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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祕密手稿

作者:塞巴斯提安.貝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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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十一

第一部

十一

「是的,我嫁給湯姆.麥科納提。」
接著他莫名地噗哧笑出聲,那是人們被自己的私密想法逗樂,來不及自制而流洩出來的琅琅輕笑。
「唉!」他說,終於動身要離開,「我明天或後天可能會把剛才提到的那份文件帶過來,妳可能會有興趣仔細瞧瞧。」
艾莫達.辛可說是個聖人,願他安息。也許因為種族的緣故,他在愛爾蘭並未如預期地大放異彩,但他絕對有資格被封為愛爾蘭的精神醫學之父,在世期間主持的醫院是個真正的避難所。他的思想激進又刺|激,榮格與萊恩是他的神祇,他們的理論融合起來變得強而有力。悲傷的是,他英年早逝,甚至很可能是自戕的後果。綜觀一切,我仍然很高興他當初延攬我進來,不管原因多麼神祕。
「噢,好吧。聽妳這麼說,我鬆了口氣。可是上面記載了妳的名字:羅珊娜.麥科納提。」
「他過世了?」
「好吧。」
其實我無意在這裡寫私事。我是想寫寫羅珊娜。
總之,為了保持理智,我在這裡矻矻書寫著。我六十五歲,已過了披頭四那首歌的年紀。就某些人的說法,這還算年輕。然而當一個男人在四十歲生日當天醒來,安穩地說自己眼前已無青春可言,這種想法真荒謬至極。或許健康的人把人生當作一種特殊經驗就能感到滿足,他們興致盎然地期待歲月的流逝、年紀的增長,繼而面對老年。但我面臨這樣的處境時卻備覺悽慘。貝兒過世時,我多年來頭一次對鏡自照。過去每天早晨我往鏡子隨意一瞥,修剪鬍子時,從未真正端詳自己。這一回我看到的景象讓我萬分驚訝,我都認不得自己了。我的頭頂髮絲漸漸稀薄,與獾的毛色一般灰白,而我還以為自己仍保有原本的髮色。我臉上的線條好似置放戶外、雨淋多時的一塊皮革上的皺摺。我狼狽驚慌、震撼不已。貝兒在世時,我竟然從未意識到這個單純的事實:我老了。我不曉得該怎麼辦。所以我找出老刮鬍刀,將鬍子一把刮去。
「一定是別人的紀錄。」
「我想那是新教的名字,也許是很久以前從英格蘭來的。」
不,我記得。約翰.肯恩的確又進來過,不過是為了拖地。不知怎的,他顯然意識到自己還沒拖地。他畢竟也老態龍鍾了,老年人替老年人張羅。但他也沒真的替我張羅什麼。他掃到床下的地板時,掃帚的粗毛帶出一把湯匙。湯匙不乾淨,上頭沾有湯汁的汙跡。一定是我從托盤上弄掉的。他匆匆對我抛了個陰沉的眼神,往我的臉輕輕一摑,然後離去。
約翰.肯恩今天進來時帶來一個非凡的消息。他說今年的雪花蓮提早開花了。你無法想像這種男人竟會注意到雪花蓮。他還說,他在工作人員進出的頂樓花園裡看到番紅花開。他拿著拖把站在房間中央,用美好的語氣講著這些事。事實上他是要進來拖地的,但他講完這些奇蹟之後竟然就離開了,壓根兒忘了拖地這回事。我猜是突來的詩性大發,讓他閃神了。這再次證明,很少有人會死守性格特質,反而會持續地偏離它們。他一如往常,不注重儀容,而且褲襠大多時候都敞著。總有一天,一定會有什麼小動物注意到他開著的褲襠,然後鑽進裡頭,在那兒定居下來,好似刺蝟棲居在梣樹誘人潮濕的空洞中。
那扇門一直砰砰作響。我彷彿再次搖身變回五歲男孩,回到早已消逝的派斯多老家,不敢去察看發出怪聲的是什麼。我確定只是門,也許是受到貝兒鄙視,與我同一樓層的客房房門。和*圖*書
「也許吧,」我說,好不容易才把話語從滿口油灰中擠出來:「但那是你的工作,葛林醫師。」
「我找到一些額外的資料了,真令人意外,」他說:「不知道對我們有沒有幫助,因為其中『事隔久遠』,他們都這麼說。」
為什麼好的歷史遲早都會變成壞的?
