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四
「你弟弟恩尼厄思為什麼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家?」我問過湯姆一次。
「妳對大提琴有什麼看法?」他說:「妳喜歡嗎?」
無論如何,翌晨她父親找人掘起棺木,貢特神父也在場。他們在棺木裡找到的不是屍體,而是好些藏匿的槍枝。槍枝在獨立戰爭時期是很難到手之物,蒐集起來非常艱難,常常取自於殉職警察。他們發現棺木裡有很多警方用品,還有伏擊與突襲得來的贓物。從羅珊娜父親的觀點來看,他看到的是遭受謀害同志的遺物。
我懷著駭人的羞恥與憂煩在夜半醒來。如果我能細數悲慟的特徵,將它們刊登在期刊上,可能會對這世界帶來一點貢獻。我懷疑,要記住悲慟是很困難的事,因為悲慟總是隱而無形。儘管如此,悲慟仍是種靈魂的悲鳴。我絕不能再低估悲慟對一個人的侵蝕力。我會把這種剛習得的知識深藏在心底,希望遇到病人的悲慟時,依舊保有對它的臨床解析能力。
麥科納提太太發出「呃」的一聲,起身後,不疾不徐地離開房間。她發出的那個聲音,可能代表任何意思。我希望那只是種個人習慣的口頭禪,就像老式小說裡描述的那樣。老湯姆又吹了固定曲子,接著也起身離房。湯姆最後也走出房間,連回頭看我一眼也沒有。
一般來說,愛爾蘭的警察從來不會被調派在自己的家鄉,如此一來,警察才不會偏袒與自己一起成長的同鄉。羅珊娜的父親是這項規定的少數例外之一,他在距離斯萊戈不遠的科盧尼出生成長。對那個區域的認識,某種程度對他來說十分不利,因為大家會以更主觀的眼光來看待他的存在,特別是在引進輔助警察之後。輔助警察是由一次世界大戰退役軍官所組成,身穿黑帽卡其服。獨立戰爭裡出現各種「暴行」,大多是伏擊與射殺屬於英國皇家勢力的軍人、警察,而這批警力就是因應措施。
總之那些風車突然就出現了。那是座山丘(更像是山巒,如果愛爾蘭有這種東西的話),叫做拉巴納克拉合;那裡也有座林子,叫做努真特之林,一路往上生長至霜線為止。誰是努真特?他為何要植栽一座林子?沒有人知道,或許住在當地的怪老翁知道吧。我開著我的豐田車前行,覺得愁雲慘霧,同樣的指責與控訴在我愚蠢的腦袋裡像擊鼓似地響個不停。當我看到風車散發銀光、轆轆轉動,心情有如從泥沼飛騰而起的鵪鶉。它們如此美麗,讓我想起畫作裡的風車,一種奇異的情緒依附在我對它們的記憶上,也許是唐吉訶德。以前我看到廢棄磨坊時,總會覺得遺憾萬千。真是神奇的建物。這些現代風車當然與古時不盡相同,而且建造時肯定遭到居民強烈反對,可是它們真美。它們讓我覺得樂觀,好像我還能完成什麼事情。
「啊,對了,她要妳跟貢特神父談談,如果可能的話。」
「啊,當然。是啊。」
羅珊娜的自白
「嗯,約翰。以後再見囉。」
唉,可是你要知道,我當時深愛著湯姆啊。上帝幫幫我。
「嗯……她擔心的是妳母親的狀況。嗯,可以說她對妳母親起了濃厚的興趣。但那不是主要的原因。不是。我原本以為是,但不是。母親對信仰非常投入,那才是真正的困難所在。」
「可是我呢,她到底喜不喜歡我?」
