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失落的祕密手稿

作者:塞巴斯提安.貝瑞
失落的祕密手稿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一部 十

第一部

「我父親。」
「怎麼了?」
葛林醫師發出輕聲怪笑,那不是真正的笑聲,而是某種迷你的哭喊。接著他把書擺回原來的地方。
他緩緩說出最後幾個字,那種語調讓我明白他從沒見過這本書。
「是的,很美。」
某個十二月午後,不到四點天色已暗;那片幽暗來得正好。我很清楚另一座墓園的老柵門是開著的。不過,趁黑溜進柵門,穿入墓地,而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簡直輕而易舉。我希望也確定,若果真能在某處找到父親,部分的他或許依然殘留在墓園中。糾結彎扭的矮叢、小徑與埋葬入土的物品,可能會構成某種古老的電波,傳出他的訊息。
我盯著他看。他是那個死裡逃生的人沒錯。
「啊,我認識,」我說:「我的確認識你。」他的名字游入我的腦海,也許因為父親曾親口說過;父親當時是坐在小客廳,還是坐在殿堂裡讀報?「你是約翰.拉斐爾。從島上過來的。」
我的思緒彷彿得到回應,喬.布列迪背後的男人果真舉起一把槍,好似笨重的大軛桿,然後往他的後腦杓一揮,動作有如拿著鐮刀揮砍高大的荊棘。我萬分恐懼地站著,清楚地意識到這些事。第一擊並未讓喬.布列迪失去意識,不過他跪了下來。我瞥見他雙腿間的腫脹陰|莖,覺得厭惡至極,飛快舉起雙手遮眼。那男人又用槍猛擊一次。我想,在這地方人人都帶槍嗎?我注定要在這裡看到槍嗎?
「妳還好嗎?」他說:「這是妳爸爸嗎?」
「妳不想要我。」他說。他這輩子第一次對我說話,讓我吃了一驚。「妳寧願繼續當個不敬神的女孩。」
「『給讀者。人對生命的態度想當然爾都是貪婪的,即使世界走到盡頭,依然渴望繼續存活……。』」
於是我走到名冊那裡,一一掃視名字。那兒有父親美麗的藍色草體字跡;他宛如一位稱職的書記,雖然他的身分並不是。我在L那區找到他:威里,威里.拉斐爾。接著我記下編號,然後化身為父親本人,而不是差點被撂倒、強|暴的十六歲女孩,先跨過喬.布列迪死氣沉沉的軀體,再走過約翰.拉斐爾身邊,邁步走入墓園大道,領著約翰.拉斐爾到他弟弟那裡,好讓他道別。
「我想我不記得了。不過大家都叫它『利特里姆旅館』。這點我倒記得。」
喬.布列迪靜靜倒臥在地。我把手從臉上挪開,望著他,接著望向他背後的男人。他是個削瘦的黑髮青年。
我極度渴望與父親說說話,即使他早已過世。有幾次,我到長老教會墓園去掃墓,但我無法在那裡找到他。也許他並不存在於骨骸裡,或許他的自我與靈魂來自他方。
葛林醫師今天過來。他竟把鬍子全刮淨了!
