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六
「我相信,對當局來說,要槍決這樣的男人一定很棘手。」
「給妳包頭、圍脖子的,妳高興怎麼用都可以。」我看得出來,父親開始焦躁,就像送錯禮物的人會感覺肚腹裡升起一股絕望感。他不得不解釋一件顯而易見的事,而這任務向來讓人不快。
「嗯。」我有點不安地說,可是也有種出乎意料的開心,就像是聽到傑西.詹姆斯或那幫人的消息。我不想跟亡命之徒短兵相接,但希望他們成功脫逃。當然,你和我已經見過約翰.拉斐爾。
行事周詳的他很快就找到能幫得上忙的小冊子,叫做《捕鼠的完美紀錄》,是某個用「鼠仔」做為筆名的作者所著。這本小書敘述一位在曼徹斯特工廠裡冒險的捕鼠者,整座城市層疊堆滿工廠,提供了無數的地點供老鼠居住與躲藏。小冊子教父親該怎麼進行他的工作,並將注意事項都條列清楚,另外還提到需要多留意雪貂的腳,因為雪貂的腳很脆弱,容易在潮濕的籠子裡染上腳腐病。可是父親從未獲得能夠擁有雪貂的體面地位。斯萊戈市政府當局的野心沒那麼大,他們只分給他一隻叫「巴布」的傑克羅素㹴犬。
可是這些日子裡,他讀的可能是跟他自身有某種奇怪連結的報導,至少有一次是如此。有一天我聽到他小聲倒抽一口氣,抬頭便見他沉浸於報紙裡。若迪先生是《斯萊戈冠軍報》的所有人,十足的「新政府人」(大家都這樣稱呼他),所以報上以赤|裸卻樸實的話語報導內戰情勢,致力於暗示正常與團結。
是的,父親從墓園被解職那天,我記得一清二楚:一位從亡者身邊遭到放逐的活人。
失去那份工作,等於以某種異常的方式失去他自己。
父親完全不懂她的意思。是圖案不好看嗎?還是他在購買絲巾的過程中,犯了連自己都意識不到的錯誤?畢竟,又有誰能告訴一個捕鼠人,女性最新流行風潮到底為何?
「哪些男孩?」我說。
人們之所以持續過著所謂的平凡人生,是因為他們沒有其他種類的生活可選擇。父親在晨間刮鬍子時,依舊拿著剃刀在粗糙臉龐上巧妙遊走,一邊頌唱〈皮卡迪的玫瑰〉,文字、詞句斷斷續續,這兒略過、那兒省去
https://www.hetubook.com•com。如果我闔眼傾聽,他就會像神祕影片般浮上我腦海。他在這種處境裡繼續英勇地昂首走下去,帶著他的狗與捕籠出門,學習將捕鼠當成「尋常任務」。雖然下班返家時間不似以往那樣固定,但他仍然試著把《斯萊戈冠軍報》隨身夾在腋下,將新生活逼進正常的領域裡。
父親沒再多說一個字,我們也沒正眼看對方,但在壁爐的同一位置上,堆起如小丘的煤炭正使勁掙扎著。
「天啊,」父親說:「他們槍決了那次闖進墓園裡的那些男孩。」
「你剛說什麼,約翰?」她說,彷彿迷失於神秘的耳聾狀態。
實情是,不管父親心裡認為的愛爾蘭是什麼模樣,他都深深愛著他的國家。如果他出生時是個牙買加人,也許會以同樣的程度迷戀牙買加。可是他並不是牙買加人。他的祖先在愛爾蘭的城鎮裡任職他們那類人可以取得的掛名小差事,像是建築物檢查員之類的工作,我的祖父甚至掙得了教士的要職。父親在科盧尼鎮一間神職人員的小房子裡出生,童稚時期的他深愛科盧尼;隨著年歲漸長,他心裡的那份愛也隨之擴展至整座島嶼。祖父是位激進思想家,寫過宣傳理念的小冊,也曾宣講布道(小冊已經亡軼,可是我似乎記得父親提過一、兩本),主題是愛爾蘭的新教教會歷史。父親的看法不見得對自己有利,因為他認為新教本是一種軟如羽毛的工具,卻被過往的實踐方法轉化成剛硬鐵鎚,用來敲打為了在愛爾蘭生活而胼手胝足之人的腦袋,而他們大多數在本質上都是天主教徒。祖父深愛長老教會,父親也是,可是對於長老教會,還有英國國教、浸信會等其他宗教在愛爾蘭施行的方式,他感到遺憾,不,他義憤填膺。
之後要陪他就比較困難了。要把我帶在身邊去捕鼠會很吃力,因為那是一份骯髒、棘手又危險的工作。
「是的,羅珊娜,是其中一人的弟弟。報上登出姓名,他姓拉斐爾。威里.拉斐爾。哥哥叫約翰。可是報上說他逃走了和_圖_書。脫逃中。」
「噢。」母親瞪著擱在大腿上的絲巾。「噢。」
那也算一種小謀殺。
接著,父親把店家用包裝紙(就是以前母親會留起來折好、擱在抽屜裡的那種紙)包好的禮物遞給母親。她靜靜打開,盯著裡面折妥的斑點絲巾,仰起臉問:
傍晚我們一同鎖上鐵柵門準備回家。他的目光透過柵欄,望向逐漸黯淡的一排排墳墓,以及隱逝於夜色裡由他照管的墓碑。他總會說:「真是讓人自豪,讓人自豪啊!」我想他也許不是對我,而是在對自己或墳墓說話,因為他可能從來沒想到我會懂他的意思。或許我當時不懂,但我想我現在是懂他的。