「在『開羅咖啡館』當女服務生。」
「希里,你打算在接下來的市議會選舉裡拿這個來炒作嗎?」
「只是犯了點小錯。」他一開始只這麼說。
湯姆是個交遊極為廣闊的人,所以我在他身邊時,結識了繁不勝數的朋友。不過,在我們交往好幾年之後,我才與他母親見面。我當然聽過他母親的事,因為兩兄弟交談時常會討論母親這、母親那的。漸漸地我對她有某種想像,包括嬌小的體型、對剪貼簿的喜好等等。她會在剪貼簿裡貼上與兒子有關的一切紀錄,像是傑克的車票、文件、湯姆登在《冠軍報》上的舞會公告,還有湯姆後來在城裡不同時間、場次的演講稿。我有種印象,就是她跟丈夫常有齟齬。老湯姆通常會以對她而言是不負責任的方式遂行己願。可是或許她才是不負責任的行家,但不是針對她自己的事。我知道她在唯一的女兒還小時,就承諾將她交給修女。當時間一到,她便以配附嫁妝的身分加入仁愛修女會。那是個托缽修會,住在稱為「拿撒勒之家」的地方。英格蘭,甚至美國都有這樣的修道會之家。我一直不知道這位母親是否曾有讓兒子從事神職的野心,可是她一定以為,要是她能把女兒獻給修道會,對自己的不朽靈魂等於是種保障。hetubook.com.com
要是在那場會面的遊戲裡有張不合牌理的冷牌,那一定就是我那空洞又黑暗的母親。
「我要先回島上的老家一陣子。不過,沒錯,我會回來,妳會見到我的。我要替市議會工作。」
「沒錯。」
她在寥寥幾張椅子與一張沙發上覆上色調極為暗沉的紅絲絨,看來古老又凹凸不平,像是有生物死在絲絨布底下,結果反倒成了襯墊一部分。四處瀰漫著羊肉的臭氣。我不是故意要寫臭氣,或刻意要用負面的方式來形容這一切。上帝原諒我。
「是份工作沒錯。現在工作難找得很,有人跟我說在美國也一樣。妳也在工作嗎?」
「她不喜歡我嗎?」我問。
「不是,不是,是馬路。市議會的工作。挖路那類的。」
我一定要小心,要用公允的態度來寫她。
「啊,好啊,嗯。」我說,突然不自在又難為情起來。我不曉得為什麼。
「噢。」
「這是什麼意思,湯姆?」
「噢。」我說,勾起他的手臂,他對我露出還算溫柔的微笑。我們好整以暇地往前邁步,離城市邊緣那又老又窄的街道愈來愈近。
墓碑上刻的名字是喬.布列迪,但城裡已過世的人當中,沒人叫這個名字。
「什麼?」湯姆說,語氣沒有平日的自在與和藹。
湯姆以情有可原的嫌惡態度說,因為這些人正是他那派人努力想鎮壓、監禁以及處決的對象。反對英愛協議的那些人(也就是像湯姆這樣的小伙子想從愛爾蘭歷史抹除的對象)現在反倒成了掌權者。我可以感覺斯萊戈的生活猛然一踉蹌。現在占上風的是像約瑟夫.希里這類的人。看來,情勢對於湯姆來說既艱難又苦澀。至於我呢,那些事情我從不多費心思,不過即使在談情說愛時,湯姆也不忘用政治澆得我滿頭霧水。
嗯,儘管那些種種,他還是在靜謐的沙丘中忙著親吻我,惹惱了海鷗(只有海鷗看得見我們);海洋將湯姆的英勇事蹟傳向沙地另一頭。史德蘭丘慣有的微風沿著濱草細細密密地四處鑽竄。天氣冷颼颼,但陣陣熱吻足以取暖。
「總比在他媽的卡勒監獄好。」
湯姆最後回來扶我起身。他一語不發,只是稍微展顏一笑,彷彿在說:唉,就這樣了,要不然還能怎麼辦?
