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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丘從他的乾糧裡拿出一塊麵包、一塊乾酪，遞給那小子說：

堂吉訶德說：「彷彿灌了水銀嗎？大批的魔鬼簇擁著牠呢！魔鬼自己能跑，如果高興，還能帶著人畜跑，叫他們跑了路不累。這話且撇開不說吧。我那位小姐命令我去見她，這事你瞧我這會兒該怎麼辦呢？我覺得應該聽從她的命令，可是又覺得辦不到，因為我已經答應了咱們一起的那位公主的請求。照遊俠騎士的規矩，說了話要當話，顧不得自己的喜好。我一方面牽腸掛肚要去看看我那位小姐，另一方面又為自己的信義和完成這番事業的光榮振奮得不能罷手。不過我打算加緊趕路，快到巨人那裡去。等我砍掉了巨人的腦袋，扶助公主安安穩穩做了女王，我就立刻回去瞧那位放光照耀著我的女郎。她聽了我委婉的解釋，就會贊成我，知道我遲遲不去是要為她揚名。反正我這一輩子，無論過去、現在、未來，凡是憑武力得到的成就，全靠她的保佑，全靠有了她這麼個主子。」

桑丘答道：「湊巧比了一下。我去幫她把一口袋麥子扛上驢背，我們倆挨得很近，我發現她比我高出好一拃還不止。」

他一面說，一面忙著起身，叫桑丘為駑騂難得備上鞍巒；這匹馬在他們吃東西的時候正在一邊啃青。

堂吉訶德說：「這話不錯，安德瑞斯少不得像您公主說的那樣，暫且忍耐一下，等我回來再說。我再一次對他發誓，再一次答應他：一定替他報仇，叫他工錢到手，否則絕不罷休。」

堂吉訶德說：「多謹慎的小姐呀！她這來準是因為要把那封信仔細閱讀，反覆尋味。桑丘，說下去呀。她一面幹活兒，跟你說了些什麼話呢？她問到了我嗎？你怎麼回答的？你一直講下去，把所有的話都告訴我，別有一星半點的遺漏。」

這時路上走過一個男孩子。他對水邊的那群人注視一下，就趕到堂吉訶德面前，抱住他的腿，放聲大哭道：

孩子答道：「不但沒付工錢；您一走，樹林裡只剩了我和他兩個，他就重新把我綁在那棵橡樹上，又從頭把我鞭打一頓，打得我成了揭掉皮的聖巴多羅美。他每打一下，就對我說一句俏皮話把您挖苦取笑。我要不是痛得厲害，聽了也要發笑的。那壞傢伙真是害我吃足苦頭，我從那次打傷以後，直在醫院治療。這全是您的罪過。假如您走您的路，沒請您去的地方別去，也別多管閒事，那麼我主人把我抽了十幾下或二十幾下也就完了；他會解我下來，把該我的工錢付給我。可是您把他侮辱得過了頭，亂罵一通，惹起他的火來；他不能m.hetubook.com.com對您發作，等您一走，就把一肚子氣都出在我身上，害得我這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了。」

桑丘說：「我把信交給她的時候，她剛盛了一大篩麥子，一納頭地使勁兒簸呢。她對我說：『朋友，把信放在那個口袋上吧，我得把這些麥子全簸完了才能看信。』」

「拿去吧，安德瑞斯小哥兒，我們大家都沾上了你的晦氣。」

桑丘說：「是黃的。」

「這很可能，我認為這個慣例很好。不過這一定是古時候的事吧，現在只興給一塊麵包和乾酪了。我臨走，咱們杜爾西內婭小姐隔著後院矮牆就遞給我這麼一塊麵包和乾酪；說得地道些，那是一塊羊奶乾酪。」

這時候理髮師尼古拉斯喊他們停停，那裡有一脈流泉，他們要歇下喝點水。堂吉訶德就帶住了馬，這來桑丘非常樂意。他撒了半天謊很勞神，生怕他主人從他話裡捉出錯來。因為他雖然知道杜爾西內婭是托波索的一個農家姑娘，他卻是從沒見過。

