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續敘英勇的堂吉訶德倒了楣把客店當作堡壘,和他的好侍從桑丘.潘沙在那裡遭到種種災難
堂吉訶德說:「你就是個愚蠢卑鄙的客店主人。」
店主也一本正經地回答說:
桑丘滿肚子氣惱,回答說:「倒楣!我哪能睡啊!所有的魔鬼今晚都纏著我呢。」
桑丘斜過眼去一看,壓到了主人的聲音大嚷道:
客店裡一起有二十多人,都站定了瞧他,店主的女兒也在內;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還頻頻嘆氣,一聲聲都彷彿從心底抽出來的。大家只知道他是肋上作痛——至少昨晚看著他敷藥的人是這樣想。
巡邏隊長瞧這麼狼狽的人對他盛氣相凌,哪裡受得了,就舉起油盞,連著滿滿一盞油,對準堂吉訶德的腦袋砸下來,把頭皮砸傷好大一塊;他趁一片漆黑,三腳兩步走了。桑丘.潘沙說:
店主說:「這個與我不相干。您且把欠我的錢付清,不用講這些閒話和騎士道。我不管別的,只管收我的錢。」
「先生,說不定這就是受魔法禁咒的摩爾人吧?他大概有事未了,又來收拾咱們。」
這時桑丘喝下的湯藥藥性發作,可憐的侍從身上前後兩個渠道一齊決口,直流猛瀉;他已經重行躺下,墊的草席和蓋的粗布氈子都弄得不能再使用了。他一身身虛汗,一次次昏厥,自以為要死了;大家也都這麼想。他身上的風浪牽延了將近兩個鐘頭方才平息。桑丘和他主人不同,事後只覺得渾身癱軟,連站都站不起來。可是堂吉訶德呢,上文已經說過,他覺得身輕體健,想立刻出門冒險去。他以為耽擱在這裡對不起這個世界和需要他扶助的人;況且他有了治傷的油,越加膽大放心了。所以他急不可待,親自替駑騂難得套上鞍轡,替他侍從的驢安上馱鞍,還幫他侍從穿衣裳,扶他上牲口。然後他自己也騎上馬;客店的一個角落裡有一支短柄槍,他就拿在手裡,準備當長槍使用。
堂吉訶德說:「我一向弄錯了;不瞞你說,我以為這是一座堡壘,而且是一座很不錯的堡壘。既然這不是堡壘卻是客店,現在只好把這筆帳目勾銷了事。因為我不能違反騎士道的規則。我確實知道,遊俠騎士住了客店從來不出房錢,也不付別的帳;我從沒看見哪本書上講到他們付錢。他們在外冒險,不分日夜和季節,或步行、或騎馬,耐著飢渴寒
www.hetubook.com.com暑,衝風冒雨,受盡折磨;他們這樣辛苦,對他們不論多麼殷勤款待只是合法的報酬,並且也是合情合理的。」
堂吉訶德說:「朋友,不要煩惱,我現在就來做那種寶貴的治傷油,咱們喝下,一眨眼就病痛全沒了。」
堂吉訶德說:「是啊,而且著魔的事沒法認真,生氣發火也沒用,因為肉眼看不見,是變幻出來的;隨你用盡方法,也找不出對手來向他報復。桑丘,你要是掙得起身,你且起來,找這座堡壘的長官,替我問他要些配製治傷油的油、酒、鹽和迷迭香。老實說,我覺得這會兒很需要,因為那個鬼給我砸出來的傷口裡流血很多。」
「您大概忘了我不是騎士吧?您還是要我把昨夜剩在肚裡的心肝肺腸都吐掉呀?您那見鬼的藥您自己留著吧,別管我的事。」
他踢動駑騂難得,斜托著長槍直衝出店門,誰也沒攔他。他並不瞧瞧自己的侍從是否跟在後面,一口氣跑老遠。店主人瞧他跑了,帳卻沒付,就去問桑丘.潘沙要錢。桑丘說,他東家既然不肯付,他也不付;他是遊俠騎士的侍從,他東家住了旅館或客店什麼東西都不花錢,這個規矩、這點道理在侍從身上照樣適用。客店主人大怒,恫嚇他說,要是不付帳,就給他吃些苦頭,不由他不拿出錢來。桑丘回答說,他遵守他主人奉行的騎士道,即使要他的命,也不給一文錢;遊俠騎士自古以來的好規矩不能壞在他手裡,他也不能讓後世的侍從怪他放棄了這樣公道的權利。
堂吉訶德說:「桑丘,我怎麼虧待了你,竟要我馬上就死啊?」
堂吉訶德說:「不會是那個摩爾人,因為受魔法支使的,肉眼看不見。」
「騎士先生,我不用您替我出什麼氣;誰得罪了我,我自有手段對付。我只要您付清昨晚的各項花費:你們牲口的乾草、大麥,還有你們的晚飯和床鋪。」
