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三
最初,只有幾幢房子勇敢地建在那片沼澤地、好幾畝的風吹沙與蘇格蘭草上。後來土地漸漸升高,最後觸及克諾克納萊山區,麥芙皇后在山上的石墓裡安眠。從克諾克納萊的山巔俯瞰下去,可以看見史德蘭丘的海灘,只是人們看來細如別針。放眼望去,孩子大大小小的人影在眼中不過是塵埃微粒。
他擁有一頭紅髮,其實是赭色的,往後梳理,五官相當嚴峻,眼神非常肅穆。噢,是的,很像克拉克.蓋博,或者是更棒的賈利.古柏。光采奪目。
傑克有一輛福特轎車,跟他外套上的皮領相當搭配。我們搭那輛車出遊,透過擋風玻璃,看遍愛爾蘭的風景。我們肯定已用那把小小的雨刷來來回回地從車上刷開百萬噸的雨水;在旅程中他們每每在車裡飲下好幾加侖的威士忌。趁柯尼島退潮時,到海濱兜風可是大事一樁。我們開車涉過淺淺的一吋海水,顛簸起伏地往前行駛。車子轟隆狂吼,我們卻無比自在。我們身邊總圍繞著朋友,不是在樂隊表演結束後流連不去的漂亮女孩,就是來自斯萊戈與高威的迷人小伙子。滑稽的是,傑克其實有個論及婚嫁的女友。她叫梅,跟父母住在高威,父親是個保險業務,家境富裕,這點讓傑克非常折服。他們住在高威的某豪華宅第,這對一個父親是斯萊戈瘋人收容所裁縫的人來說意義非凡。他們在大學相識,她是愛爾蘭頭幾位就讀大學的女性之一。我會說她是第一次嘗試很多事情的女孩之一,其中一件就是睥睨看輕我。不,那樣說不公平,我想我只見過她一次。
還有得意。我為帶著名氣與自信的他感到得意。
好了,那些回憶全都不請自來。我今天坐下來寫寫湯姆與海洋。他在快樂的海洋裡拯救了我。
。
史德蘭丘海灘頭幾英尺的海水還挺安全的,夏天時下水,暖得就像泡澡似的。那裡的潮水向來都以最不費力的方式敷衍地湧進、退出。水的溫度也許跟孩子們在水裡偷偷撒尿有些關係。那地方真討人喜歡,對我、克莉絲跟「開羅咖啡館」的其他女孩都是。普朗帝太太總是想辦法替咖啡館僱請好女孩,不過,長相姣好的好女孩又是另一回事。我想我們看起來就像是青春的女神。瑪麗.湯普森大可成為雜誌封|面|女|郎,維妮.傑克森真的拍過照,就刊在《斯萊戈冠軍報》上,圖片標題是「維妮.傑克森小姐享受史德蘭丘的好天氣」。她穿著美麗的連身泳裝,裝在盒裡從都柏林的阿諾茲百貨寄來,搭的是都柏林到斯萊戈的火車。那才叫時尚。她的胸脯可愛豐|滿,我想小伙子們看到她的時候只能感到絕望,連跟她說句話都沒膽量。
小伙子們好似鯊魚,在我們的快樂外圍虎視眈眈,用雙眼吞噬著我們的樣貌。有時我會在舞會上跟某個小伙子說說話。小伙子們話都不多,一旦開口,說出的話又不怎麼值得細聽。但那不打緊。舞會上有各色各樣的人:城裡來的時髦上流人士,還有長褲太短、露出襪子,或套著破鞋、光裸著腿的小毛頭。舞廳外頭總是綁著幾頭驢子和不同品種的老馬,還有停https://www.hetubook•com•com靠在一旁的載貨馬車。「廣場舞廳」人潮匯聚,好似山巒紛紛吐出它的兒女,有如詭異的雪崩。可愛的人們。
「那傢伙是徹頭徹尾的勞工階級」,這是傑克貶低別人的話之一。他待過非洲,所以有時也會用些怪句子,像是「表現得跟白種漢子一樣」,還有「媽媽的咧」。也因為他經歷過上千個醉醺醺的夜晚,所以另一個用語就是「別讓人在派對上鬧事」。如果他認為某個人不值得信任,那個人就是「一堆廢物」。
