗滅。而且,他覺得死而復生這件事難以想像。不過,他坦白告訴我們,身為主教,「在家我談哲學,在公開場合我談話。」他很快又補上一句:「不過,不是我的講道就會改變任何人的既有想法。」一個主教竟然說他的公開講道是「神話」,實在驚人。
不過,基督教有另一種面貌。在城市中尤其明顯,基督徒需要與共同生活的希臘和羅馬人保持對話,而且即使特意要排斥周圍的文化,也很難不受它們影響。他們畢竟仍是希臘和羅馬人,仍是羅馬帝國的公民。基督教不論在思想和行為上,都和古希臘羅馬社會建立了深厚的關係。羅馬公民成為基督徒時,並沒有就此忘記自己受過的教育,視而不見或喪失自己的原有身份。基督徒管理起羅馬帝國——或說帝國行政者成了基督徒,但樂於和以往官員穿同樣的制服,一樣進行政治內鬥,懷抱世俗野心,也和帝國高官一樣享受世俗歡愉。他們坐在桌子旁,而非站在柱子上。並非所有人都喜歡讓自我滿足的安逸區時時受侵擾。正是這種基督教傳統,多數現代宗教才比較有辦法理解。
早期基督教一直都與古希臘羅馬文化保有這種矛盾關係。它的極端色彩來自刻意倒反古代社會的規範:拒斥婚姻這個社會的基石;不愛運動員健壯的身體,卻偏好枯槁、蒼白和受嚴苛對待的身體;把一個站在柱子上三十年的人當文化英雄,追求一個反社會的世界。基督教這些極端的怪異行徑帶來眾多驚人、激發人心也不易詮釋的形象和故事,而這個宗教就以此滋養茁壯。

哲學家和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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