桑丘答道:「您知道這個道理,幹嘛還讓我喝呢?真是倒了我幾輩子的楣呀!」
「老哥,你怎麼了?」
巡邏隊長進來,看見他們倆安靜地說著話,不禁呆住了。堂吉訶德因為渾身傷損,又貼滿膏藥,所以還臉朝天挺著,動彈不得。巡邏隊長走到他
hetubook.com.com跟前說:
堂吉訶德說:「我做了你,說話還得講究些禮貌。你們這裡對遊俠騎士說話,可以這樣嗎?你這蠢東西!」
桑丘說:「我發誓保密。」
「長官先生,我在你這座堡壘裡承盛情招待,我非常感激,一輩子也忘不了。假如有蠻橫無理的人得罪過你,我希望能替你出口氣,作為報答。我告訴你,我的職務無非是扶弱濟窮,伸雪無辜,懲罰不義。請你回想一下,如有這類的事要我效勞,只消說一聲,我憑封授的騎士職位向你保證,一定叫你稱心。」
堂吉訶德說:「原來你也挨打了?」
倒楣的桑丘合是走了背運。當時住店的客人裡有四個賽果比亞的拉毛匠,三個高都比亞石馬區賣針的小販,還有兩個賽維利亞市場附近的居民。這夥人喜歡鬧著玩,並沒有惡意,卻很促狹淘氣。他們彷彿是同心協力地一齊趕到桑丘身邊,把他揪下驢;其中一人到店主屋裡去拿了他的床毯,大家把桑丘推倒在毯子上。他們抬眼看看屋頂太低,礙著他們的道兒,就決計到後院去,那裡是以青天為頂的,他們把桑丘兜在床毯裡,向天空高高抛去,彷彿人家在狂歡節耍狗那樣耍他。
桑丘說:「肉眼看不見,可是肉體感覺得到;不信,問我的肩膀。」
他們倆都已經上了坐騎;堂吉訶德站在客店門口,喊了店主,板著臉一本正經說:
桑丘說:「也不讓我消受,因為足有四百多摩爾人把我狠狠地揍;我挨的那頓樁子,比起來只算小點心罷了。可是先生,我請問您:剛才的事把咱們害到這步田地,您怎麼說是奇事妙事呢?您還好些,因為還摟到一個據您說是絕世美人;我呢,除了挨一頓從沒挨過的毒打,還有什麼呢?我和生我的媽媽真倒楣呀!我又不是遊俠騎士,一輩子也不想做遊俠騎士,可是所有的災殃大半卻落在我身上!」
這時巡邏隊長點上油燈,進屋來瞧他心目中的死人。桑丘看著他進來,身上穿件襯衫,頭上裹塊布,手裡拿個油盞,一張www.hetubook.com.com臉猙獰可怕,就問他主人說:
「先生,不管您是誰,麻煩您行個方便,給我們些迷迭香,還要些油、鹽和酒;因為有個遊俠騎士裡的頭號人物給店裡一個魔法禁咒著的摩爾人打得身受重傷,躺在那邊床上,要用這些東西治療呢。」
桑丘說:「我不是跟您說,我挨了打嗎?真是倒了祖宗十八代的楣!」
堂吉訶德說:「不管怎麼樣吧,憑你對我的情分和尊敬,我還是信得過你的。我告訴你,今夜我碰到一樁沒法形容的奇事妙事。我乾脆講吧。剛才這裡堡壘長官的女兒跑來看我。她的風度和相貌都美極了,簡直絕世無雙。我真不知道怎樣來形容她那模樣的俏麗,心眼的靈巧;至於她那些遮掩著的美妙之處,我因為忠於我的杜爾西内婭.台爾.托波索小姐,就避而不談了。我只是要告訴你,我交運有這等豔福,也許惹了老天爺的嫉妒;也許我剛才說得不錯,這座堡壘真是魔法籠罩著的;反正為這些緣故吧,我跟她正談得最甜蜜、最親熱的時候,我沒看清,不知打哪兒伸來一隻巨靈神的大手,在我下巴上揍了一拳,揍得我鮮血直流;接著又把我毒打一頓。昨天那些搬運夫為了駑騂難得的過失給咱們的一頓打,你是知道的;我今天挨的比昨天的還凶。所以我想,準有個魔法禁咒著的摩爾人守護著這位小姐,不讓我消受她的美色。」
巡邏隊長聽了這番話,斷定這人是瘋子。當時天色已經透亮,他就打開店門,叫起店主,轉達了這位老兄的要求。店主把所要的東西都拿來,桑丘就去交給堂吉訶德。堂吉訶德給油盞砸得疼痛,正捧著腦袋在那裡哼哼。那一砸只砸出了兩個大鼓包;他以為直流血,其實只是給那場風險急出來的滿頭大汗。
長話短說,他把這些藥材和在一起,熬了好久,認為火候到家,這劑藥已經炮製成功,就討個瓶子來裝。客店裡沒有瓶子,店主送了他一個鐵皮的油罐子,他就用來裝藥。然後他對著這罐藥唸了八十多遍《天主經》,又把《聖母經》、《讚美歌唱和辭》和《信經》也唸了那麼多遍,唸一個字就像祝福那樣畫一個十字。當時桑丘、客店主人和巡邏隊長在旁從頭直看到底;騾夫已經
