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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祕密手稿

作者:塞巴斯提安.貝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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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四

第一部

我來這裡很久了,在這段時間裡確確實實地學到沉默的美德。
就算沒眼鏡我也能看得分明,但我沒說出來。他指的是我擁有的三本書:父親的《醫師的宗教》、《地獄之犬》,以及惠特曼的《草葉集》。三本書都因為久經翻閱而泛著棕黃色。
我說過,他很矮小,長得和我一般高。他忙亂活躍,削瘦整潔,身穿黑衣,短髮緊貼頭皮,好似一個受刑人。
我心裡的恐慌比泡了過久的茶還要濃。
墓園裡,雨濕的石子閃閃發亮,強風在大道之間狂亂舞動,我無法得知會在哪兒被雨水逮住。
「我真不懂妳幹嘛老留著那些書,女士,妳又沒眼鏡可以戴著讀。」
把我送進來的是老湯姆。我想是他沒錯。那是院方給他的人情,因為他在斯萊戈瘋人院當裁縫。我能獨享這個房間,應該是因為他當初曾替我付費給院方。或者付費的是我丈夫湯姆?但他不可能還活著。這不是我最早被安置的地方,第一個地方是……。
「我會過去。」貢特神父說,他不是那種你需要他時卻急於閃避的人。很多他的同僚都過於驕傲,不肯讓嘴角嚐嚐雨水的滋味。回程爬坡時,真有雨水擊打我們的臉,而他黑色長大衣的前側全因濡濕而閃現水澤。沒穿外套的我也渾身濕漉,現在只露出濕答答的雙腿。
別把我的指頭撬離手把,葛林醫師,我求求你。
「那麼把那口氣放回他嘴裡,」貢特神父說:「我會為他祝福。讓他可憐的靈魂上天堂去。」
「這個教區的神職人員是貢特神父,」父親說:「他人不錯,如果你們想要,我可以叫羅珊娜去找他來。」
「這是你弟弟?」父親說。那男人驟然靜默,動也不動。
「為什麼妳聽起來那麼害怕?」
「真是悲傷,」父親說:「真是悲傷啊。」
「神父,需要你的另外一個人還活著。是他哥哥。」
感謝上帝,貢特神父的瘦臉很快就出現在門邊。我急促含糊地向他表明來意,求他到父親那兒,說那邊很需要他,問他願不願意過來、願不願意過來。
內戰之前,有另一場反對英格蘭統治這國家的戰爭,可是斯萊戈並沒有太多戰事。
「我們都沒看過他做那樣的事,」約翰終於開口:「如果有,我們會說。」
「沒那個必要。」他說,簡潔有力地把灰塵往畚箕裡掃,接著離開房間。「反正我知道妳的名字。」
轉眼間,父親意識到内戰即將來襲。
可是在戰爭裡慘遭屠戮的人會帶給他非常深沉、異於平常的傷慟。身為長老教會教徒,人們可能會認為他在愛爾蘭的歷史裡沒有地位。可是他了解何謂反抗。他在臥房的抽屜裡留有一本一九一六年復活節起義的紀念小冊,裡面收錄了主事者的照片、大小戰役與慘事的過程。他認為,在那次起義中,唯一讓人不快的事情就是它刻意凸顯的天主教特質,這當然讓他覺得自己被摒除在外。
「你必須埋了他,」第三人說:「我們說的可是約翰的小弟啊。」
連胡言亂語都有危險,保持沉默比較妥當。
我就像騎著老摩托車高速急馳的父親,但是緊抓著機車手把,好保有安全感。
「這個妳想要嗎?」約翰.肯恩在我耳邊說。
父親詫異地看著他。那番話似乎誠實又客氣,於是我決定照著他的要求hetubook.com•com做,不跟任何人交談。