細數快樂的點滴總是值得的,因為一生中有那麼多的不愉快,人最好趁可以的時候,替快樂做下記號。在那種時刻,一切看來都如此美麗,刀劈似的急雨在我眼裡好似一片白銀,事事都教我興味盎然,人人似乎都與我相處甚歡,就連斯萊戈那些睥睨著眼的街頭小混混也是。他們抽的香菸燻黃手指,永遠塞著菸的嘴唇上方也留下黃漬。他們的口音像是往暗巷裡猛砸的玻璃瓶。
我在這些回憶裡尋找母親,卻遍尋不著。她就是無影無蹤。
羅珊娜的自白
發售夢想的票券就是湯姆.麥科納提的工作,父子皆是。我帶著激|情感受著内心的那份夢想。
我並不是沒有孩子。
我們沿著水泥階梯,走到月桂樹籬夾道的電影院去,如同好萊塢的一對佳偶。老實說,雖然湯姆過於矮小,當不成道格拉斯.范朋克,但我可以是瑪麗.畢克馥。
在我們的小世界裡存在著一股黑暗,就是斯萊戈人的飲酒惡習。湯姆與他哥哥那樣的男人在深夜喝到爛醉如泥,接下來會發生他們不僅記不得、也不願意記得的事情。這點無疑是天大的幸事。
那個故事也屬於海洋。至少是海濱。
我這麼說,其實對湯姆來說是種傷害,因為他的表親擁有《斯萊戈冠軍報》,更是真正第一個愛爾蘭國會下議院裡的一員——英愛協議過後成立的下議院。我常聽傑克跟新朋友說,他是那個黑心腸卡爾森的表親。卡爾森選擇脫離自由邦,有如逃離下沉船隻的老鼠,他可能一心希望並祈禱會沉船。湯姆告訴我,他的家族以前在斯萊戈是奶油進口商或是出口商,擁有商船,就像傑克森家族跟波列克斯芬思家族。他的全名是湯瑪斯.奧立佛.麥科納提,之所以有奧立佛,是因為他們家族過去有一位奧立佛.麥科納提,在克倫威爾時代拒絕成為新教徒,因而失去了土地。他一面提起這個故事,一面謹慎地瞅著我,想看看我會有什麼反應,大概因為我也是新教徒吧。我是新教徒,但也許不是正確的那種。傑克喜歡大門大戶的新教徒,他認為自己屬於某種天主教仕紳。我想他不太看得起長老教會在愛爾蘭的偉大傳統,勞工階級是讓人望之怯步的詞語。
海底下同樣熠熠閃爍、光斑點點,好似見證奇蹟。雙眼在水下睜開的美妙半盲狀態,模模糊糊,彷彿海洋本身是塊巨大的鏡片,被我們戴在臉上。眼前的景象因此更像一幅激烈瘋狂的畫作。圖書館裡有一整本像這樣的作品,那些在法國作畫的傢伙,一開始備受訕笑,好像他們根本不懂怎麼畫畫似的。我不想冒險指名道姓,但我的確記得他們唸起來剛硬刺耳的名字,過著跟名字相仿的動盪生活。我一面寫著,一面在腦海裡將他們的名字唸出來。但要是把他們的名字拼錯,我會很慚愧。我在海面下渾身鬆弛,知覺卻是敏銳。我的肺部起初充滿氣體,氣體耗盡後,腦袋變得更為輕盈、可愛;愈往深處潛去,海水愈冷冽。海水沖洗著我的臉,鉅細靡遺地詢問我的臉是誰,探問它的形狀。突然間,我渴望跟葛林醫師說說這件事。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想他會有興趣,也會覺得高興,但我也害怕他會從中解讀出什麼意思來。他會詮釋事情,這點危險極了。噢,是的。史德蘭丘的海灘在漲潮時浪升得頗高,但僅維持半晌後便再次往下猛衝。你會突然陷入海灣如結實肌肉般、龐然無比的大水裡,好似有名的哈德遜河。不,當然沒那麼大。可是我覺得自己不像是潛入水中,反倒更像融入上帝創造的巨大收縮反應。我能感覺它正迅速將我往深處拉去嗎?我不知道。但我確實曉得自己將心交給了它,的確知道自己受到它的感動。也許我哭了吧。在水下能哭泣嗎?一定可以吧。我在水底下游了多久呢?一分鐘、兩分鐘,還是三分鐘?我好似南洋採珠的潛水人。泳衣裡有個内袋,為了保險而塞在內袋裡的兩先令,是要搭老舊綠巴士回斯萊戈的車資,那個內袋就像是能拿來放肩布的地方。我想像我的青春、我的柔軟、我的剛硬、我的藍眼、我的黃髮在水底下滑動暢流。也許外頭有三百隻鯊魚,也許我進入了鯊魚的領域,妙極了、妙不可言。但我不在意。我彷彿幻化成某種鯊魚。和_圖_書
