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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吉訶德(上)

作者:塞萬提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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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格利索斯托莫的傷心詩篇,旁及一些意外的事

第十四章 格利索斯托莫的傷心詩篇,旁及一些意外的事

她說完不等誰回答,轉身就走進附近樹林深處去了。大家覺得她的慧心不亞於她的美貌,都傾倒不已。有些人給她美目的光芒奪去魂魄,儘管聽了她一番表白也沒用,還想去追她。堂吉訶德看到這個情況,覺得正需要他的騎士道來保護落難女子了,他按劍朗朗地說:
瑪賽拉答道:「哎,安布羅修,你說的全不對,我是為自己辯護來的。有人把自己的煩惱和格利索斯托莫的死都怪在我身上,我要說說明白他們這來太沒道理。各位請聽吧:反正跟明白人講理,只要一會兒工夫,幾句話就行。照你們說:我天生很美,害你們不由自主地愛我;因為你們愛我,我就應該也愛你們。你們是這麼說、甚至這麼要求我的。我憑上帝給我的頭腦,知道美的東西都可愛。可是不能就說:因為他愛妳美,你就也得愛他。也許愛人家美的,自己卻生得醜;醜是討厭的。假如說,因為我愛妳美,所以我雖醜妳也該愛我,這話就講不通了。就算雙方一樣,也不能因此有一樣的感情。美人並不個個可愛;有些只是悅目而不醉心。假如見到一個美人就癡情顛倒,這顆心就亂了,永遠定不下來;因為美人多得數不盡,他的愛情就茫無歸宿了。我聽說真正的愛情是專一的,並且應當出於自願,不能強迫。我相信這是對的。那麼,憑什麼只因為你說很愛我,我就該勉強自己來愛你呢?假如上天沒有把我生成美人,卻生得我很醜,請問,我有理由埋怨你們不愛我嗎?況且你們該想想,美不是自己找的,我有幾分美都是上帝的賞賜,我沒有要求,也沒有選擇。譬如毒蛇雖然殺人,牠有毒不是牠的罪過,因為是天生的。我長得美也照樣怪不得我。一個規矩女人的美貌好比遠處的火焰,也好比銳利的劍鋒;如果不挨近去,火燒不到身上,劍也不會傷人。貞潔端重是內心的美,沒有這種美,肉體不論多美也算不得美。有人只圖自己快活,費盡心力想剝奪意中人的貞操。貞操是身心最美的德行,一個美女難道因為男人愛她美,就該遂了他的心願,不顧自己的貞操嗎?我是個自由的人,我要優游自在,所以選中了田野的清幽生活。山裡的綠樹是我的伴侶,清泉是我的鏡子;綠樹知道我的心情,清泉照見我的容貌。我是遠處的火,不是在身邊的劍。見了我的相貌對我有癡心的,聽了我的話就該死心。我對格利索斯托莫或其他人——反正我對他們每個人都沒有假以詞色,誰都沒有理由癡心妄想。該是他執迷不悟害死了自己,不是我什麼狠心。如說他要求正當,我該答應,那麼我也有回答。他在挖墳坑的這裡對我傾訴正當的願望,我就對他說:我願意一輩子獨身,把和-圖-書我貞潔美麗的軀殼留給大地消受。我講得這樣明白,他還不死心,偏要逆水行船,他掉進地獄去有什麼說的呢?假如我敷衍他,就是我虛偽了;假如我答應他,就違背了我高潔的心願。我已經對他講得透亮,他硬是不明白;我並沒嫌惡他,他自己傷心絕望。你們說吧,憑什麼理把他的苦痛怪在我身上呢!他受了騙,才可以埋怨;我答應了他又賴,他才會失望;我勾引了他,他才可以空歡喜;我迎合了他,他才可以得意。他沒得到我的許諾,沒受我欺騙、勾引、迎合,怎麼能罵我狠心殺人呢?老天爺至今沒叫我愛上人,要我自投情網是妄想。但願我這番表白對每個追我的人都有好處。大家請聽吧:從今以後,如果誰為我死了,那就不是因為妒忌或遭受了鄙棄。一個人如果誰也不愛,不會引起妒忌;把話說得直截爽快,也算不得鄙棄。稱我猛獸和妖精的,不妨把我當作害人的壞東西,別來理我;說我無情的別來奉承我,說我古怪的別來結交我,說我殘酷的別來追求我。我這個猛獸、妖精、無情殘酷的怪物,既不找你們、奉承你們、結交你們,也不用任何花樣來追求你們。格利索斯托莫急躁狂妄,害死了自己,我幽嫻貞靜有什麼罪呢?有人要我在男人中間保持清白,可是為什麼不容我在山林裡潔身自好呢?你們都知道,我自己有財產,不貪圖別人的錢。我生性自由散漫,不喜歡拘束。我誰也不愛,誰也不恨。我沒有欺騙這個、追求那個;沒有把這個取笑,那個玩弄。我有自己的消遣:我和附近村上的牧羊姑娘們規規矩矩地來往,還要看管自己的羊群。我的心思只盤旋在這一帶山裡,如果超出這些山嶺,那只是為了領略天空的美,引導自己的靈魂回老家去。」
「不論你們什麼地位、什麼身份,都別去追美麗的瑪賽拉;誰膽敢去追,別怪我惱火!她已經把話講得一清二楚:格利索斯托莫的死怪不得她,她並沒有錯。誰求婚她也不會答應。像她這樣潔身自好的,全世界獨一無二;所有的好人都該敬重她,不該追她、逼她。」
大家聽了格利索斯托莫的歌很讚賞,可是朗誦的這位先生卻說,詩裡講的好像和傳聞不符。他聽說瑪賽拉很規矩,格利索斯托莫的詩裡卻抱怨什麼妒嫉呀、猜疑呀、遺棄呀等等,這些話都有玷瑪賽拉的清名。安布羅修深知他朋友的隱衷,他回答說:
比伐爾多說:「這話很對。」
那群牧羊人一個都沒走開;也許因為聽了堂吉訶德的威脅,也許因為安布羅修要他們完成對死友的責任。墳坑掘好,格利索斯托莫的遺稿燒掉,他們就把屍體埋葬了;一面還灑了不少眼淚。他們暫用www•hetubook•com.com一塊大石頭蓋上墓穴,因為墓碑還沒有鑿好;據安布羅修說,他打算墓碑上刻這樣幾句墓銘:
他想從抽出的手稿裡另拿一份來讀,可是沒來得及。因為忽然出現一個光豔照人的神仙——她真像個神仙。原來牧羊姑娘瑪賽拉在墓旁岩石頂上露臉了。她相貌比傳說的還美。沒見過她的都凝望著她默默讚嘆,見過的也驚詫無言。可是安布羅修一見就氣憤憤地對她說:
大家在墓上撒了許多花朵和樹枝,又向死者的朋友安布羅修弔唁了一番,就紛紛告辭。比伐爾多和他的同伴也如此;堂吉訶德又辭別了款待他的牧羊人和兩位旅客。那兩人勸他一起到賽維利亞去,因為那裡最宜冒險,每條街、每個轉彎上都會發生奇事。堂吉訶德對他們的勸告和美意表示感謝,可是他傳聞這一帶山裡盡是盜賊,得去掃除乾淨,目前不想到賽維利亞去,也不該去呢。他們瞧他有這雄心,不再相強,說聲再見就撇下他走了;路上談談瑪賽拉和格利索斯托莫的故事,或堂吉訶德的瘋傻,頗不寂寞。堂吉訶德決計去找牧羊姑娘瑪賽拉,全心全力為她效勞。可是據這部信史的記載,以後的事完全出他意外。故事的第二部分就此結束。
「山裡的妖精啊!妳難道還要來瞧瞧,給妳虐待死的可憐人當了妳的面、傷口裡是否會冒出血來嗎?或是幹下了狠心事兒自鳴得意嗎?或是要像個全無心肝的尼祿,居高臨下地觀賞燒剩的羅馬嗎?或是要像達吉諾的忤逆女兒踐踏父親的屍首那樣,兇悍地來踐踏這倒楣人的遺體嗎?妳來幹什麼?妳要怎麼樣才稱心?快說!我知道格利索斯托其生前對妳唯命是聽,儘管他死了,我也叫和他友好的人全都聽妳吩咐。」
格利索斯托莫的歌