堂吉訶德說：「她是最慷慨不過的；她沒給你金鑲的寶石首飾，一定是當時手邊沒有。可是『過了復活節給的節賞，照樣是好的』；我快要和她見面了，該怎麼著，都會照辦。桑丘，你可知道我奇怪的是什麼？我覺得你好像是乘著風來往的，因為從這裡到托波索有三十多哩瓦的路，你一去一回只耽擱了三天多一點。所以我相信準有精通魔術的法師在關心我的事，而且是我的朋友。這是理所當然的，不然我就不是個出色的遊俠騎士了。我說呀，這位魔法師想必在你走路的時候幫了你一把力，卻沒有讓你覺知。從前有個魔法師乘遊俠騎士睡眠的時候，把他攝走了；這個騎士不知是怎麼回事，第二天醒來，離臨睡所在的地方已有一千多哩瓦的路。遊俠騎士們常互相幫助，要不靠這種魔法，遭了危險怎麼能彼此幫忙呢。有時候遊俠騎士在亞美尼亞的山裡跟毒蛇或凶猛的妖怪，或別的騎士搏鬥，吃了敗仗，命在頃刻；忽然，一轉眼的工夫，他的一位身在英吉利的朋友乘著一朵雲或一輛火焰車到了他面前，他承這位朋友救了性命，當晚就在自己家裡舒舒服服地吃晚飯了。從這裡到那裡往往隔著二三千哩瓦的路呢。這都靠經常照應這些英勇騎士的魔術家們有本領、有學問。所以，桑丘朋友，你這麼短短幾天就從這裡到托波索走了一個來回，我並沒什麼信不過的。因為我剛才說了，準有和我好的魔法師攝了你在空中飛行，你卻沒有感覺到。」

堂吉訶德要起來打他，可是他拔腿飛跑hetubook.com.com，誰也別想追得上。堂吉訶德聽了安德瑞斯的一番話羞忿不堪，大家只好極力忍住笑，免得他無地自容。

桑丘道：「照這樣說，您怎麼又叫您打敗的人都跑去見咱們的杜爾西內婭小姐呢？這不就是簽字聲明您很愛她、是她的情人嗎？那些人既然得跑去跪在她面前，說是奉您的命去致敬的，您兩位的心思怎麼隱瞞得了呢？」

桑丘道：「我只好說聞到一點男人味兒。準是她使了大勁出了汗，有點汗酸氣。」

堂吉訶德說：「她既有那麼高的身材，也就有數不清的才德來配合襯托！桑丘，有一件事我是拿定的：你挨近她，準有一股阿拉伯的味兒，一種芬芳或不知名的馨香，像高貴的手套鋪裡若有若無的蘭麝之氣，你總聞到吧？」

堂吉訶德說：「別瞧你是個鄉下佬，有時候說些話頂有意思！你倒像個有學問的人。」

堂吉訶德道：「我說呀，桑丘，你這話講得很對，我應該聽你的勸告，先不去看杜爾西内婭，且跟著公主走。我還告誡你，咱們剛才的話，你跟誰都一字不提，也別告訴咱們一起的人。因為杜爾西內婭既然那麼謹慎，不願意人家知道她的心思，我就不該替她洩漏，也不該讓別人替我洩漏。」

桑丘說：「也許是吧。說老實話，駑騂難得跑得像吉卜賽人的驢，耳朵裡灌了水銀似的。」

堂吉訶德說：「你聽我說，桑丘，假如你勸我結婚，不過是要我殺了巨人馬上做國王，有力量照應你，把許你的東西給你，那麼我告訴你，我不用結婚，也很容易叫你遂心。我只須事先講明條件：打了勝仗，儘管不結婚，也得把國土分割一部分給我，讓我隨意賞人。我分到了國土，你說吧，不給你給誰？」

堂吉訶德認識那孩子，他攙住孩子的手，轉身對身邊一夥人說：

安德瑞斯拿了麵包和乾酪，瞧他們誰也沒別的東西給他，就低著頭動身上路。他臨走對堂吉訶德說：

安德瑞斯說：「這種發誓我是不相信的；什麼報仇我都不在乎，我這會兒只希望有點盤纏，讓我到賽維利亞去。您這兒要是有什麼給我吃的、或給我帶走的，給我點吧，我就向您和所有的遊俠騎士們告別了。但願他們遊來遊去，對自己也大有好ｍ.ｈeｔuboｏｋ.ｃｏｍ•cｏm處，就像對我的一樣好！」