「對,對。她的呼吸拋棄了她。她嗆到,她嗆到了——結果窒息死了。」
「對。」
「麥科納提太太,妳把創傷的記憶描述得真美。」
「誰?」我傻楞楞地說:「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接著,不知為何,他又往後沉進椅子裡,益發陰暗地直往自己內心深處鑽去,好似土裡的鼴鼠。我回答他的問話,想再把他拉拔|出|來。
「嗯,妳以前認識我。我要去美國了,所以想來跟我弟弟威里道別。」
於是我穿著藍色舊洋裝,披著外套悄悄溜進m.hetubook.com•com去。我單薄纖瘦,那一身裝束,以及從領口探出來、注定受寒受凍的彆扭臉龐與長長頸子,跟蒼鷺非常肖似。
「是嗎?」
約翰.拉斐爾之後可能去了美國。好一陣子以後,才有人聽聞他的消息。
「噢。」
「因為他葬在這裡。妳不記得啦?妳不是那個替他把那該死的神父帶來,或許也把自由邦軍人帶來的小女生嗎?那些人把我們帶走,殺死我們其中幾人,只有我奇蹟似地逃回老家。」
「戰爭如火如荼的時候,我們不得不寄封信給他,宣告他的死刑。戰爭結束後,這件事就不了了之。算他好運。」
蔓延的小徑,靜靜的墓石,插在每座墳旁鐵牌上的熟悉號碼(這些號碼與安全存放於水泥殿堂的墳墓名冊相符),在在讓我心情平靜。覆蓋小徑的稀疏林間設了一盞黃燈,林間淨是矮小樹木,在死亡的猛襲之下顯得瘦弱可憐。我把外套拉緊到衣領,完全沒想到自己正在做什麼。心思不在當下的我,遠遠穿過殿堂前方那排環狀墳墓。
「可憐的利特里姆。」
葛林醫師非常低調,十分安靜,臉部充滿光澤,肯定是刮鬍子的時候,在皮膚上搓了好些軟膏,讓肌膚免於空氣的刺|激。此刻我坐在床上,身處床罩圖案中的迷你風景;上面印的是法國的景色,有個男人背上扛了頭驢子跟其他物品。葛林醫師漫步到桌邊,從桌上拿起父親那本老舊的《醫師的宗教》閒散地翻閱。父親過世後,我發現這本書是一八六九年印行的,覺得相當驚訝,雖然我知道他已保有這本書多年。父親的名字、南安普敦、一八八八年的日期都寫在扉頁上,但我還是希望祖父曾經親手把書交給年少的父親。我從未見過祖父,當我雙手捧書時,這本小冊子的四周彷彿圍繞著許多家族成員的雙手。形單影隻的人在夜深人靜時,總能從家族的身上,甚至透過對家族成員的回憶,獲取莫大的安慰。
「噢,噢。我太太過世了。」
接著他坐在那裡好一會兒,沉浸在自己的沉默裡。他端坐良久,幾乎成了這房裡的院民,彷彿他就住這裡,無處可去、無事可做,也無人等他看顧。
他刮淨鬍子,不再隱藏臉龐,我頓時覺得自己虧欠他什麼。
「什麼?」
「科盧尼啊。科盧尼在一九二〇年代的動盪裡吃了很多苦。我很高興那兒有人讀了《醫師的宗教》。」
「是啊。」
「怎麼了,葛林醫師。」
「是的。他是牧師的兒子,科盧尼人。」
「是嗎?這個我從來不曉得。為什麼呢?噢,」他說,差點笑出來,差點而已,「因為——是的。」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死了。真可笑,我把他打倒了,可是他竟然不是妳爸爸。妳該知道,妳爸爸因為幹了那樁好事,所以我們對他下了格殺令。但是搞不好把軍人帶來的不是他而是妳。只是我們不殺女孩。」
「我也很遺憾。」我說。我為什麼忽然覺得愚蠢又窘迫?「我對一切都覺得很遺憾。我從來就沒帶那些軍人過來。從來沒有。可是如果你以為我有,我也不在乎。如果你要殺我,我也不在乎。我愛我父親。現在你的同志們死了,我父親也死了。當初除了神父,我一個字也沒跟別人說。神父在路上也沒機會對任何人和圖書透露。你難道看不出來你們被跟蹤了嗎?你以為沒別人看到你們嗎?城裡四處都有眼線。這個城市可以查出任何祕密,輕而易舉。」
我本想說,他踏進房裡時我認不得他,因為你期待我這麼講。可是我卻認得他。