當我們走進小殿堂時,原本的景象幾乎毫無改變,彷彿在我外出期間,四個活人就凝凍於原地,不曾挪移,死者當然更是如此。貢特神父進門時,三個非正規軍將年輕的臉龐轉向他。
「我的朋友,你很清楚主教禁止我替你們赦罪,因為他斷定你們的戰爭是錯誤的。可是如果你們能告訴我,就你們所知,他並沒犯過謀殺罪,我就可以替他赦罪。我會做的。」
在我振筆疾書之時,現身吧,留在我面前。
接著他再次吞嚥,又吞嚥。
我領著神父穿越墓園柵門時,他懷疑地說:「什麼人需要我?」
有人告訴我,有個城鎮離這兒不遠,就是盧斯卡門。我不知道有多遠,只知道消防車的車程是半小時。
「也許吧。」
無論如何,我的恐懼水漲船高,彷彿淹到學校制服的頸子部分。我當然害怕,就連父親也失去鎮定,在壁爐與椅子間來回快速踱步。椅子的襯墊老舊平扁,豔紅的布料早已褪色。
「我不知道。」
「那就好,」神父說:「你們的憂傷我非常能感同身受。很遺憾我不得不先問清楚。非常遺憾。」
那兒約有五十張床,狹長的房裡四處圍起單薄破爛的布簾。我看見老邁的臉龐,就跟現在的我一樣垂老。我相當震驚。她們躺臥的地方離我並不遠,但我卻對她們的存在一無所知。張張空無表情的老臉,呆僵地躺臥著,好似五十個俄羅斯聖像。她們是誰?是我的同胞啊。沉默、無語,在沉睡中邁向死亡,以淌血的膝蓋爬向我們的天主。
我只把一半的注意力放在父親與他的世界上。當時我更關心自己的謎題,像是如何讓可憐的頭髮捲起來。我用母親的衣領熨斗,耗費好幾個鐘頭辛苦把弄頭髮。母親以前會用那把細長的小熨斗替父親燙熨上教堂穿的襯衫,只要放在壁爐架上很快就能加熱。我把筆直的披肩黃髮鋪在桌上,希望能像點金術一樣,哄勸它們捲起來,全神貫注於屬於我那年紀的恐懼與野心上。
「現在是怎麼回事?」他比較像自言自語,而不是對我說。
人類的城鎮不算很遠,入睡、甦醒,入睡又甦醒,忘卻它失落的女人們,長長地排成一列又一列。
愛爾蘭自由邦人接受了英格蘭的協議。但所謂的非正規軍對這份協議卻退縮不前,好似馬兒在闃黑夜裡遭逢斷橋的反應。因為在整件事上,國家的北部被排除在外。對非正規軍來說,自由邦人所接受的協議等於是無頭的愛爾蘭,是慘遭攔肩截斷的身體。在北邊,讓他們繼續跟英格蘭保持聯繫的是卡爾森的人馬。
「真不知這些灰塵打哪來的,」他說:「我每天掃啊掃,但還是有灰塵。天啊,真的是古老的灰塵。不是新灰塵,從來就沒有新灰塵。」
「需要你的人過世了。」我說。
三個人面面相觑,臉龐流露出一種怪異又黑暗的恐懼。他們是年輕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天主教徒,而這神父令人生畏。他們很怕在這件事情上說謊,又害怕自己無法盡到幫助同志上天堂的責任。我很確定他們每人都絞盡腦汁要尋找誠實的答案,因為只有實話才能讓死去的人上天堂。
「嗯,不要再說了,」父親說:「我會叫羅珊娜去帶貢特神父來。妳去吧,羅珊娜,用跑的去把貢特神父找來,乖女兒。」
不過,父親卻發現,這麼一位矮小潔淨的男人,不管走到哪,有如揮甩著鐮刀利刃,而人類天性有如青草、荊棘與莖稈,紛紛在他面前應聲倒下。
「希望你不會射殺我。」貢特神父說。
三位小伙子尖聲喋喋不休,也許他們情緒激動的表現,讓我的心裡也升起歇斯底里的感覺。不過,父親站在爐火邊的暗影裡,好似故作神秘的男人。他一臉茫然,但是我想,他隨時都準備好在必要時刻想出辦法因應。三個男人提著步槍,鼓鼓的口袋裡還有其他武器,可能是在小衝突過後搜刮來的。我知道武器是戰爭期間最稀有的貨幣。
「沒有神職人員,我不能替人埋葬啊。更別說你們根本沒在這邊買地吧?」
