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三
某種威力強大的恐懼感竄遍全身,但我不確定來自何方。這感覺或許正如受到摧折的破損原子毒素,在距離廣島遙遠邊緣的居民身上擴散,跟爆炸本身一樣會奪走他們的性命。一種有如作嘔感的恐懼、一種對於作嘔感覺的回憶。這麼多年來我頭一次有這種感覺。
「是啊。」
「葛林醫師,我當然想要自由。但是自由讓我害怕。」
「羅珊娜,妳幾歲了?」
「到目前為止是。」
「我不記得了,葛林醫師,有可能。」
「有的,基本上都有。」
「我挺快樂的啊。」
「來探視妳是我的工作。房間今天清過了嗎?」
「噢,是的——抱歉。嗯,對,我正想問問妳,羅珊娜,妳會不會恰巧記得妳入院時的一些細節呢?如果妳記得,那會很有幫助。我馬上會跟妳說明原因,如果我非得說明的話。」
今早葛林醫師進來時,我手忙腳亂地匆匆藏起這些紙頁。我不希望讓他看到,也不希望他質問我,因為這裡面隱藏了我的祕密,而這些祕密就是我的財富與神智。幸運的是,我老遠就聽到他那金屬鞋底發出的聲響穿過走廊而來。另一個幸運之處就是,我的腿一點風濕毛病也沒有,也沒有上了年紀會有的特定殘疾。我的雙手,唉,我的雙手就不比從前了,但雙腿的狀況依然良好。沿著壁腳板竄行的老鼠動作快了一些,可是話說回來,牠們的行動向來都比我快。說真的,一有必要,老鼠就能當個出色的運動員,不過我的動作已快得足以應付葛林醫師。
「上星期我跟朋友還有他兒子去了動物園,」他突然說:「我到都柏林去替我太太拿些關於玫瑰的書。我朋友的兒子叫威廉,妳知道那也是我的名字。」
「貝奇勒牌的罐頭豆子也會?」
接著他往我的床鋪上一坐,彷彿那www.hetubook.com.com是整個基督教世界最乾淨的一張床(我敢說絕不是),然後伸展雙腿,垂目凝望自己的鞋。他漸漸泛白的長鬍子尖得像把鐵斧,也像極了樹籬,很有聖者的味道。我的床上擱了只盤子,上頭還有前晚吃豆子留下的黏稠殘跡。
「我們可以在賀拉斯的作品裡讀到這點。」
「麥科納提太太,妳有權得到更多。」
他再次以具備某種醫學專業的無比耐性越過房間,踅至門口。
「的確很不可思議。不過醫生,我覺得很多事情都很不可思議。我覺得老鼠很不可思議,覺得爬上那扇窗的滑稽綠色陽光很不可思議,也覺得你今天來探訪我很不可思議。」
「總之,如果我發現妳來這裡沒有真正的理由,且不是出自醫療問題,我就必須想辦法為妳做其他安排。親愛的羅珊娜,我不想讓妳難過,更無意把妳丟進天寒地凍裡。這次的遷移會經過小心的組織策畫。就像我說的,要以我的評估為準。我會提出問題,我必須質詢妳……到某種程度為止。」
親愛的讀者!親愛的讀者,如果你溫柔又善心,我真希望能緊握你的手。我期盼各種求之不可得之物。雖然我並不擁有你,但我仍保有其他東西。有些時刻,某種無以名狀的喜悅會穿透我,彷彿一無所有的我擁有全世界,彷彿抵達這個房間時,我已尋得通往天堂的前廳,很快就會發現天堂之門漸漸開啟,並以一個藉由痛苦換得獎賞的女人身分,往前邁入那些綠意盎然的田野與山丘圍抱的農地。草地散發著熾烈的青和-圖-書翠!
葛林醫師以平日的肅穆神情回答我的問題。葛林醫師這人精采的地方,就在於他完全缺乏幽默感,結果反倒讓他成了相當幽默的人。相信我,在這裡,這種特質值得好好珍惜。
「一百歲身體還這麼好,妳不覺得很不可思議嗎?」他說,彷彿在這件事上他有過某種貢獻。也許他有吧。我受他照顧也有三十多年了,或許更久。他也漸漸老了,但沒我那麼老。
「嗯,羅珊娜。嗯。妳好嗎,麥科納提太太?」
葛林醫師露出微笑。我懷疑最後那部分是俏皮話,可是我不懂幽默何在。尤其如我先前所說,他從沒試著表現幽默過,所以我猜一定有什麼異常的事情正在醞釀中。
「妳需要的東西全都有了嗎?」
葛林醫師用右手的兩根指頭掐著眉頭,按摩了一會兒,接著揉揉鼻子,發出呻|吟,彷彿呻|吟裡涵蓋了他在這機構裡的所有歲月,他這輩子在此度過的所有早晨,所有關於老鼠、治療與年齡的無用閒聊。
聽到那個姓氏時,我總會想起湯姆的母親。我也曾是麥科納提太太,可是地位從來不曾像她那般至高無上。絕無可能。我很清楚她的意思。再者,大家曾經大費周章地想從我身上奪走那個姓氏。那麼我為何仍老對人說我姓麥科納提?我不知道。
「天曉得,」他接著說,心思優雅地一轉,「在這裡沒人快樂得起來。」
「這裡永遠都會有老鼠。」
葛林醫師快活地說:「自由總是在不確定的氣氛中獲得的,至少在這個國家是如此。也許在所有的國家都是。」
「畢達哥拉斯,」他說:「相信靈魂的輪迴轉生,警惕我們吃豆子的時候要小心,免得吃下了祖母的靈魂。」
「是的,我想我的意思就是那樣。」
「嗯。如果妳適合……適合自由行動,妳跟任何人都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樣有權得到自由。我想就算一百歲,妳可能都希望……希望能四處走走,夏天到海裡玩玩水,聞聞玫瑰花吧。」
我不知道!