我想,她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我維持原本的樣貌,但令人遺憾的是這點難以實現。她希望只有她的玫瑰會改變。當花朵散放魅力的奇異時刻,玫瑰的枝椏會突變,露出「芽變」,從已知的玫瑰冒出新生命。美的跳躍。
我的岳父對我毫無好感。他是夏隆水力發電計畫的轉包商之一,從康諾特省的採石場供應碎礫,是那種有歷史重量,具史詩風範的男性。貝兒最終還是排除萬難,讓我倆得以舉辦婚禮。願神幫助她。她無數的家人在教堂一側一路排開,而另一側除了我的養父之外別無他人,獨自承受著來自另一方充滿敵意的瞪視。我的養父母是天主教徒,這點或許能討對方的歡心,但他們是英格蘭的天主教徒。在貝兒親友眼中,他們比新教徒還要新教徒,至少是極為神秘的,好似來自其他時空的生物,比方亨利八世想要娶妻的那個時代。他們一定認為貝兒嫁的是個幻魅鬼影。
「怎麼了,羅珊娜?我讓妳難過了嗎?真抱歉。」
噢,糟糕。我又離題了。可是這已成了最近這幾週的模式。
「沒有眼鏡我也過得去。」
「讓妳難過?不,不。我的工作是要幫忙妳。以目前這個案子來說,是要評估妳的狀況,事實上這是當局交付給我的職責,只為了符合各式各樣的立法。我很樂意讓妳獨處,我的意思不是留妳孤伶伶一人,而是不干擾妳,這樣我們就可以談談別的事,或者什麼都不談也行。我開始認為這是所有話題裡最健康的。」
「可是妳結過婚,不是嗎?」
「我的閱讀狀況不比從前了。我會讀湯瑪斯.布朗的東西,可是他的作品我大多都背起來了。」
在諸多悔恨裡,我最懊悔的就是貝兒搬到女傭房,與我分居。起因是我與某人的風流韻事(噢,為了掩藏自己的罪惡,我愚蠢的內在自我竟選了這個古雅的用語),而對方的人生也因我而漸走下坡。我知道這就是原因。因為這件事,貝兒可能突然對我有了不同的觀感,看出我比她原本想像的更加卑鄙、低劣。
同時,我從各種要務裡抽空偷閒,盡量找羅珊娜談話。我必須坦承,有時我常想多逗留,超過我應該留下的時間。我能肯定的是,在她房間裡,哀傷的毒劑會暫時得到緩解。前幾天,我在她面前崩潰。我極力嘗試保持專業距離,卻劈頭說出貝兒過世的事,結果不但沒有達到保持距離的效果,反倒讓麥科納提太太悄悄向我走來。我就像是被某種溫和宜人的閃電觸碰,原始、奇異,又清晰。
那是在約翰.肯恩進來談起雪花蓮之前,還是之後?我記不得了。
「我原本姓克立爾。」
她的過去我一開始什麼也查不出來。其實,這樣說可能正確一些:因為她年事已高,我原本就預期記錄有案的資訊會少之又少。我對她了解多少?我偶爾跟她聊聊,算算前後竟然也有三十年的時間,而手上掌握的資訊竟寥寥無幾。別人曾經稱呼她為麥科納提太太;沒有親戚或聯絡人仍與她保持聯繫;從來不曾有人到醫院裡探視過她。也許我曾經隱約意識到她從斯萊戈被轉來這裡,但那是四十年前或更久之前的事。我怎麼會曉得這件事?我不清楚,想必我曾經hetubook.com.com讀過相關紀錄文件;應該是我從英格蘭初來乍到的時候吧。貝兒自然想住得離家人近些,而我從父親那兒得知我有愛爾蘭血統,所以當時來這裡的心情是相當滿足的。
「噢,不,」他回答,雖然我什麼也沒說,「不好意思!沒事、沒事。」