那裡有幾根柱子,老舊尖聳的拱頂上有著早已褪隱的人形,是希臘英雄與那類的人物,刻劃著戰爭與不知名時代的場面。鐵門在笨重的鉸鍊上微微開啟,爐子散發著我渴望已久的火光,桌燈傳達出父親的分量。我完全沒考慮當下的情勢,換句話說,我竟在極端的愚蠢之下,悄聲往前邁向那盞燈,一心想重新討回讓人珍愛,由光線、溫情與聊天所構成的罩篷。我的心乞求我向前走。門敞開到足以讓我直接走進去。
葛林醫師越過房間,走至窗邊小椅。寒氣似乎會從窗玻璃底下滲透進來,天氣稍微回暖時,我喜歡坐在那兒。窗戶下面便是院子、高牆以及綿延無盡的田野。有人告訴我,盧斯卡門市中心就在地平線過去的地方,也許是吧。有條河流在田野之間流動,夏季河面會映出天光,透過窗戶閃出訊號;針對什麼、對著誰或往哪兒發出訊息,我並不清楚。河光會在青草之間嬉戲,所以我喜歡坐在那裡。總之,葛林醫師把全身重量塞進小椅裡頭,他這樣做的時候,總會讓我微微驚恐,因為那不過是把用來披掛洋裝的椅子。鄉間婦女總愛在臥室擺這麼一張披放衣物用的小巧好椅,即使這椅子是屋裡唯一的好東西。老天才知道小椅是怎麼跑到這房裡來的。或許連老天也不清楚。
「他們把斯萊戈的收容所叫做利特里姆旅館。」
「麥科納提太太,妳記不記得,是什麼——我是說,最後讓妳來到斯萊戈收容所的是哪些事件?我之前提過,我找不到這件事的正式紀錄,妳記得嗎?在那之後我又搜尋一次,結果當然沒找出進一步的資訊。我擔心妳在這裡,還有斯萊戈收容所的病歷都已付之闕如,可是我會繼續尋找。我已經寫信給斯萊戈,看看他們有沒有可能還保留著什麼資料。關於入院的事,妳有沒有任何記憶?」
「原來。」他回答,雖然我什麼也沒講。也許他是向書中那張蓄鬍的老臉,或是對這本書說話。六十四歲,那是湯瑪斯.布朗過世時的年紀。跟我比起來,他還算是年輕人。他在自己的生日當天過世,這種事有時會發生,但畢竟罕見。我想葛林醫師約莫六十歲上下。我從沒見過他像今天這般肅穆。雖說他幾乎從不打趣、說笑,可是有時身上會散發某種奇怪的輕盈。可憐的約翰.肯恩滿身罪孽,收容所裡的強|暴與惡行據說是他的作為。跟他比起來,葛林醫師簡直像天使。也許跟很多人比較起來都算是吧,我再也沒把握了。也許葛林醫師覺得自己不自主地被沖上這個收容所的可怕海灘,像是俗語所說的「過氣之星」,但對我而言,他代表的卻是明天。明天。我望著他、試著解開他新的心情紐結,這些思緒隨之湧現。
一切不曾改變。裡面的東西還散發著父親的氛圍。壁爐鐵柵裡的木炭明明滅滅,搖搖晃晃的鍋架仍立在壁爐側面,而他的茶壺正擱在上頭。他的琺瑯瓷杯,甚至連我的杯子都還放在桌上,幾本書與帳冊也仍井然有序地疊放在原地,褪色的鋪石地板留有同樣的腳印。我的眼睛眨巴眨巴,臉亮了起來https://m•hetubook.com.com。我非常確定他很快就會在我眼前現身,我很快就會得到安慰、建言,並且復元。
「妳願意帶我去看弟弟的墓嗎?」他以可能是另一人會用來說我愛妳的口吻說。
他懷著無盡的憂傷,非常安靜地補充:「今天也是我的生日。」
葛林醫師進一步翻開書,跟一般人一樣,略過序言,溫和地尋獵書的開頭。
他朝我走來,我不知他有何意圖。可是,就在他走動時,我想,他身上的確產生了某種古老又難以抗拒的反應。靜寂墓園裡的闃寂殿堂,昏天暗地的十二月,不管他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就在他往前移動的時候,他的意圖似乎有所轉變,人性在他的面容中被一掃而空,眼眸裡騷動著比人性更為私密與黑暗的東西,某種我們尚未得到靈魂之前,早已存在的東西。事隔多年再度回顧,我想,他當時是要殺死我;我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猜測。我無意間闖進屬於喬.布列迪的故事中,我不知他與貢特神父究竟一起策劃了什麼巨大陰謀。但在尋覓父親的當兒,我找到的似乎卻是想謀殺我的人。我突然找回聲音的力量,高喊出聲,發出狂吼!