「你之前曾待在那裡?」
「怎麼了?妳不想跟我講話?」
「你當選了嗎?」
我愈看貢特神父的證詞,愈相信它。他的寫作風格古典、文筆甚佳,肯定是當初在梅努斯受訓時學到的句法與技巧。就我看來,整體呈現肖似拉丁文,是我早期在康瓦爾就學時,與西賽羅苦苦掙扎之後依舊忘得差不多的那種。他講述這個故事的慾望,就精神醫學的說法,幾乎是種焦慮,也解釋了這份文件為何存在。
「啊,不是的,我想啊。你過得怎樣?到美國去了嗎?」
「噢?」
他在樂隊裡當然從沒演奏過短笛與大提琴。他好像想透過這些深具異國風情的樂器來對我說話,而不是透過彼此交談,但我卻沒聽懂他試著表達的内容。我們在「廣場舞廳」常常對話,但當初的交流在此處似乎派不上用場,彷彿我與他素昧平生。真是怪極了。
他還是那麼年輕,但顯然有什麼東西已讓他變得不同。經過美國(或不管在什麼地方生活)的百般錘鍊下,他變得更剛毅和*圖*書堅韌了。我往下一望,看到他的鞋底磨得很薄。我想像他有如流浪漢般偷乘火車,老是鬼鬼祟祟到處閒蕩。不過他那張窄瘦的灰臉相當俊俏。
接著他倆熱情洋溢地握了握手,但我看得出來湯姆的心情已變。一路沿街步行時,他安靜又陰沉。在一個滿是櫥櫃的國家裡,人人都藏有一副骨骸,尤其在內戰過後,無人能夠豁免。但我看得出來湯姆對於這種情形感到忿忿不平。他畢竟有自己的計畫和想走的道路,這種特質在他那樣的年輕人身上相當令人欽佩。但顯然他寧可沒有家醜的拖累。
在那些怪異的日子裡,任何難以意料的事情都會發生,什麼事都變得有可能。德瓦勒拉成了國家的元首。
「至少我現在可以在愛爾蘭自由行動了。」
羅珊娜的遊樂場就是他們家後方的斯萊戈墓園。她對那裡的每條小巷與彎道瞭若指掌,而她情有獨鍾的祕密基地就是墓園中心那座老舊破敗的殿堂。她喜歡在逐漸塌陷的門廊裡玩跳格子遊戲。有天晚上,她似乎目睹了一場怪異的入葬儀式。一群人抬著一只棺木走進來,沒有神父在場,也未進行任何儀式,就把棺木往下放進敞開的墓穴裡,在黑暗中靜靜埋好,不過嘴裡含菸的星火與壓低的閒談聲暴露了他們的行蹤。羅珊娜跑去向父親報告自己目睹的事(身為女兒自然都會如此)。看來她以為那些人是盜墓者,雖說棺木是被放進地裡而非抬出來,況且半世紀以來,在愛爾蘭或其他地方已經沒有這類盜墓事件。
「彼此彼此。」我雖然獨行,但很小心,因為斯萊戈就像個卑劣的大家族,雖然人人互相認識,但如果對彼此有所懷疑,就會想打破砂鍋追查到底。我想約翰.拉斐爾注意到我偷偷摸摸的神情。
我坐在房裡。只有我、房間、老湯姆音樂的回音以及麥科納提太太拋在腦後的另一種回聲,比奧卡羅蘭的音樂片段還神祕難解。
幾個星期之後,當我行經天鵝旅店旁邊的路橋時,沒想到竟被幾乎在我記憶中淡去的約翰.拉斐爾攔下。
接著,老湯姆要我坐在其中一張起伏不平的椅子上。椅臂上有小小的鋪墊,上頭以簡單的細線織出花朵,織工樸素精巧。麥科納提太太往沙發上一坐,一小堆書在她身旁向上浮升,我看出是她的剪貼簿。她強迫自己無視於它們的存在,就像有巧克力癮的人待在巧克力棒附近自我折磨。老湯姆拉了把木椅到我面前坐下,一副快活的模樣。他雙手抓著一把短笛,事不宜遲地以知名的熟練技巧,吹起愛爾蘭的曲調。接著他停下來笑了笑,又吹起另一首。
「談什麼?」我問。所以她是貢特神父的朋友。我心想,噢,天啊!