「他不在警方工作?」
沒錯,我的問題很少得到回答。一開始,我好奇她是否知道答案。她真的能夠憶起往事嗎?就某種意義來說,她是否真的已經失去理智?她被交託給收容所「照顧」,是因為她真的患有精神疾病,還是心智能力崩潰?就像某些精神病患,羅珊娜似乎對於自己記得的事情非常篤定,態度也始終如一。可是在許多事上她也坦承自己的無知,這點又讓我覺得她並未患有精神疾病,也許只是回憶受到了歲月蠹蟲的侵蝕。對於一切的一切,不管事實為何,精神病患常有答案可以提供。他們厭惡有所不知的狀態,因為那會帶來困惑的痛苦與風暴。
喪妻之痛如此愁苦,讓我很容易對單純或健全的心靈感到佩服。我看著薩達姆.海珊受到絞刑的影像(他仍自稱「伊拉克的總統」),試著在他臉上搜尋受苦與痛楚的跡象。他看來困惑但堅強,神色近乎安詳。即使逮獲他的人嘲笑奚落他,他還是對他們表現出極端的輕蔑。他不相信他們有可能結束他的生命,結束他的故事。或者他以為,只要他能在內心找到力量,就能以讓人欽佩的花俏手法完成自己的故事。幾個月前他從藏身處被揪出來時,看來是如此骯髒襤褸又迷茫。但上法庭的時候,他的夾克與襯衫卻潔淨無瑕。替他洗刷熨燙衣服的人是誰?是什麼樣的女僕?透過他朋友、崇拜者與同鄉的眼光,他的人生故事看來又是如何呢?他赴死時那種心靈的平靜真教我嫉妒。他們對海珊毫不留情,就像他曾對敵人毫無慈悲一樣。但他看來一片安詳。
我的下一個想法是,她那樣謹慎,是因為她怕我,還是因為她害怕一旦開口說話,會把自己帶往寧可遺忘的往事中。無論哪一種,我知道她承受著極大的痛苦,從她的眼神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這樣一來,其實反倒賦予她某種怪異的優雅;如果我可以這麼說。嗯,在我用筆寫下以前,倒是沒想到這點。在這本子裡寫字還是有點用處的。
「紀錄上說,一九二〇年代最混亂的時期裡,妳父親在斯萊戈擔任皇家愛爾蘭警察,結果發生悲劇,被愛爾蘭共和軍殺害。我必須坦承,我對那整個時期的認識還是有點模糊。求學的時候,那段時期感覺就像一系列悲慘的失誤,還有,那是段逞兇鬥狠的歷史。對我們來說,就連第二次世界大戰都像……,我不知道對我們來說像什麼,古文明歷史吧?不過,我自己是在戰時出生的。妳父親的名字不是約翰,約翰.克立爾嗎?」
活下去是多麼艱難的事,我幾乎想說我的世界已走到盡頭。我以前一定常常帶著輕快心情與專業距離,傾聽某個受憂鬱折磨的可憐靈魂訴苦,而其疾病的起因或許就是如今打擊我的這類人生災難。
我希望能從斯萊戈那裡得到進一步消息。
她才下葬兩週。貝兒。我連寫出這個名字都是如此的艱難。現在,當我夜裡獨自一人待在屋裡,有時會聽見某處傳來微小的砰砰聲。那可能只是以往我曾無意識地聽過上百萬次的聲響,例如,被穿堂風吹得輕碰門框的門板。我不知道。我恐懼地往幽暗的走道望去,心想那會不會是貝兒。被自己妻子的鬼魂纏擾是多麼可怕又怪異的事啊。
「我要去花園看看有什麼消息。」她幾乎任何時節都會這麼說。她整年都栽植玫瑰。
「人對生命的態度想當然爾都是貪婪的,即使世界走到盡頭,依然渴望繼續存活……。」