和-圖-書悄悄去料理他的牲口了。堂吉訶德製成了心目中的神油,就想親自試試它的效驗。熬藥的鍋裡還剩著些油罐裡裝不下的藥,他拿來喝了一升左右。可是他剛喝下就噁心,把肚裡的東西吐個罄淨,吐得搜腸抖肚。渾身大汗。他就叫人家給他蓋密實了,讓他獨自躺著。他們遵命;他一覺睡了三個多鐘頭,醒來覺得身體舒泰,痛楚大減。自以為完全好了,並且深信自己製成了大力士的神油,有了這種藥,以後無論多麼危險的衝鋒陷陣都不怕了。
店主回答說:「是啊,而且是個很上等的客店。」
桑丘.潘沙瞧他主人身體大好。也以為是奇蹟。鍋裡剩下的藥還不少;桑丘求他主人都給他。堂吉訶德一口答應。桑丘信心百倍,決心千倍,捧著鍋子一口氣直往肚裡灌,喝下的量和他主人喝的不相上下。可憐的桑丘腸胃不像他主人那麼嬌,所以並不嘔吐,只是一陣陣肚痛、噁心、出虛汗、發暈,覺得馬上要死了;他痛苦不堪,只顧咒罵治傷油和給他喝油的混蛋。堂吉訶德瞧他這樣,就說:
給他們拋著玩的倒楣人沒命地叫嚷,喊聲直傳到他主人耳裡。他主人停步細聽,以為又遭遇了什麼奇事,後來才聽清楚原來是他的侍從在叫嚷。他忙兜轉馬急急跑回客店,看見店門緊閉。就繞著店找地方進去。後院的圍牆不高,他到那裡發現他的侍從正遭人捉弄。他瞧桑丘那麼輕盈活潑地在空中一起一落,要不是當時氣憤填胸,準會發笑的。他想踩著馬背爬上牆頭,可是筋骨無力,連下馬都不能,只好在馬上向拋擲桑丘的那夥人破口大罵,一疊連聲,作者簡直沒法記錄。他們還只顧嘻笑,並不住手。桑丘在空中翻滾,不住聲地叫苦,一面恫嚇,一面央求,可是沒有什麼用處——簡直一點用處也沒有,他們直到力氣使盡,才放他下來。他們把他的驢牽來,扶他上驢,替他披上外衣。軟心腸的瑪麗托內斯瞧他疲軟不堪,覺得給他喝一罐涼水是最當景的救濟,特地從井裡汲一罐透心涼的水,送了上來。桑丘接過罐子,正湊到嘴邊,卻給他主人大聲喊住說:「桑丘兒子,別喝水!兒子,這罐水要送你性命的,別喝!我這兒有的是萬應神油,你瞧見嗎?」他把盛藥的罐m.hetubook•com.com子舉給桑丘看看,「你只消喝下兩滴,一定藥到病除。」
「沒什麼說的,先生,這一定是魔法禁咒的摩爾人。他準是為別人守護著寶貝,咱們份裡只是拳頭揍、油盞砸。」
「桑丘,你這麼難受,準是因為你沒有封騎士。依我看,沒封騎士的喝了這種藥不見效。」
堂吉訶德說:「大概真是這麼回事,沒什麼說的。我瞧這座堡壘準是魔法籠罩著的;要不,我就太沒識見了。我告訴你——不過我這會兒告訴你的話,你得發誓保密,等我死了才可以說出去。」
桑丘重複說:「我說了呀,我發誓把這祕密直保到您百年以後。不過我但願上帝讓我明天就可以說出去。」
桑丘說:「不是這個緣故;只因為我最恨把東西老是藏著,我不喜歡東西悶著發霉。」
他說完馬上就喝,可是一喝是水,就不肯再喝。他求瑪麗托內斯給他倒些酒來。她很樂意,而且是自己花錢買的。人家本來就說她雖然吃這一行飯,卻有基督徒的氣息。這時店門已經大開,桑丘喝完酒,踢動驢子直衝出大門去。儘管他的肩膀照例又替他當了災,他卻非常得意,因為沒花一個錢,堅持著自己的主張出了客店。其實客店主人已經把他的褡褳袋扣下抵賬,不過桑丘出門時急急慌慌,沒察覺少了東西。店主等他一走,就要把店門牢牢閂上,可是拋擲桑丘的那夥人不贊成;即使堂吉訶德真是圓桌騎士裡的一員,在他們眼裡也不值半文錢。
堂吉訶德說:「我這話是因為不願意敗壞人家的名譽。」
桑丘渾身筋酸骨痛,掙著起來,摸黑去找店主人。巡邏隊長正在外面聽他的對手說些什麼話。桑丘碰到了他,說道:
堂吉訶德說:「那麼,這是個客店了?」
堂吉訶德已經蘇醒,他用前一天躺在「那木樁子的平原上」呼喚他侍從的那個聲調說:「桑丘朋友,你睡著了嗎?你睡著了嗎,桑丘朋友?」
堂吉訶德說:「也可以問我的肩膀。不過這還不能證明這就是魔法禁咒著的摩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