堂吉訶德說：「你講的這些事都還不錯。可是我問你，你給她捎了我的信去，臨走她酬報了你什麼首飾呢？照遊俠騎士和他們意中人之間的老風俗，侍從呀、侍女呀或侏儒呀為他們彼此傳遞了消息，他們總酬報些貴重首飾的。」

「啊呀，我的先生！您不認得我嗎？那麼請您仔細認認；我就是綁在橡樹上的那小子安德瑞斯，多虧您解救的呀！」

那孩子答道：「您講的都很真實，可是結局卻滿不是你想的那樣。」

安德瑞斯說：「是有這個話，不過沒什麼用。」

桑丘說：「她什麼也沒問。可是我告訴她，您怎麼為了她直在苦修贖罪：光著上半身，住在這座山裡，像個野人似的，睡就睡地下，吃麵包也不攤桌布，鬍子也不梳理，只顧哭，還只顧咒詛自己的命運。」

桑丘答道：「這是明擺著的。不過您得留心挑選沿海的地方。我要是過得不樂意，可以把我管的黑人裝上船，照我說的辦法打發他們。您別心心念念想馬上去見咱們的杜爾西婭小姐；您只管去殺掉那個巨人，了結這樁事情。沒錯兒，我拿定這件事大有名利可圖呢。」

堂吉訶德說：「我可以向你保證，麥子經她簸過，做出來準是雪白的麵包，絕沒有錯。你再講下去吧。你把信交給她，她拿來親吻沒有？把信頂在頭上了嗎？她行了什麼相應的禮節來迎接，我那封信呢？她是怎麼辦的？」

桑丘說：「都可能；因為我自己身上常有那股子味兒，當時就以為是杜爾西內婭公主玉體發散出來的了。這沒什麼稀奇，魔鬼彼此都是一樣的。」

桑丘說：「她真是高得很，說實話，她比我還高一拃呢。」

桑丘說：「啊呀，您的頭腦真是糊塗了！您說吧，先生，您這一趟路打算白跑嗎？這樣富貴的親事，陪嫁是一個王國呢，您就隨便放棄嗎？老實告訴您，我聽說這個王國方圓有兩萬多哩瓦，凡是養生活命的東西都富足極了，全國的地域比葡萄牙和加斯底利亞並在一起還大呢。看上帝份上，別多說了；您剛才那些話，說了該自己慚愧的。您聽我的勸告，別見怪，前途哪個村裡有神父，您馬上就結婚吧。要是沒有神父，咱們的碩士就在這兒，給您主持婚禮再好沒有。我告訴您，我這把年紀了，可以給您出出主意，我這些話也說得正在筋節上。『天空的老鷹，不如手裡的麻雀』；『有好的偏挑壞的，好的不要就不來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

堂吉訶德說：「怎麼滿不是？那鄉下佬沒付你工錢嗎？」

堂吉訶德說：「壞就壞在我當時跑了，沒等他付了你工錢再走，其實我早就有經驗，該知道鄉下佬除非有利可圖，說了話從來不當話的。安德瑞斯，你總記得我當時發的誓：他要是不付你工錢，我一定去找他；他即使躲在鯨魚肚裡，我也一定找他出來。」

桑丘說：「她說不識字，也不會寫，所以沒看信，只把那信撕得粉碎，說是不願意讓別人看見了把她的祕密洩漏給村裡人。她說，反正我已經告訴了她您怎麼愛她，怎麼為她一直在山裡奇奇怪怪地苦行修道，那就夠了。一句話，她叫我傳個口信，說她吻您的手，她懶得寫信了，只想看看您，所以要求您、命令您，見到了我，就離開這片灌木林，別再瘋瘋癲癲的，除非您有更緊急的事，不然就快上路往托波索去吧，因為她急著要和您見面呢。我告訴她您綽號『哭喪著臉的騎士』，她聽了大笑。我問她，好久以前有個比斯蓋人到她那裡去了沒有。她說去了，還說那人頂老實。我又問起那群囚犯，她卻說至今一個也沒看見。」

堂吉訶德說：「哎，你真傻，真是死心眼兒！桑丘，你不懂嗎，這都是大大抬高她身份的呀！你該知道，照我們的騎士道，一位小姐手下有許多遊俠騎士是很光榮的。他們只是為著她自身，一心一意給她效勞，一片忠誠，不求報答，只指望她肯收錄為她名下的騎士。」