「唉,」他說:「妳爸爸過世了,我很遺憾。我當然很遺憾。妳不知道他們把我的同志都槍決了嗎?他們毫無慈悲心,帶他們出去,然後射殺他們,愛爾蘭人殘殺自己人。」
「不,不是我爸爸,」我近乎歇斯底里地說:「我爸爸過世了。」
我不記得自己提過他的鬍子沒有。男人留鬍子只是想隱藏什麼,除了掩住臉龐,還想藏住心事,就像祕密花園四周的圍籬,或是鳥籠上的外罩。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可是,可是,會記錄在那邊的名冊裡,就在桌上。這男人死了嗎?」
約翰.拉斐爾靜默下來,血色盡褪的激動神情消逝了。他突然以十分正常,甚至和善的口吻說話。我很清楚自己說的並非實話,而且很自豪自己當時能參透這件事。不管這青年此生做過什麼事,我知道他沒殺害我父親。
約翰.拉斐爾遠赴美國,而我則前往一個名叫「開羅咖啡館」的地方。路程不如他的那般遙遠。
我對他微笑。他就像是個撞痛膝蓋的小男孩,疼痛感逐漸消退,在痛苦與淚水之後,重拾歡喜的男孩。
由於他失去了鬍子,所以我開口跟他透露了點我的事,沒想到他卻從口中吐出這項巨大的消息。
貢特神父不是對我說過嗎?我為什麼會忘記?我到底在那裡做什麼?你肯定會說我腦袋瘋狂、脫軌。他當然沒有追求者的模樣或類似的表現,而是一臉憤怒,緩緩繞行,眼睛流露出我在墓園注意到那種悶悶不樂的炯炯神情。沉浸在對父親渴望裡的我,打從貢特神父提出他的要求以來,就再也沒想起這個人了。
「原來,妳不記得我了?我可記得妳呢。」
此時他背後有個男人走進來。在那樣靜謐的地方,竟有另一個男人,我的運氣真好。此時,喬.布列迪已經走到最後一步,抵達我的身邊。他用雙手抓抱我細瘦的脖子,將我拉向他,彷彿世上他最渴望的就是我。接著我莫名地意識到他正胡亂地拉下褲子拉鍊,想要釋放裡頭的東西。上帝幫幫我啊,我不過十六歲,雖說有男女關係的知識,與某些小伙子錯身而過時,體內可能會興起一陣騷動,但對其他事情幾乎一概不知。在人生的那個時刻,我可和圖書能是全斯萊戈最天真的女孩。即使現在一面回憶、一面書寫,我依舊記得當時內心的第一個想法是:他準備掏出一把槍,或從褲袋裡抽出一把刀,因為我曾在那裡親眼見過人拔槍,也聽過爆開的槍響。
突然間我的背後被猛然一推。震驚不已的我沒預料到在父親的避風港裡會發生這種事。我往前蹣跚幾步,失去平衡,我突兀地直起身子,胃部有種難受的踉蹌感。我一轉身,看見門口有個奇怪的男人。他的肚子從過小的毛織襯衣下突出來,形狀與模樣看起來就像店裡買的麵包外皮;他面容嚴厲,臉頰古怪地凹陷,長著老人似的濃密眉毛,不過他可能頂多五十出頭。不,不,我認得這個男人,我當然認識。他就是取代父親職位的喬.布列迪。
「利特里姆。真是個怪詞,不曉得是什麼意思?我想是愛爾蘭文吧。當然是了。」
「好,要是我找得到。」
「麥科納提太太,請問約翰.克立爾是誰?」葛林醫師的臉上浮現迷惑,那是一種深刻思索的神情,好似想要破解算數題目的小男孩。如果他手上有枝鉛筆,搞不好會往筆頭一舔。

女人或許會因為丈夫或情人不忠而大發雷霆,但就我的經驗來說,男人的狀況更糟。我内心的恐懼從冰冷的鋪石地板一路竄升,如此猛烈,我必須坦承(請原諒一位老婦回憶恐怖往事的坦誠)我當時無助地尿濕了底褲。即使在殿堂內燈光昏暗,我確信他也看見了。不管是因為這點或有其他原因,他縱聲一笑,好似狗兒害怕被人踩到時,會發出的低沉咆哮,一種警告的笑聲,如果真有這種聲音的話。書上不是說,人類笑聲的起源是臉部的抽搐與怒吼?那天在我看來就是如此,確證據鑿。
「如果我站得離你很近,請別在意,」我說:「我昨天洗過澡,聞起來不臭的。」
「他受過教育囉?」
「不,我不記得了。」