意外,這一切純粹是意外。當時在此擔任專科住院醫生的艾莫達.辛先生寄來一封信,一個資淺住院醫師的職位從天而降。我既驚喜又開心,備覺受寵。我不知道他怎麼曉得我的名字。才剛從醫學院畢業幾個月的我當時仍在待業,急著迎娶貝兒進門。一份在愛爾蘭的工作正如她所願,宛若奇蹟。阿拉伯人說,一切早已書寫進生命之書,我們的工作只是實現早已收錄其中、肉眼不見且無人知曉的故事。我原以為辛先生可能是我的大學校友,但並不是。他是在愛爾蘭受訓的。不過即使愛爾蘭與印度已獨立許久,古老的大英帝國網絡依舊續存在許多面向中。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將我的名字交給他,也不曉得他們為何這麼做,我必須坦承,我雖然符合資格,但表現不算耀眼。可是那封奇蹟似的信還是寄來了。我興高采烈地回了信。你可能會說那是因為我從未到過盧斯卡門。但就算它是窮鄉僻壤,也是貝兒深愛的窮鄉僻壤。我們有機會在這裡得到幸福快樂。和圖書
「妳丈夫真幽默。」
「我們應該替妳弄副老花眼鏡,麥科納提太太。或者我應該說克立爾女士?」
葛林醫師下午在這裡待了一個鐘頭。他一臉慘灰,讓我備受震撼。讓我更驚異的是,他穿著弔唁者的深色西裝,因為他剛參加完妻子的移靈與安葬儀式。貝兒。一定是貝蒂的簡稱。但貝蒂又是什麼名字的簡稱呢?也許是伊莉莎白?他說有四十四個人前來弔唁,他數過了。我想,會替我哀悼的人一定更少吧,或許只有寥寥幾個,或許一個也沒有,除非葛林醫師來參加。可是多少人又有何差別?我從他臉上的線條看得出哀慟,他小心翼翼地不停撫摸刮鬍子所留下的一片猙獰紅疹。我告訴他,在這樣的日子裡,最好別為我費心,但他並未應答。
沒錯,過去十年來,整整十年,貝兒住在房子頂樓的舊女傭房。我獨坐在舊臥房裡,十年來已有上千次。「舊」有幾種含意:我們曾經共用這臥房二十年,這房間多年不曾粉刷裝修,這是我們「先前」同枕共眠的地方……等等。她再也不在我的上方,踏過木條地板,躺在吱嘎作響的窄床上。一切如此靜謐凝止,除了某處傳來的砰砰聲,彷彿她並未死去,而是困身於櫥櫃裡,企圖掙脫。在樓上的小房間裡,她的床仍然有條不紊,如同她生前最後一個早晨遺留下來的模樣。我不忍心去碰它。她收藏的玫瑰書籍如同以往,一排排立在窗櫺上,由兩個來自夏威夷的精緻木雕書鎮撐住,書鎮上刻著裸身的傳統夏威夷女郎。我們同床的日子裡,她的那側擺放玫瑰書籍,我的這側則是愛爾蘭史。床邊有張她姨婆留給她的中國裝飾風格小桌,上頭擺著電話。她姨婆幾年前在一場牌局裡贏得這張桌子,貝兒得到這張桌子時興奮又感動。她姨婆後來死於阿茲海默氏症。五斗櫃抽屜裡擺著她的衣物,衣櫥裡則有冬夏兩季的洋裝與鞋子,其中有些高跟鞋,是她過去外出晚餐時會穿的;多年前我們還會相偕出外用餐。我覺得那些鞋並不適合她,但我不曾缺乏風度到直言不諱的地步。缺乏風度不是我的罪孽之一。不過,朝我腦海襲來的,不是那個讓我喀達喀達奔上樓梯,在走道上發現的女人,肺部塌陷而掙扎呼吸著,體內發出最後的吼叫;而是那個與我陷入熱戀的年輕女子。纏擾著始終不肯離去的是這個人:丰姿綽約的勻稱美女,違抗父親的期望,堅持嫁給她在渡假時巧遇的學生。當時那位身無分文的學生正在英格蘭一家醫院研究陌生未知、前途堪憂的精神醫學。一切都是偶然的必然。