「遊俠騎士先生啊，您要是再碰到我，儘管瞧我給人切成一塊塊，請您看上帝份上，別來救我幫我，還是隨我倒楣去。憑我多麼倒楣，總不如受您幫忙倒楣得厲害。但願上帝咒詛您！咒詛世界上所有的遊俠騎士！」

堂吉訶德說：「你這些話，我聽來都還滿意。說下去吧。你去的時候，那位絕世美人在幹什麼呢？準在為我這個被她俘虜的騎士穿珠子，或者用金線綉花吧？」

桑丘答道：「我給你的這份乾酪和麵包，天曉得我自己是不是要吃呢。朋友啊，我告訴你，遊俠騎士的侍從得經常挨餓吃苦，還得遭受些別的事，那滋味說不出來，只好自己感受。」

堂吉訶德說：「怎麼的，桑丘？你跟她比過身量嗎？」

安德瑞斯問道：「你沾了什麼晦氣呀？」

多若泰問他這是要幹什麼。他說，那鄉下佬太混賬了，不管世界上有多少鄉下佬，他也要把那一個找出來懲罰他，逼他把拖欠安德瑞斯的工錢如數付清。多若泰說：請他別忘記自己的諾言，她的事沒完，他不能承擔別的事；這點道理，他比誰都明白，所以請他且平心靜氣hｅｔuｂooｋ•ｃｏm.coｍ，等從她的國土回來再作計較。

「諸位請聽，這個世界上強橫霸道的人幹下的暴行，全靠遊俠騎士去鏟除，可見他們多重要。我可以給你們舉個例子。前幾天我走過一個樹林，聽得悲慘的叫喊，好像是什麼人負痛求救的聲音。我覺得這和自己的職責有關，忙尋聲趕去，只見一棵橡樹上綁著個孩子——就是你們面前的這小子。他到了這兒來我很高興，因為可以證明我的話沒一點虛假。當時他光著上半截身子綁在一棵橡樹上，一個鄉下佬用馬韁繩抽得他皮開肉綻。據我後來知道，那是他的主人。我一看見就問那人為什麼毒打。那傢伙說孩子是他的佣人，不光是沒腦子，而且還不老實，幹了些壞事。這孩子說：『先生，他無非因為我向他要工錢，就把我鞭打。』他那主人講了一套不知什麼道理給自己遮臉。我聽了並不相信。乾脆說吧，我叫那鄉下佬把孩子解下來，叫他發誓帶著孩子回家，把工錢照實算還，還另加些賞錢。安德瑞斯小子，我講的不都是真話嗎？我威風凜凜地命令他，他諾諾連聲地照辦，你不是看見的嗎？你說說吧，不用顧慮，把那些事情告訴他們幾位，讓他們知道我說的一點不錯。」

桑丘答道：「說老實話，我是不識字的。」

堂吉訶德說：「不會，我很知道那朵帶刺的玫瑰、那朵野百合花、那融化了的龍涎香是什麼味道。你準是傷風了，不然就是聞到了自己身上的氣味。」

桑丘說：「不是的；她正在她家後院裡簸兩個阿内咖的麥子。」

堂吉訶德說：「好吧，她當時已經篩完麥子，送往磨房去了。她看信的時候有什麼表情呢？」

堂吉訶德說：「你說我咒詛自己的命運可不對了。我倒是慶幸自己的命運呢，而且一輩子慶幸，因為能攀上這位高不可攀的杜爾西內婭．台爾．托波索小姐，和她戀愛。」

桑丘說：「我曾經聽得神父講道，說我們愛上帝就該這樣：只為他自身而愛他，不是為了追求榮譽或害怕責罰。不過我卻願意為了他的權力而愛他並為他效勞。」

堂吉訶德說：「那你可以拿穩，麥粒兒經過她的手，準變成一顆顆珍珠。朋友，你瞧了那麥子嗎？是白的還是黑的？」

卡迪紐已經換上多若泰初出現的時候穿的那套衣服；衣服雖然不怎麼好，比他換下的強多了。他們大夥在泉水旁邊下了牲口，大家都很餓，就拿出神父在客店裡買的東西來充飢。

堂吉訶德說；「有用沒用，你這會兒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