他坐在寒光中。河流溺斃於自己的水勢裡,在頻雨的二月兩度淹溺,投射不出天光。窗玻璃也一片素淨。只有遠遠下方紋絲不動的冬季小草,將微微一抹綠意借給了窗玻璃。他的雙眼往前凝望,瞅著距離約末一碼之外的物體,目光好似肖像畫裡的臉龐。不知為何,刮完鬍子之後,他的雙眸更顯清澈與明晰。我坐在床上,毫不困窘地望著他,因為他根本沒在看我。他正望向那個奇怪的地方,就是不遠不近的中間距離,是所有距離當中最神祕、最富人性的一種。他的雙眼緩緩湧出淚水、純潔無瑕的人性淚水;在世界尚未觸及它們以前。河流、窗戶與雙眸。
「一本老書。」他說。
我正坐在這裡寫字,聽見他的腳步聲在走道上響起。我趕在他敲門進來之前,將一切全藏進地板,這種事對我這位老加利曲來說,向來都不容易。加利曲是傳說故事裡的醜老太婆,是個有智慧的女人,但有時是某種巫婆。我的丈夫湯姆.麥科納提是講這類故事的高手,他會以萬鈞巨力講述這些故事,因為他篤信所有字句。如果你喜歡,我再找個時間跟你說說他在艾尼思克隆見到的雙頭牛。我哪會知道你喜歡什麼?我已經愈來愈習慣想到你的存在;在某個地方的你。我這個老加利曲的腦袋都糊塗嘍!老助產士。我只是自己故事的老助產士。寫作的過程還挺像助產士接生的。
我站在他身邊,伸出右手搭在他的肩上,其實hetubook•com.com是肩頭到背上的位置。父親以前會坐在床上攬著母親,近乎孩子氣地拍拍她的背,這段記憶不請自來。我不敢拍葛林醫師,只是讓我老朽的手停在那裡。
「據說利特里姆有一半的居民都住在裡頭。」
「我的確記得恐怖又黑暗的事情,還有失落、噪音,可是就像那些掛在教堂裡恐怖又黑暗的畫,老天才曉得畫為何還在那裡,因為在那些畫裡什麼東西也看不見。」
我這人大體來說挺蠢的,這裡就有個故事。你可能不敢相信我愚蠢到什麼程度。
他突然轉變,好似患了感冒似的,而我也染上了。
我起身朝他走去。如果是你,你也會這麼做的,那是一種古老的情愫。把你突然驅向哀傷的某種事情,有時也讓人頓生反感而趕緊走避。但我就是忍不住,直直向它走去。
「算他好運?」我說,話語從喉頭狂烈地湧出,「出生在愛爾蘭的所有人裡,他是最不幸的。可憐的爸爸死了,就躺在另一座墓園裡!你們寄信給他?你不知道他的生活有多難過,命運有多黑暗?噢,有件事我原本一直很困惑,但我現在明白了。是你,就是你,殺死他的就是你。殺死他的就是你,約翰.拉斐爾!」
「你太太?」
「既然我救了妳一回,有恩於妳,」他帶著流露敵意的勇氣說:「妳欠我一份人情,也許妳能告訴我,我弟的墓在哪?我在墓園找來找去,怎樣都找不到他。」
「什麼?」他萬分詫異但悄聲地說:「什麼?」

兒子。我對親生兒子的所知一樣少得可憐。羅珊娜.克立爾的兒子。
他用那雙染了海草顏色的眸子直瞅著我,家鄉島嶼的海草就在他的眼裡。也許當地婦女的子宮裡有海草冉冉漂浮,也許那裡有一半的居民身世起源於海洋,就像創世時等一批嗡嗡鳴響的小生物。噢,就在那時,他清走雙眼裡的一切,凝望著我,我也首次見識到隱藏於約翰.拉斐爾內心的東西。那是某種善良。如此善良的天性,被戰爭的屍骸與詛咒掩去了多少,我不曉得。
「伊尼思基來的約翰.拉斐爾。我要去別的地方,遠離這個發臭的爛國家,這國家宣誓他媽的忠誠,卻又背叛為它喪命的人。」
「是啊,是啊。」
「必要的時候,我想你還是會對女孩開槍的。你說對我爸爸下格殺令是什麼意思?」
我對那本小書如此熟稔,以致我猜得到葛林醫師在看什麼。那是湯瑪斯.布朗爵士蓄著鬍子的畫像。圓形版畫裡的他看來既狂放又突出。他望著那把鬍子,或許對自己失去鬍子頓時感到懊悔也說不定。印刷商是「山普森.羅、兒子與馬斯敦」。兒子。這個詞真美。山普森.羅的兒子。是誰、他是誰呢?他是否在父親的鞭策下辛苦勞動?或是受到父親溫柔又尊重的對待?提供注解的是威立斯.邦德。名字、名字,全已灰飛煙滅,被人遺忘,僅僅是從事物矮叢裡傳來的鳥鳴。如果威立斯.邦德會隱逝滅亡,被人忘卻,那我豈不是更容易如此?至少就這點來說,我們共享同樣的命運。
「噢,可憐的男人。」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