「現在槍枝進入下議會了。」湯姆陰鬱地說。
他說話的時候,喉嚨一直咯咯作響。
我把手貼在貢特神父的枯乾紙張上,誠心思索自己可以怎麼使用。我真能要求羅珊娜重溫這些往事嗎?可是我一定要記得,我意在追查的不是她的痛苦,而是那番痛苦的結果,以及她遭到隔離的真正原因。回到初始緣由,就只是要確認她是否已瘋、將她拘留是否合理,或是我能否推薦她返回外在世界。我想我可以在不經過她的證實下做出決定。當然,我也可以先經過她的確認,如果她願意這麼做的話。我一定要針對眼前的事實,不能僅僅透過暗示所得到的事實,更不能照著自己的直覺所提示的事實下判斷。
「他們在議會裡怕得要命,想配槍進議會。」
咒罵的字眼讓我驚跳一下,但我想他有權這麼說。
當湯姆吐露上述那些感觸時,我倆正躺在大沙丘的背面(其實那沙丘就是史德蘭丘的名字來由)。當下情勢對他的未來所造成的阻礙,遠比他以往經歷過的都還多。他是在那段動盪時期之後長大成熟的,從沒上戰場衝鋒過。但值得肯定的是,他認為流血的時代已經過去。他多少相信北愛最後可能會跟南愛統一,但他卻瘋狂地認為促成此事的會是卡爾森這樣的人。他詼諧打趣地說,那人會是第一任「愛爾蘭國王」。湯姆就是有這種老派想法。他的想法帶有某種舞蹈似的搖擺,如同他的音樂。要是可以,約瑟夫.希里就會靜靜地在卡爾森身上塞顆子彈,事後若無其事地回到家人身邊。https://m•hetubook.com•com
「可以讓寶寶坐在上面。」湯姆熱心地說,可是對我來說毫無助益。
「這份該死的工作會害死我,」他說:「我寧可到康諾特抓鼴鼠。」
「瞧瞧妳,我都快認不出妳嘍。」
不可思議的是,跟著槍枝被埋起來的還有祕密會議紀錄,而且不知是什麼愚蠢的奇蹟,裡面竟然還詳載了姓名與地址,還有他們預計伏擊、謀殺的特定對象。這對警方來說簡直是寶藏。他們迅雷不及掩耳,在無人意識到發生什麼事之前,就將其中一些被列名的人逮捕,其中一人因為「躲避逮捕」而遭到殺害。根據貢特神父的說法,是一個叫威里.拉斐爾的男人。他哥哥後來在羅珊娜的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不知為何,這位叫威里.拉斐爾的男子後來就葬在藏匿槍枝的同一塊墓地裡。
「沒有大腿。沒有大腿。」
「啊,湯姆,」他說:「警察的哥哥。」
麥科納提太太的平房挺不錯的,但聞起來有燉羊肉的味道(在那種鮮明的警覺狀態裡,我會說是獻祭的羔羊)。我可以感應到房子後方某處有幾只鍋子,正燉煮著從老湯姆花園採收的卷葉甘藍、包心菜,還有羊肉,不停沸滾,溫和又潮濕的獨特氣味紛紛滲入走道。那就是我的印象。我這輩子只接近過那棟平房兩次,光是靠近,就讓我覺得行將死去。在那些日子裡,料理肉類的味道總讓我反胃,而其中燉肉是最糟糕的。可是我的母親不管那一種肉類料理都吃得津津有味,就連會嚇著外科醫師的雜碎與內臟也是,還有羔羊的心臟她也吃得喜孜孜的,所以我不曉得自己怎會有這種反應。
「可是康諾特沒鼴鼠啊。」我說。
當然還有個叫做恩尼厄思的小兒子,可是大家談到他的時候總是拐彎抹角。不過,在廣大世界裡漂泊漫遊的他,似乎曾經偷溜回家,白天躲在家裡睡覺,只在夜裡出沒。在那個充滿謎團的大時代裡,他只不過是個微小的謎題。我不記得自己是否特別留意過。
「原本是這麼打算,只是事與願違,計畫趕不上變化。」
「妳知道的,就是婚禮的程序,還有其他該做的事。對。該死的『不輕率』教令,妳知道的,還有一大堆雜事。唉唷,就算妳是印度教徒,我也不在乎。可是妳看,問題在於長老教會的立場,妳知道的。噢,天啊,我想以前從來沒有新教徒踏進她的家門過,這點我很肯定。老天。」