狠心的姑娘,妳既要眾口宣揚
妳堅如鑽石又冷若冰霜,
我得把地獄裡慘叫的聲音
裝入我幽抑苦悶的胸膛,
換去我日常言談的腔吻,
用那種可怕的聲調叫嚷,
才能痛痛快快、稱心數說
妳的作為和我受的創傷。
我要負痛在呼號中嘔出
我的點點熱血、寸寸斷腸。
聽吧,這不是和諧的歌聲,
卻是慘厲不堪入耳的哀唱,
出自我辛酸的胸膛深處,
發於壓不下的怨慕淒愴,
憑此舒瀉我心頭的鬱結,
或許也能觸動妳的惆悵。

獅子的怒吼,豺狼的狂嗥,
鱗甲斑斕的毒蛇嘶嘶長嘯,
山魈海怪陰森森的呼喊,
預示凶兆的烏鴉呱呱鳴噪,
壓不服的狂風和天地爭抗,
捲起大海裡洶洶滾滾的波濤,
鬥敗的公牛餘怒未息,
氣咻咻不住聲地咆哮,
失侶的鵓鴣宛轉悲啼,
遭忌的鴟梟淒聲怪叫,
配上地獄裡的呦呦鬼哭,
合成閙嚷嚷一片喧囂,
蘊涵著複雜錯綜的情感,
齊聲助我發洩胸中的苦惱。
要道出我深入骨髓的悲痛,
必須用不同尋常的音調。