我想她們現在應該全部,或者大多離世了。我從未再去探訪她們。消防車在半小時內抵達,我會記得是因為當時有位醫生提及這點。
「神父,你可以替他赦罪嗎?這樣他就能一身潔淨地到天堂。」
「一定要說實話才行。」神父說。我暗吃一驚,他呼應了我的思緒,一個單純女孩的簡單思緒。或許天主教在各種意圖上向來都很單純。
「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你們在做什麼啊,小伙子?」父親說:「要把屍體帶來這裡是有規矩的,你們知道吧?你們不能沒來由就扛個男孩進來。請行行好。」
「他們把你當人質扣押了嗎?」神父說,看到槍枝讓他覺得受侮。
約翰親吻死去弟弟的嘴,我想是為了歸還他在弟弟斷氣時吸走的那臨終一口氣。貢特神父祝福威里,向他傾身,在身體上方比劃十字。
事情是這樣的。
曾經是女孩的一群人。我低聲喃唸禱詞,想讓她們的靈魂快些抵達天堂,因為我想她們往上爬得過於緩慢。
親愛的貢特神父,我想我也許可以這樣說,從來沒有一位真摯又誠實的男人會帶給一個少女那麼多的痛苦。我從未覺得他的行為是出自惡意。可是,用鄉下人的說法,他凌遲了我,而在那之前他先凌遲了我父親。
「我以天父、聖子與聖靈之名為你赦罪。」
三個男人扛著一個人走進來。他們彷彿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驅策進來,而那股力量把我從桌邊猛然掃開。在我還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之前,幾個年輕人好似突然闖入的小型颶風,將我臍貼在牆壁潮濕的石灰塗料上。一個年輕男子被抬進來,我猜他不會超過十七歲。他看來高挑英俊,然而一身粗衣,渾身沾滿泥濘、泥沼草漬與鮮血,一層被衣料吸收的淺色血漬覆滿他的襯衫。他顯然早已斷氣。

「貢特神父,」父親說:「真抱歉把你叫出來。這些年輕人求我找你過來。」
「我們忙著替愛爾蘭共和國打仗,是要怎麼買地?」第一個人說,猛然抹去淚水,「全愛爾蘭都是我們的地。你可以把我們埋在任何地方,因為我們是愛爾蘭人。難道你對這件事一點概念也沒有?」
「是不像。所以,小伙子,你們要我怎麼做?這傢伙是誰?」
「或者是雲雀。」
「我們沾了滿頭的山中泥沼,看來像是自由邦的人嗎?」
「這個可憐人,是威里.拉斐爾,十七歲。他在山上被一群下流無腦的可恥混蛋殺死。他們自稱是軍人,可是他們根本不夠格。他們對待我們的方式,比剛結束的那場戰爭中穿黑帽卡其服的還壞。反正一樣邪惡兇暴。我們在山上,又凍又餓,結果這小鬼竟然向他們投降,我們其他人就藏在石南叢裡。他們拚命揍他、推他,逼問他問題。他們呵呵大笑,其中一個拿槍抵著這小子的臉。他可是我們當中最英勇的一個,可是,小姐,恕我冒昧,」他轉頭對我說:「他嚇得尿濕了舊褲子,因為他知道對方會開槍。先生啊,你也明白,有人要對你開槍時,你總是感覺得到的,大家都這麼說。他們以為沒人在那裡、沒人在看,沒人看得見他們有多邪惡,所以往他的肚子連開三槍,然後興高采烈地下山去。等我們埋了威里,就要去追殺他們,對吧,兄弟們?我們要是追得上,一定會幹掉他們。」和*圖*書
可是,內戰確實在斯萊戈與西海岸地帶如火如荼地進行。
有天晚上我與父親在他的殿堂裡自娛,就在回家喝晚茶前,我們聽到老舊的鐵門外傳來掙扎扭打與嘟噥聲。父親望向我,警覺得有如即將狂吠的狗兒。
現在要是能再有幾綹當時的筆直黃髮,拿任何東西來換我都願意。
「不不,並沒有。」
「反正我會把它擺回原位。」他說,再次吞嚥,彷彿舌根硬化。他的喉嚨凸鼓片刻。
半個鐘頭。因為火災,使我有機會去探望她們。絕無僅有的一次。