史德蘭丘的海灘狹窄,層層積累又岌岌可危。沙丘似乎將自身的巨大膝蓋縮起,好避開底下的動靜。那裡有條粗糙的長步道,總是停了二輪馬車、貨運馬車、敞篷輕馬車、輕便型馬車與轎車。這些乘客抱著同樣的期待湧出車外,孩子們搶在前頭衝刺;父親一面笑著、一面咒罵;母親忙著勸誡、驚慌失措。平凡幸福的喧鬧與騷亂。長度及膝的泳裝永遠都在和那些不可思議的比基尼(我只在偶爾到手的雜誌上見過)爭奇鬥豔。我多麼想要穿來炫耀一下。
我知道自己很幸運,清清楚楚地知道,就像麻雀發現一小片可以獨享的麵包屑。
我們的皮膚在八月的蒸騰熱氣裡烤得像非洲人一樣黑。到了傍晚,我們被曬得筋疲力竭,橫越海濱回家去,臉龐透著亮紅。躺在床上時,皮膚痛得幾乎不敢讓肩膀碰著床單。快樂啊。隔天早晨,皮膚不再那麼刺痛,我們又再次渴望回到海灘上,一次又一次。開心。我們只是直來直往的平凡女孩。小伙子們愈絕望,我們愈開懷。
我站在下方的舞池裡,自己一人開開心心,抬頭仰望湯姆的樂隊在舞台上列隊。他矮小精悍的父親對單簧管極為拿手(隨便哪種樂器都是)。夜更深的時候,湯姆彈奏〈出眾的女孩〉,並以一雙鷹眼往下直瞅著我。有一次我們在羅西斯岬的海灘上漫步,他仿效卡文.歐康諾的唱腔,唱著〈當開羅的燈光昏暗〉來調侃我,因為我是在「開羅咖啡館」上班的女孩。湯姆認為卡文是世上最偉大的歌手,但他畢竟是聽著傑利.羅.莫頓長大的,而且就像所有小號手一樣,為巴伯.麥利瘋狂,著迷的程度更勝路易斯.阿姆斯壯。湯姆說巴伯把精力注入了艾靈頓公爵,這點無庸置疑。對湯姆來說,這些事情跟政治一樣重要。可是他一旦開始談起政治,我的心思就會離他遠去,因為政治遠不及音樂有趣。不久之後,樂隊的正牌鋼琴師身體不適,他要我代班彈琴,與樂團一同演奏。那位鋼琴師是個來自克諾克納萊後山的高大小伙子,得了結核病,招牌曲子是〈黑底舞〉。傑克從不上台唱歌,但他喜歡在暢飲幾杯酒後哼幾句,那時他開開心心、滿心歡喜。接著他哼唱〈皮卡迪的玫瑰〉、〈往提伯瑞里的迢迢長路〉,因為他年少時參加過英國商船隊,我想這點我之前提過。他見識過世上所有港口,從科夫到開羅,這我也寫過了。也許值得說上兩回吧。hetubook.com.com
水流的巨大拉力將我捲進去,好似失落於飄揚音樂裡的隻字片語。
那片區域後來成為「屬於我的」地帶。史德蘭丘。史德蘭丘的瘋女人。
我躍入水裡。我知道自己要往哪兒去。真奇怪,我竟然完全記得那件輕盈的毛料泳衣穿在肌膚上的觸感。泳衣上有三道粗橫紋交替,我足足保留了一整個冬季才穿,因為在斯萊戈找不到比那更好的了。在愛爾蘭,炎熱好似天大的奇蹟,讓我們在眨眼間成了瘋狂的異國人士。傾盆大雨將人們趕進屋裡、驅使歷史前進。但在大熱天裡,似乎萬事萬物都缺乏了什麼。斯萊戈向來如此潮濕,所以在大熱天裡,田野與山丘綠地流露著驚喜,帶著某種困惑與驚奇燃燒不已。這片土地看來如此可愛,沿著海濱活動的女孩與男孩被繪入海洋映出的黃褐、藍、綠色裡。灼燒、灼燒著;在我看來是如此。整個城市的人似乎都聚集在海邊,一切都屈服在熱氣的筆觸之下,並匯聚融合。我不曉得「廣場舞廳」那時是否存在,一定在吧,因為我看過湯姆.麥科納提演奏。如果是這樣,時間就是一九二九年,甚至是之後。也就是說我當時已經不算是個女孩,但我也弄迷糊了。穿著泳衣的人向來難以判斷年紀。在陽光騷亂喧擾之時,我看不出自己的年齡;我以自己的心靈之眼窺看過去,但滿眼淨是絕妙的閃光。