「妳可能會把這裡當成是自己的家。」
「葛林醫師,你是說來這邊?」
接著在天光閃爍的房裡,我以為自己目睹了某種怪事:他的眼角竟泛起淚水,滑下他的臉頰,迅速滾落。某種黑暗私密的哭泣。
麥科納提太太。
「應該有一百了吧。」
接著是冗長的沉默。我一再微笑,試著思考自己在他眼裡看來的模樣:一張皺紋遍布的老朽面龐,失落於年歲之中。
他先敲敲門。這種禮貌的表現可比清掃我房間的可憐鬼約翰.肯恩好多了——如果他名字是這麼寫的話(這還是我頭一回用筆寫下)。他開門的時候,我早已端坐在空空如也的桌子前。我認為葛林醫師不是個惡人,所以漾起微笑。
他以我想像中最隨和的語氣說出這些話。
「不記得了。」卑劣又徹底的謊言是最好的答案。
「是的,有時是。」他輕柔地說。
「妳還好嗎?羅珊娜?請別激動。」
跟他一樣糟的是,我忘了回答他。
「承認?」我說,敦促他說下去。我知道他的心神有種默默飄離、進入私密思緒的習慣。
「噢。」
「還沒,可是約翰很快就會過來。」
我們在那時停止交談。我凝望灑入房裡的那方紮實陽光,古老的塵埃在那兒翻騰。
「關於入院,妳記得什麼嗎?」
「真是美麗,真是美麗。」他說。
「是謀殺。」我說。
「我想他會的。」
「他放了,可是架設的手法不夠細膩。老鼠順利吃完乳酪以後就拍拍屁股溜了,就像強盜傑西.詹姆斯跟他哥哥法蘭克。」和-圖-書
「拘禁?」
「我們走到長頸鹿區,看到牠們,威廉很開心。那裡有兩頭碩壯高大的雌長頸鹿,四肢柔軟修長,非常、非常美麗。我想我從沒見過那麼美麗的動物。」
「所以,妳狀況不錯?」
「我很好,葛林醫師。你人真好,還來探望我。」
「不!」
我點點頭。
「我想不會吧。」
「自由啊自由。」他說。
「沒事,請繼續。」
「妳知道嗎,羅珊娜,近來我得重新檢視所有院民的法律地位,這點在輿論中是個熱門話題。我看了妳的入院文件,不得不承認……。」
接著他經過我面前,向窗戶,往外眺望。
「約翰沒放捕鼠器嗎?」
「嗯,」他說:「不幸卻不令人意外的是,位於地下室的檔案庫,有絕大部分檔案被老鼠當成墊草被褥。結果資料全受破壞,無法閱讀。妳的個人檔案以非常有趣的方式遭到攻擊,狀態比埃及古墓還糟,好像用手一碰就會四分五裂。」
「抱歉。」
今早天候相當冷冽刺骨,房裡的東西全覆了層黏膜般的冷霜,一切閃閃發光。我把僅有的四件洋裝全套在身上,還算舒適。
「聽到這裡還有老鼠,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我原本無意喊出聲來,可是之後你就會明白,在大多數人心目中,他們會把這些小小活動與生活的安逸快樂聯想在一起。但之於我,一想起這些,我的心就好似被利刃刺痛。
「這是今年到目前為止最冷的一天。」
「不過,我們不會從今天開始。不,不,」他說,一面起身,「當然不是。可是先向妳說明事實,是我的職責。」https://www.hetubook.com.com
他的話語將我鎖入沉默裡,我不曉得為什麼。那樣的談話畢竟不像父親那般敞開、輕鬆與快樂。我想要聽他說話,但我現在不想回答。人們交談時,總覺得對彼此有種奇怪的責任,必須透過回答來提供對方慰藉。可憐的人類!無論如何,他並沒有問我問題,只是在房裡飄盪,虛幻不實,像個正在經歷人生的活人,佇立時難以察覺自己已漸漸死去。就像所有的人。
「對,對,拘禁,反對他們至今仍被拘禁在這裡。當然,妳來這裡已經很多年。我想已經超過五十年了吧?」
在他缺乏生氣的嗓音裡有某種模糊的渴望。我對他院外的生活、對他的家庭一無所知。他有妻小嗎?他是個冰雪聰明的人,看起來像個偵探。不過這無所謂。他能夠隨口談及古希臘與羅馬,可說跟我父親有著相同的愛好。儘管葛林醫師流露出奄奄一息的絕望,他那總是呼應我父親的說話模式,彷彿從湯瑪斯.布朗爵士與約翰.鄧恩那裡吸取精華,讓我對他頗有好感。
我對他露出最衰老的老嫗式微笑,彷彿聽不太懂。
「當然,我跟妳很熟,而且這些年來我們那麼常聊天。不過我真希望自己當初多做一些筆記。我手上這些湊起來也沒多少頁,知道這件事妳應該不會很訝異吧。我向來很不情願做筆記,也許就我的工作來說這樣不是很好。有時大家說我們這些人一無是處,沒替任何人做事。這一點我是應該受責備,可是我希望我們已經為妳盡了全力。我真的這麼希望。我很高興聽到妳說狀況不錯,也很希望妳在這裡覺得快樂。」
「不會。」
「妳知道嗎?我真的相信妳。我想妳是我所認識的人裡,最快樂的一個。可是,我想我還是得替妳做評估,羅珊娜,因為報紙文章一直在抗議,有些人因為社會因素而非醫療緣故而被……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