「這不是妳父親?」
怠慢疏忽的小小罪惡愈放愈大,足以讓人發狂。
我發了封信給斯萊戈精神病院,想看看他們是否保存著關於她的任何資料。可能沒有。同時,我在這裡找到一些文件,但大多m.hetubook.com.com已被老鼠啃去,只剩上頭爬滿蠹蟲的殘片,好似沙漠裡出土的古老卷軸,恍如出處可疑的小小福音書。我不知道文件是誰寫的,顯然是出於受過教育的人之手,但我不認為是醫師。打字的墨跡很淡,可能是老式的複寫紙,就是放在打字機正本下方的微皺藍紙。我希望斯萊戈會有正本文件。
「是某人在多年前所做的證詞紀錄。我不知道這份文件屬於這個機構,或者屬於妳在斯萊戈精神病院時期,然後才跟妳一起被轉來這裡。但它至少燃起了希望,在斯萊戈那邊會有原始文件。這份副本的狀況很糟糕,是打字的,可是墨色很淡,這是預料中事,而且有大半都不見了,真像是埃及墳塚出土的東西。它提到妳父親以前在皇家愛爾蘭警察隊裡,這個詞我有好多年沒見過了。至於他的死亡,有人說是謀殺。讀到這份文件讓我非常苦惱。我覺得我今天應該見見妳,儘管我個人也面臨了一些挑戰。文件讀起來栩栩如生,好像最近才發生的事,但也許是因為我的情緒目前很容易受哀慟與不幸所影響。我很難過,羅珊娜。我原先竟然不知道。」
有種突來的不悅感攫住我,彷彿有人用油灰堵塞我的身體,我不知道你是否曾有這種感覺過。當我咬緊牙關,我發誓我真的咬到了油灰。我恐慌地盯著葛林醫師。
「不是。」
「我也是那麼想。我曾在那本小書裡面看過。那當然是很罕見的名字:約翰.克立爾。在愛爾蘭,很少有人姓克立爾。我好奇那是不是從克萊爾演變而來的,或者跟克立爾島有關或什麼的?」
「是啊。不過我那時都不吃肉。雖然我每天都替他煮肉,但聞到肉味就讓我頭昏。所以我先生總喜歡對人說,我是愛爾蘭史上最後一個吃素的食人族。」
他的話語懸浮在房裡徘徊不去,這類的話語總是如此。
當然,我並未被鬼魂纏身。那是哀慟的豐饒角裡,眾多的奇花異果之一。
「噢,天啊。」
噢、噢、噢,顛簸搖晃的感覺又來了。我盡快抿緊嘴唇,現在不想重述那些事情。
「那是斯萊戈的老姓氏。我先生說過,他們是愛爾蘭史上最後一支食人族。有紀錄說他們會把敵人吃下肚。」
她的每種幽微變化,頭部的每種轉姿,我倆之間的每個溫柔時刻,每份禮物,每次驚喜,每則笑話,每回出遊,先到班多藍,後到貝尼多姆的渡假、每個善意的字眼與頗有助益的句子,全都宛如海洋一樣匯聚起來。貝兒之海如滔天巨浪,從我倆共同的生命史、我倆構成的海床深處湧升而起,往我漸漸老化的海岸狂襲猛擊,吞噬了我。要是這浪能將我永遠沖走該有多好。
有個謎團存在。我懷疑在久遠以前,和_圖_書在這類機構裡,她吃過「護士」手上的某種苦頭。在古老的歷史裡,這種事並非不尋常。在現實領域,所謂的外在世界裡,她肯定遭受過更大的痛苦。我曾經嘗試提出一系列謹慎、不會驚嚇到她,或逼她陷入沉默的問題。但她總是語帶戲謔,甚至天馬行空地暢談。多年前我跟貝兒也是那樣,在我們輕鬆自在的時候。可是,不!讓我先把那些往事擱著吧。但我很好奇,貝兒此刻在安息之地會不會寂寞呢?當我最終非得打電話給葬儀社時,感覺古怪極了。我曾開車路過那讓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無數次;豪華高檔的門面,停在後院的靈車,安靜又有效率的詞句、編號、茶點、三明治、墳墓文件、儀式、移靈,關於死亡的一切。接著就是今天早上這份審慎、細目清楚的帳單,包括我一時吝嗇而挑選的棺木。對於這點,我在葬禮上深感懊悔。我竟然買這樣的東西來埋葬自己的妻子。