他沒直接帶我下樓,反倒走進一個長形的幽暗病房,醫生與其他職員也聚集在那裡。煙霧從下方直竄上來,但他們認為那裡安全無虞。幽暗漸漸轉亮,或許是雙眼已經適應的關係。
餵養他們的人並不愛他們,賜贈他們衣裝的人並不為他們憂心。
「我希望自己也算愛爾蘭人。」父親說,我知道他被對方的話冒犯了。事實是,長老教會教徒在斯萊戈不大受歡迎,但我幾乎不懂原因何在。有一種可能是,過去長老教會派了傳教團到愛爾蘭西部,雖然任務不算大獲成功,但在那段恐怖的飢荒與窮困時期,依舊號召了好些天主教徒加入他們,也因此在人們之間拉高了恐懼與不信任感。
「不管怎樣,我們都沒彈藥了,那就是為什麼我們像野兔一樣藏在石南叢裡,動也不敢動。我真希望當初我們有所行動,兄弟們,」約翰說:「真希望我們當初站起來、撲向他們。威里都死了,我們卻還活著,我們不能用這種方式苟活在世上。」
這是個好地方。這是個好地方。
「我對你夠熟的了,反正我知道你用哪隻腳踩著鏟子挖土。他們告訴我你應該不會把我們當成敵人,不像斯萊戈城裡那堆傻瓜。」
我剛剛寫的内容,引用自我丈夫大哥傑克的話,至少我在這些字句裡聽到傑克的聲音;消逝的聲音。中立。傑克就像我母親,是個語調中立的專家,但立場並不中立。他最後穿上英格蘭的軍服,在後來那場戰爭裡(我差點說,在那場真正的戰爭裡)對抗希特勒。他也是恩尼厄思.麥科納提的哥哥。
就別讓我說他的不是吧。就任神父期間,他在斯萊戈到處走訪,踏進城裡的淒寒房間,那兒住著以罐頭豆子維生、窮困潦倒的單身漢。他的足跡更遍及河邊的汙穢小屋,小屋本身看來就像是挨餓的老男人,腐爛的草編屋頂有如亂髮,黯淡無神的小黑窗宛如眼睛一般瞠目瞪視。他連這些小屋也進去了,這事讓他出了名。但他離開時從來不曾帶走跳蚤或虱子,因為他比白天的月亮還要光潔。
我開始哭泣,哭法不像個孩子,而是像我現在這樣的年邁老婦。緩慢稀薄的淚水,無人看見,無人拭乾。
三位兄弟:傑克、湯姆與恩尼厄思。噢,是的。
「對。」他說。
那個年輕人又崩潰了,可憐兮兮地哭泣著。
噢,我一定要提醒自己保持清醒,明白自己對你說的是什麼。現在一定要講究精確與公正。
他說,他非得質詢我不可。他不是這麼說過嗎?我確定他說了,可是直到現在,他已離開房間多時,我才把他的話聽明白。
他正握在掌心裡。是半個鳥蛋殼,色澤跟他臉上的靜脈一樣藍。
貢特神父當時相當年輕,大家可能預期他對受屠戮者有種特別的同理心。可是貢特神父一身修剪整齊,根本不剩任何能夠感應傷慟的觸鬚。他就像是和圖書牢記歌詞、也擁有好嗓子的歌者,但卻唱不出作曲者心中想傳達的真諦。大多時候他枯燥乏味,不論對象是老或少,他總以同樣乏味的樂聲應對。
約翰繼續哭嚎,橫趴在死去的同伴胸膛上。我原本要說他活像個女孩子,可是實際上卻還差得遠。
「你認識我?」父親問。
「可是她不可以對他透露半點細節,只要帶他來這裡就好。她沿路也不能跟別人交談,更不可以跟任何自由邦軍人接觸。要是她說出來,我們肯定會沒命。他們隨隨便便就能殺死我們,就像他們在山上幹掉威里一樣。我必須警告你,如果她多話,我們會幹掉你,但我不確定我們會不會動手。」
「也許吧,」父親說:「可是你們是誰呢?是自由邦的人還是另外一方?」
「他在這場戰爭裡犯過謀殺罪,殺過人嗎?」
「克立爾先生、克立爾先生。」其中一人說。那傢伙神情嚴厲,好像因為頭蝨而理了平頭,「我們沒其他地方可去啊。」
「沒有神職人員可以赦免他的罪。有沒有可能替他找個神職人員來?」
傑克最引以自豪的一件事,就是他是卡爾森的表親,這點一直教我疑惑。但那是題外話了。
一個問題闖進我的思緒:葛林醫師說他非得替我做評估,那是什麼意思?好讓我走出院外、踏入世界?但世界又在何方?