「就是把遇害的朋友帶進殿堂的那些瘋狂年輕小伙子。」
父親實話實說,不帶任何諷刺意味。這的確十分棘手。要那些男孩們排成一列,或一個接一個受刑,然後對著他們開槍,直到斃命。誰知道當初在山上那一片幽暗中發生了什麼事?來自伊尼思基的他們,現在同威里.拉斐爾一樣,也葬送了性命。
我怎麼會知道?因為在我童年的每個夜晚(夜夜如此),父親每晚就寢前最後一件事,就是來到我的窄床上,用他寬闊的臀部將我擠到一旁,讓我半躺在他身上,腦袋貼在他帶著髭鬚的臉龐。接著他便滔滔不絕說個不停,而母親則在另一間房裡入眠。當父親聽到母親微微的鼾聲時,便會離開我身邊,加入她的行列。可是在那半小時內,在一片闃暗裡,月亮起初坐在後牆上,繼而時暗時明地飄浮,進入點滿遙不可及(這點我可清楚了)星子的天際。他會讓母親獨自入睡,並對我敘述他心中所有的隱微想法、疑點以及歷史,也許連我聽不聽得懂他都懶得多想。這些東西像樂音一般從他口中流洩出來,不但合他的意,也討我歡喜,就像巴爾甫與蘇利文的作品。在他的心目中,這是史上最偉大的兩位愛爾蘭人。
沒有事情能夠穿透她的沉默。耶誕m.hetubook.com•com節到來前夕,我與父親想做點事情來討她歡心。他在「開羅咖啡館」附近的小雜貨店裡湊巧瞥見一條絲巾,於是每週都保留半便士,這樣才能向老鼠囤積穀粒一樣,累積自己需要的錢。請記得,我的母親非常美麗,或許已不如往昔般的秀麗,不過,她的沉默就像黯淡單薄的布料,掩住了臉部的肌膚。她猶如表層樹脂油變暗的繪畫,遮蔽了作品原本的光采。她可愛綠眸的光芒逐漸熄滅,自我裡有點什麼也隨之漸漸消逝。但是我想,她整體的輪廓還是會讓任何藝術家滿意;如果斯萊戈有藝術家的話。這點我倒懷疑,除非你指的是那些替城裡的富貴人家,如傑克森、密鐸頓與波列克斯芬思家族繪製肖像的那些傢伙。耶誕夜父親不需要工作,參加艾立思牧師在他小巧優雅的老教堂舉行的彌撒儀式,是我們的樂趣。嬌小的母親披著襤褸的外出大衣,狀似僧侶,默默隨同我們前去,那番景象依舊歷歷在目。小教堂裡點著蠟燭,教區裡的新教徒無論貧富全都群聚一堂。男人穿著斜紋防水布料的深色服裝,女人如果有辦法的話,會用些皮草妝點脖子,可是大多都是穿著時下常見的灰暗綠色調衣物。燭光灑透各處,穿進坐在我身旁父親臉上的皺紋、透進教堂的石頭。牧師以聖經裡神祕又啟發人心的英語說話,燭光也穿透了他的聲音。燭光穿過我的胸骨,直入我年輕的心臟,狠狠刺進我的心。我想放聲呼喊,但一時卻不知道該呼喊些什麼。大概要為父親的命運、母親的沉默高聲叫屈吧;但我也想高聲讚美什麼,讚美母親逐漸飄逝但此時仍存之美。我覺得母親與父親好像由我照護,必須靠我付出行動,他們才能獲得解救。莫名地,這個想法突然讓我溢滿喜悅。這感受如此珍貴,當會眾開始放聲頌唱某首受到遺忘的聖歌時,我心中竟湧起奇異的幸福感,接著便在那燭光閃閃的黑暗裡哭泣。那變幻莫測的如釋重負之感,讓斗大的淚珠垂落不已。
在貢特神父的關照下於墓園工作,對他來說,等於是人生臻至完美、獲得成功。就某種程度來說,這樣的工作與生活等於是對祖父的一種致敬。在愛爾蘭,一個他意外深愛上的地方,這就是他所認為的生活方式。
父親以堅定的意志,努力要激起她的活力,盡可能把所有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捕鼠https://m.hetubook.com.com的薪資很微薄,但儘管微薄,他仍希望可以勉強應付家計,特別是在內戰結束時,艱難黑暗的那幾年。整個國家正掙扎著要重新站起來,我想,在那些日子裡,全世界都因災難而痛苦不堪。歷史的巨輪轆轆轉動,不是由人類操控,而是某種無法解釋的推手。父親把收入交給她,希望她能好好分配那區區幾英鎊,讓全家撐下去。某些事似乎發揮著很大的作用力,有如歷史的龐大力量一樣,但事實上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因為只僅僅影響到我們一家。我們家常常逼近斷糧。晚餐時分,食物儲藏室可能會乒乓作響,彷彿母親正要端出一餐飯菜,但最後她只是走進小客廳裡坐下。此時父親刷淨身子,準備上工,漫漫長夜在他眼前展開。最好趁夜黑風高之際騷擾老鼠。我望著母親,漸漸了解她並沒有要端出任何東西。父親緩緩搖頭,也許在心裡狠狠勒緊腰帶,可是幾乎不敢開口問她哪裡出了差錯。在面對她個人的苦惱同時,我們開始飢餓度日!