是誰這麼說?他習慣見面的那些人嗎?他年輕時代的長者?葛林醫師年輕時是何時?我想是上個世紀的五、六〇年代吧。當時伊莉莎白女王二世正值青春年華,但英格蘭早已垂垂老矣。
他點頭離開,在門口舉起右手,揮了揮,好像我是船上的乘客。
「不,不是。」
也許不曾有過訪客的人,會儲存某種熱氣,好似不曾被要求發電的電廠,就像早年的夏隆方案。當時人人的家裡都沒有電力。
我報到的時候,羅珊娜.克立爾已在此地,或者說她接受(我得忍住別寫「所謂的」)精神醫療服務一定已經長達二十多年的時間。
「你的難過可能是多餘的。至少我的看法是這樣。」

她等待著上帝,神祕魔術師下決定,看要怎麼讓玫瑰展現祂的旨意。對於這些事情,我一直興趣缺缺。是我的錯。我試著表現出興趣,但心裡卻找不到熱情。我當初應該陪著她,戴上手套,拿起修枝剪,像準備要投入小型戰鬥的人。
我想找張羅珊娜年輕時候的照片,這麼做純粹出於好奇。她年輕時一定是個美人胚子,卻一張相片也沒留下來。
那一刻我無法多說什麼。
「妳這麼覺得嗎?當然了,麥科納提是相當常見的姓氏。到哪裡都可以找得到姓麥科納提的人。」
「你叫我麥科納提太太,可是那個稱呼背後有另一個故事,我其實應該用原本的姓氏。」
我總想用某種方式找出她故事裡的核心與脈絡,也就是她真正的個人歷史,或是可以搶救回來的那部分。她的壽命顯然只剩區區幾年。在現代紀錄上,最長壽的愛爾蘭人是一百零七歲。這麼看來她最多還有七年可活,但我不認為她可以享壽那麼多年。
六十五。再過幾年我就會退休。原來抵達貶值、折舊極限的不只是這棟建築物,還有我。退休之後我要做什麼呢?在盧斯卡門市中心轉悠溜達?這裡可是還有一百歲的羅珊娜.麥科納提。如果她是英格蘭人,女皇就會寄封信給她。瑪麗.瑪卡麗斯會寄卡片給愛爾蘭的百歲人瑞嗎?我十分確定,如同世界上其他人,瑪麗.瑪卡麗斯並不知道羅珊娜的存在。
我語調平靜地寫著這些事,雖然此刻我内心波濤洶湧。
他以痛苦的古怪聲調說話,臉上再次浮現那種學童對課業招架不住的迷惑模樣。
「噢?」
「不是。」

葛林醫師的萬用記事本


羅珊娜。那位老婦。彷彿是故事裡的加利曲,如此古老。但在這般清癯的臉龐上,又殘留著青春的痕跡,以及過往的神韻。她萎縮乾癟,這是必然發生的事。替她洗浴的看護,肯定會發現她一身薄皮包骨。她身上曾經美麗與豐腴的地方都已蝕空、凋枯。我能說貝兒幸運地逃過那樣的命運嗎?談論死亡,我們躲過什麼厄運變得不值一提。死神會對這種話一笑置之,所有創造物的死神都深知生命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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