坐在這裡寫作的我,雙手老朽有如瑪土撒拉。你瞧瞧這雙手。不,不,不能讓你看。皮膚薄得就像……,你看過剃刀貝的外殼嗎?羅西斯岬海濱灑滿了剃刀貝殼,那些貝殼的外面覆有一層透明細絲,有如逐漸乾涸的清漆。那東西真奇怪,我皮膚現在就是那模樣。我都能看透皮膚,清點自己的骨頭了。事實上,我的雙手看來就像埋在土裡好一陣子又挖了出來,可會嚇著你的。我大概有十五年沒照過鏡子了。
我笑了,或者試著笑,鹹水在我的喉嚨裡汨汨作響。
可是傑克總在我們之間保持幾尺的距離。他老愛諷刺挖苦,難以親近,總是打趣說笑不停。有時我逮到他用某種不對勁的眼神看我。我不是說他覬覦我,可能是不以為然。他會在以為我看不到他的時候久久瞅著我,細細打量我。
貢特神父或這類的人物總是在場,像是一群鱸魚之間的蒼鷺。我似乎記得當時有某個舞廳法案,或許那法案是我想像出來的。我相信教會對舞會多有指責,但我不知道是什麼。法案規定在舞會上舞伴之間不該有太多碰觸,但在沒有碰觸彼此的情況下跳舞,感覺十分怪異。在一場舞的末尾,上前依偎在小伙子身上,是件很美好的事。夏天的時候,我熱汗涔涔,對方也汗流浹背,散發肥皂與草地的氣味。那時他們抹在頭髮上的東西,叫做「燦亮亮」。有些小伙子的父母可能住在斯萊戈的後山,講的是愛爾蘭語。這些人偶爾會去看場電影,把自己裝扮成銀幕明星,或努力想成為的愛爾蘭愛國志士——搞不好這才是重點所在。麥可.柯林斯喜歡抹很多髮油。連德瓦勒拉都把頭髮整理得滑溜油亮。和*圖*書
湯姆.麥科納提的樂隊掀起一陣風暴。小湯姆舉起喇叭或單簧管站在舞台邊緣,高聲吹奏當時流行的音樂。伴舞非得要用爵士樂不可,不過當時也還流行狐步舞,甚至是華爾滋。他還灌錄過一張唱片,叫做「湯姆.麥科納提的雷格泰姆樂隊」。天啊,他們簡直讓整個舞廳陷入瘋狂。那時湯姆是個我從未交談過的大人物,散發出一種光芒。我在咖啡館時問:「你想要點什麼?」而他對這問題的回答通常是「中國茶跟死蒼蠅小麵包。我兄弟要伯爵茶。」他十分鍾情於死蒼蠅小麵包,我很好奇現在的咖啡廳還做不做這種東西。當時它們就像信仰用品,是咖啡館必備的餐點。那個年代做什麼事情都一板一眼的,真是滑稽。死蒼蠅小麵包、奶油蛋糕、法式長條奶油泡芙、撒有白糖霜的櫻桃小麵包,彷彿這些東西跟鯨魚、海豚與鯖魚一樣古老、確定;好似屬於咖啡館的自然史。
父親離世一事雖說舉足輕重,但我卻能把這段往事塞在頭髮底下,枕著它入眠。早晨醒來時忍不住快樂洋溢。沒錯,我有母親要照料,但我能夠餵飽她、照顧她;她緘默不語,哪兒都不去,只是穿著條紋家常睡袍守在屋裡。我體內蘊含的那股精力,如此飽含能量,好似以手把啟動引擎的汽車。每天清晨醒來,我的體內充滿了神祕的飽滿能量,精力蓬勃、動作迅捷地離家。我穿越斯萊戈的街道,邁入「開羅咖啡館」的玻璃門,給克莉絲一個早安之吻。普朗帝太太如果也在,會對我露出一抹羞赧微笑,而我也滿心歡喜。
有人把我的毛巾披在我肩上,傑克替我把衣服收攏,謹慎地捧著。兩人陪我上坡,穿越烤得燙熱的馬路,往「廣場舞廳」走去。我們盡可能貼著長了草的路邊走動,然後橫越沙漠般的停車場。兩兄弟隨著我走進售票亭。湯姆呵呵笑著,可能是因為救了我而覺得非常自在又如釋重負。我不記得他有沒有因為我而得到另一枚獎牌(我希望他有)。通盤考量之下,他或許有資格得到吧。