餵養他們的人並不愛他們。
他的褲子拉鍊敞著,這讓我有點害怕。他的長褲縫綴了一連串模樣笨拙的鈕釦。他個子矮小,但是肌肉壯實,抬頭挺胸。他的舌頭出了毛病,因為每隔一會兒他就會用怪異的方式困難地吞嚥。深青色血管好似罩紗一般披覆他的臉,就像大砲發射時,臉部太過貼近砲口的士兵。在這地方的流言蜚語裡,他一身臭名。
「什麼?」
「戰況雖然很慘烈,但在這場戰爭裡,還沒有神職人員遇害,」第三個人說:「只有這可憐的人被打死了,他是約翰的弟弟威里。他早就死了。」
「先生、先生,」第三個人開口。他是我從未見過的高瘦男孩,看起來像是直接從山上農家下來的,褲管還蓋不住腳踝,「你現在就得埋了他。」

「克制一下,約翰,」另一人說:「雖然這裡的墓地又暗又靜,可是我們畢竟是在城裡。」
十四歲的我一腳尚未脫離童年,另一腳卻已涉入女人世界。我念的是修女經營的學校,不過對下課後悄悄溜過學校柵門的男孩並非無動於衷。事實上,我似乎記得自己當時想著他們身上發出的某種音樂,某種我無法了解的人類噪音。事隔久遠,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怎能從如此粗糙的形體上聽到樂音。可是女孩子就有這樣的魔幻本領,可以把區區黏土般平凡的東西,轉化為偉大又古典的念頭。
「在戰爭裡殺人不算謀殺。戰爭本來就是殺戮。」
這地方與外在世界大相逕庭,沒有我們足以稱頌的任何東西。姊妹、母親、祖母、老閨女全像遭人遺忘似地躺臥在此。
我之所以知道這點,是因為多年前某夜,約翰.肯恩把我從睡夢中喚醒。他領著我穿越長廊,匆匆帶我走下兩三道樓梯。原來有個邊廂起了火,他要帶我到安全地帶。
後來約翰.肯恩吃力地緩緩走進來,一面嘀咕,一面推著掃帚。我早已接受這種情況,視他為此地的常態。如果改變不了,就一定得忍耐。
「是我接的。」約翰說。
不管來者何人,父親一律會好好埋葬。在和平的日子裡,他埋葬的大多是老人與病者。可是在戰時,他接到的卻常是年輕男孩的屍身。
順便一提,在西愛爾蘭,恩尼厄思要唸三個音節,但在科克是兩個音節,聽起來非常像人的臀部
接下來的敘述聽起來可能像是我父親的故事之一,就是他那小福音書的一部分,但他從沒機會好好親口詳述細說,也無法透過講述過https://m.hetubook.com.com程稍作修飾美化,直到聽來像首歌曲。我直接把赤|裸的真相呈現給你,因為那是我唯一擁有的。
貢特神父從死亡的巢穴中浮現,衝來,急速衝來,占據了醫生的位置。
「可能是知更鳥的蛋吧。」他說。
這句話出自什麼或哪裡,我並不清楚。
「我知道,只是忘了。」
「原來如此。」
他並未嚴厲斥責這些事。他知道每一代總有戰事,然而他以奇特的專業方式投注於喪葬事務。因為他在名義上畢竟是死者的監護人,彷彿他是缺席者的國王。
「對。」
他直起身子半晌,瞅著我看。
「噢,我要,謝謝你。」那是我多年前在花園裡拾來的東西,一直擱在窗戶凹槽裡,他以前從沒提起過。可是,它躺在那兒,透著藍彩,完美無缺,毫無老化的痕跡;實際上卻是老舊的東西,許多世代以前的鳥兒下的蛋。
在場所有人,包括我與父親,都回答:「阿們。」
「是沒有,」我說:「沒有。原諒我。」
那些日子裡,愛爾蘭充滿仇恨。我當時是十四歲的女孩,如花兒似地努力對著世界茁長盛放。但四處卻瀰漫著仇恨的煙霧。
「我不知道。」我說,頓時恐慌起來。我都認識他數十年了。他這會兒為何問我這問題?