「你是說其中一個人的弟弟。」
「為什麼呢,約翰?」
「為什麼?我不知道,希西。我不知道。」他說。接著他靈光乍現般地突然補充:「這是條絲巾喔。」
母親身上的沉默是最深奧的那種,她簡直就像水底生物。或者說,我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我倆都好似水底生物。她從不開口說話,像是泅水的生物一般緩慢沉重地挪動。
父親深愛這世界以及其中的人類同胞,而他也毫無保留地付出這份愛。身為長老教會的忠實教友,他認為所有的靈魂都遭受同樣的攻擊,並且能在街頭混混的粗氣笑聲裡聽出某種人生的關鍵解釋與救贖。事實上,他相信因為上帝創造了萬物,所以出自祂手的一切必定獲得認可。他也相信惡魔的悲劇就在於,惡魔不曾創造任何東西,只是虛無空間的建築師。由於這些信念,父親把工作當成自我評鑑的基礎。宗教信仰不尋常的他,卻得以在斯萊戈任職墓園管理員,在歲月逐一奪走天主教徒的生命時,助他們入土為安。
「他是從穆列特半島外海的伊尼思基島來的。瑪憂郡的最深處。是世上最偏僻的地區之一。躲回島上親友身邊對他來說或許會很安全。」https://m.hetubook.com•com
我童年最怪異的時期就此展開。漸漸地,我變得更像女孩而非孩童,更像女人而非女孩。父親捕鼠的那幾年,屬於自己的肅穆情緒籠罩著我。孩提時代曾逗我開心、讓我滿足的事,如今都不再有同樣的效果,彷彿有人竊取了人世間一部分的景色與聲音,而孩童的最大財產只剩下是唾手可得的小小喜悅。我覺得自己處於某種守候狀態,等待某種未知的東西,前來取代青春的恩典。當時我正值青春年少。非常年輕。就我記憶所及,從來沒有其他十五歲女孩,心境像我一樣垂老。
「希望如此。」
我在那裡哭泣。我想這點對任何人都沒什麼好處。悶濕衣服的氣味在四周瀰漫,咳嗽聲在教友間此起彼落。我願意付出一切,只要能夠將他們放回那間教堂、回到耶誕時節,將所有的事物歸回原狀(時間照著必行的規律,很快就將當時的情景奪走),將先令放回人們的口袋裡,將身體塞回保暖内衣褲、套上連指手套,把一切的一切放回去。如此一來,我們就可能在原來的時空裡站穩,在桃花心木的長凳上或跪或坐,即使無法永恆地留住那一段時間,只要那幾個瞬間時刻,那短短一吋時光就好。當時,父親臉上的皺紋映著熠熠閃亮的光線,他緩緩地將臉轉向我與母親,輕鬆、仁慈地綻放微笑。微笑著。
「噢,」她說:「噢。」可是,那是哪種類別的噢,那個噢究竟代表什麼,父親與我都不明白。
「我希望妳會喜歡。」我想,父親等於是伸出自己的脖子、等待斧頭落下。
翌晨,父親送我一個美麗的小東西,事後我才知道是所謂的人造珠寶。斯萊戈的女孩出門時,都喜歡炫耀一點「喜鵲」的閃亮飾品。我和其他女孩一樣,夢想著傳說中的喜鵲窩巢,在那兒找到胸針與手鐲,以及一整窩的可愛掠奪品。我接下父親的禮物,打開銀色的別針,別在自己的開襟毛衣上,得意地向鋼琴與摩托車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