塔霍大河底的金沙璨瓅,
貝底斯兩岸成林的橄欖
聽不到這一片悲慘的迴響;
我只向僻遠的幽谷深山,
或寂寞淒清的窮郊僻野,
或人跡全無的荒涼海灘,
或陽光照臨不到的地域,
或向利比亞的尼羅河畔
那許多成群的毒蟲猛獸
傾訴我怎樣心碎腸斷,
調動我臨死僵硬的舌頭
說出那不可磨滅的語言。
我數落妳無情,哀歌斷續
只繚繞著這荒寒的高原;
但為了補償我此生短促,
這嘶聲的歌曲將舉世流傳。

鄙夷能殺人;猜疑消蝕耐心,
不論猜疑得有因無因;
妒嫉更是殘酷的軟刀子,
無盡期的離別黯然銷魂;
惶惑不安地怕遭人嫌棄
摧毀了期待好運的信心。
這些苦惱每樁都能致死,
然而我啊,真是曠古無倫,
我妒嫉、猜疑,備受鄙夷,
別離多時還依然生存,
久遭嫌棄仍熱情不減;
受盡了折磨、嘗遍了苦辛,
希望的女神從未露蹤跡,
我意懶心灰並不追尋;
卻寧願流盡悲傷的血淚,
抛棄希望拼著抱恨終身。

希望和憂懼是否相容?
憂懼而存希望,豈非愚蒙?
該嫉妒的事分明在面前,
閉上兩眼不瞧有什麼用?
我心上的傷口個個是眼,
我心上開裂著百竅千孔。
自知受鄙夷,並且親見到
十拿九穩的事竟會落空,
猜疑的事卻都證實,到此
怎麼能使憂懼不闖入心胸?
嫉妒,你為我套上手銬吧,
在戀愛的領域内由你稱雄!
鄙夷啊,拿出你的繩索,
我俯首貼耳甘受絡籠!
可是她在我心上的影像
也終於埋沒在痛苦之中。

我將與世長辭;我死我生
都不指望有絲毫僥倖。
我只願抱住自己的幻想,
以為有情人該堅貞有恆;
對專制的愛神矢忠不二,
束縛的靈魂才別無牽縈;
我認為和我作對的冤家
内心和外貌都美好絕頂;
我遭她嫌棄是咎由自取,
磨折我是愛神施行專政。
我既已執迷於這種癡想,
又加身心已被牢牢縛定,
妳的鄙夷對我指示了道路,
我只能斬斷這苦惱的生命,
讓軀殼和靈魂隨風消散,
幸福和光榮都為泡影。

妳的偏見造成我的短見,
我厭棄此生是理所當然;
如今我心上深重的創傷
能對妳表白得十分明顯:
只因妳對我刺骨地冷酷,
我為妳犧牲,死而無怨。
如果妳昏暗了天藍的美目,
因為覺得我還值得妳懷念,
請妳切勿為我流淚;因為
我把靈魂向征服者奉獻
並沒有希冀任何代價,
我只願妳能歡笑開顏,
表示我的末日是妳的節日。
但我這勸告真愚呆可憐!
因為我知道,我的死亡
正可以資妳誇耀自炫。

永遠不得解渴的坦塔婁
從地獄裡來吧,這恰是時候;
昔昔浮也掮著巨石來吧
悌修帶著不離身的鷹鷲
縛在輪上團團旋轉的艾雄
苦役的姊妹們勞碌無休
都來向我這個胸懷裡傾注
你們各自的苦惱和煩愁;
假如傷心人值得悼念,
對我這不配入殮的屍首,
請你們低唱淒切的挽歌;
守衛地獄門口的三頭狗
和成千上萬的鬼怪妖魔
都來參與這哀傷的歌謳;
因為對一個情死的癡人,
這樣埋葬正是禮儀優厚。

離開了我這個不幸的人,
絕望的歌啊,也該收住餘音;
既然使我絕望的姑娘
越是我苦惱她越舒暢,
那麼,在我墳上也不要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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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長眠的情癡,
可憐遺體已僵,
他曾在這裡牧羊,
遭人鄙棄而死。

美人無情的譏嗤
給了他致命創傷;
愛神借她的力量
增強了自己的權勢。
「先生,你聽我講幾句話就會明白。這可憐人做詩的時候已經離開了瑪賽拉;他是故意走開的。因為要瞧瞧所謂『眼不見,心不想』的規律,對自己是否有用。情人分散了什麼事都放不下心,格利索斯托莫把猜疑的事都當了真。瑪賽拉的清名和她的美德完全相稱:她是冷心冷面,有點驕傲,很瞧不起人;除此之外,即使存心嫉妒也無從指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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