年輕人的死教他哀慟,畢竟離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血腥殺戮才不過數年。其實,在復活節起義前後那幾年,斯萊戈有好幾百位男性前往法蘭德斯參戰。在戰場陣亡者多半無法回鄉埋葬,其中有幾十人可說是葬在父親的心裡,與他思緒裡的祕密墓園。此刻,在內戰期間,有更多人喪命,而且總是年輕人。在斯萊戈,參與內戰的男人全都不到五十歲。
「他死很久了嗎?」貢特神父說:「有沒有人接了他臨終前的最後一口氣?」
於是我往外狂奔,衝進強風吹掃的冬日墓園,穿越兩旁住滿亡者的大道,抵達山坡路的頂端,往下通向斯萊戈。我急急忙忙下坡,最後來到神父的房子。我穿過小鐵柵門,沿著碎石路撲向一扇厚實的門,門上的漆綠得有如一葉蘭的葉片。離開父親身邊的我,惦記的不再是鬈髮熨斗與頭髮,而是父親的性命安全,因為我知道那三個人見識過恐怖,而見識過恐怖的人可能會做出一樣糟糕的事。那是人生與戰爭的法則。

可是跟約翰.肯恩可以東南西北地閒扯,就像還是十二歲少女的我,跟一群聚集在街角、漠然佇立雨中的男孩對話。他們用柔軟的聲音與我交談;起初的語氣是柔軟的。在這兒,在幢幢陰影與遠處吶喊之中,或許最大的美德就是沉默。
離開我的思緒吧,好醫生。
「妳叫什麼名字?」
「羅珊娜,如果他過世了,又何必這麼匆忙?」
語畢,他做了件出乎眾人意料之事:他激烈地嚎啕大哭,撲在死去的同志身上,發出哀慟的細聲嘶吼。那是我從未聽過、往後也未曾再聽到的,即使這裡本來就是個裝滿傷慟的小殿堂。
他湊近死去的人,以無比的溫柔碰觸對方。
我寫這段是為了止住淚水。我用原子筆將文字使勁刺進紙頁,彷彿把自己釘在那裡。
儘管如此,我依舊常常到父親的殿堂,也許在那做做學校功課,享受他的小壁爐裡升起的煤火(多虧他有燃料津貼)。我在那裡讀書,一面聽他高唱〈大理石廳堂〉或那類的歌曲,然後為自己的頭髮操心。
戰爭期間,許多人無疑斷送了性命,死狀比謀殺還要悽慘。將死者埋葬在那片整潔的墓園裡,當然是父親的職責。
這些人在他心中勾起的,是一種不同於他對年老殘疾的逝者所流露出的傷慟。他認為後者的死單純又合理。不管家人與弔唁者在墓旁哭泣或沉默,他總覺得有種恰如其分與妥當合理的感覺。他通常都認識即將入土的逝去長者,如果與喪家分享回憶與軼事會是令人愉悅又大方的做法,他就會這麼做。在那種場合裡,他是一位擅於應對傷慟的外交家。
可是,我並非意圖做出任何指控。這地方挺正派的,只差不是真正的家。如果這裡真的是我家,那我肯定會發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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