說來奇怪,我「遇見」湯姆的地方不是「開羅咖啡館」,而是另一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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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我打撈上岸的,除了湯姆.麥科納提,不可能是別人。注定就是他。不論如何,他的泳技是出了名的,因為他救過一條人命,還曾經獲頒斯萊戈市長本人致贈的獎牌。他總是說,那就是促使他踏入政治圈的起因。他當初救起的老太婆像是抽到鬼牌似地被浪濤從海岸線拖走。但她可不像我現在這麼老。並沒有。
沉浸在那般幸福當中的我,突然被熟悉的人類雙臂抱住、偷回、拉起。那雙手臂老練,近乎狡猾。光滑圓壯的他,將我從那片狂野的燦爛中提起,破水而出,迎面又是轟轟怒吼的世界、澎湃起伏的海洋與天空。但天空是在上或在下,我已分不清。他將我拉回海濱、男孩、女孩、水桶、對外指向海洋的舊大砲、房舍、「廣場舞廳」、驚呆的驢子、幾輛車子、斯萊戈、史德蘭丘,以及我的命運。我那與父親同樣悲苦的命運。我那荒謬、無情又可笑的命運。
在沿著世界盡頭延伸的海濱上,擁有孩子的恩典在此最為彰顯。對於待嫁女子與膝下無後的男人來說,看到一群大小不一的小惡魔與天使沿著潮線漫遊時,心裡會有多麼大的折磨。他們好似某種隨著季節遷移的物種。人類最初在遠古的海洋裡僅僅是蠕動扭爬的生物,帶著諸多遺憾掙扎著出海登陸。那就是將充滿渴望的我們頻頻誘向海洋的原因。
傑克總是近在咫尺,但隨後就會離開好一陣子。他會為了承包的工作而遠赴非洲。湯姆非常以傑克為榮。傑克在高威同時完成地質與工程雙學位。他是冰雪聰明的男人。我必須承認,他比起湯姆要好看三倍。他有那種小地方出生的明星長相,像你會在電影院裡看到的〈百老匯旋律〉之類的片子。但等影片結束,燈光一亮,是的,你就回到該死的斯萊戈;除了傑克以外。傑克始終散發著好萊塢的某種光暈。
一開始,幾間房子冒險建在地基不穩的土地上,接著是那棟老旅館,後來蓋了更多小屋與房舍。後來,在那已消逝的一九二〇年代,湯姆.麥科納提建造了「廣場舞廳」;一間經過美化、由波浪鐵板搭成的圓屋頂倉庫。通往大廳的立面是四四方方的水泥建物,有扇低調得古怪的門,以及售票窗口,門與窗散放的耀眼光芒向人召喚著、承諾著。噢,在每週五晚上前仆後繼的人潮中,「廣場舞廳」吵雜紛亂地捲起由夢想構成的龍捲風。這股風肯定一路直抵天廳,在上帝對自己的創造物心生懷疑時提供了慰藉。
我曾從那兒往下俯望,絕望痛哭。
「噢,老天可憐妳,」他說:「妳把整個海洋都給吞了。對,沒錯。老天爺。妳的毛巾呢?妳有毛巾嗎?有吧?妳的衣服呢?來吧。跟我來。」
天啊,要回顧那些日子裡的歡樂真是困難。但就另一方面來說,我知道能在一生中知曉這樣的喜悅與這般的好運實屬罕見。
「我認識妳。」他說,在沙地上閃閃發光,好看的方型胖臉對我微笑。全世界的人都團團圍聚在我們身旁。傑克也在,他穿著嚴肅的黑泳褲,身體看來不像血肉,反而更像石頭。那是行旅天涯者的骨頭與肌肉。「妳是『開羅咖啡館』的那個姑娘。」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到拿撒勒去了,他們是這樣告訴我的。可是,在那段時期裡,我什麼都聽不大清楚。他們說的也可能是美國的懷俄明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