看來,她父親能夠十足掌握城裡的動靜,並以隨意的方式,蒐集陌生人接觸不到的訊息。傍晚在酒吧裡,人們可能比較容易敞開心胸與他分享流言蜚語,而他酒量又好,可以像個碼頭工人似地一晚灌下十五品脫黑啤酒,事後還能自己找路回家。羅珊娜顯然常心急如焚地等待他轉進他們家那條街,然後扶他進屋。
今天早上開車上班時,路經一座山丘。山丘上滿滿矗立著我從未
和圖書
注意到的風車。我先前沒注意到,也許是因為它們原本並不存在,就算是這樣,我也錯過它們建造的過程,而工程肯定花上好一段時間。總之,它們就這樣突然現身。貝兒總是說,我根本沒把心思放在這世界上。有天我冒雨進門,坐在沙發上,幾分鐘後我恰巧碰到自己的頭髮,竟問:「我的頭髮為什麼濕了?」貝兒老喜歡說這個故事,或者該說她以前喜歡說,有對象可以說話的時候。「妳沒有大腿。」她一面說,一面嚴厲地瞪著我的雙腿。
麥科納提太太也有同樣的想法。她愛傑克的光輝,也愛湯姆的榮耀,即使傑克老是在儲衣箱裡搜尋老派的體面服飾,而湯姆只想在新愛爾蘭裡戴上摩登帽子。這是我從他們的對話當中拼湊出來的。他們談起母親的時候,我總是留神傾聽,就像是間諜會在酒吧裡留意人們的閒談一樣,因為我有種直覺,總有一天,如果我想撐過與她會面時遇到的刁難,點點滴滴的資訊全都派得上用場。
「那好啊。總是份工作。」
「噢,對。嗯,不管怎樣,那不錯啊。」
「什麼?不會啦。」約瑟夫.希里說,語調幾乎帶著悔恨,因為他們雖然是對手,但事實上人人都喜歡湯姆,而約瑟夫基本上是個正派人士。「湯姆,我只是在調侃你。」
「不錯啊。等我回斯萊戈再去看妳吧。」
可是有一回,我們同在城裡時,湯姆其中一位選舉競爭對手在街上神祕地奚落他。那人名叫約瑟夫.希里,是個漸露頭角、愛爾蘭共和軍的支持者,但絕不是個惡棍。
貢特神父怎麼會知道這些細節,這點並不清楚。說真的,我在讀這份文件時,他無所不知的狀態讓我挺困惑的,不過那時候的神職人員就是有這樣的野心。
說完他就離開了。
「我沒有什麼?」
她的臉似乎蒙上怪異的白紗,好似路邊稀疏寥落的點點落雪。也許是她用的蜜粉。戶外天光簡直是一股腦兒傾洩入房,將她怪異的面色暴露出來。
城裡的聖湯瑪士教堂敲鐘報時,已經八點了。我跟《愛麗斯夢遊仙境》裡的兔子一樣遲到了。
「她在窗戶灑進的陽光裡,看來就像天使。」老湯姆有回跟我說過。至於過程如何、在哪裡,我並不清楚,也許是早期比較歡樂的日子裡。老湯姆的思緒很容易漫遊起來,但他同時是個極度自負的男人。我想他有權如此,但麥科納提太太看起來並不像天使。
葛林醫師的萬用記事本
我想太多關於死亡的事了。可是,死亡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音樂。千禧年過去時,像我這樣的傻子還以為自己即將目睹世界和平。比起布希與他的步槍,嗜愛雪茄的柯林頓了不起多了。
她對我露出非常溫柔的神情,這讓我相當訝異,但她的嗓音沒有表情來得和善。多年之後再回想,她可能努力想表現出和藹的樣子、想要踏出正確的第一步。她是個嬌小的女人,頭上有美人尖;她一身黑色服裝(某種黑色衣料製成的迷你洋裝),質料泛著可疑的光澤,有如神父夾克的手肘部位;脖子掛著美輪美奐的金十字架。我知道她在城北的收容所擔任女裁縫,就像她丈夫老湯姆一樣。是的、是的,他們是在那邊的剪裁桌上認識的。
但我卻在深夜悠悠轉醒,想必又是因為那個神祕的敲擊聲。我還是不曉得聲音的來源。如果那是貝兒懇求我記得她,那麼她根本無須擔這個心。我試著重讀對於羅珊娜.克立爾的紀錄,卻只發現那些關於薩達姆.海珊的愚蠢内容。幸好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人物,不會將那些既不妥當又教人羞慚的看法公諸於世。
「我不知道,她完全沒提。剛剛就像是在洗滌間裡舉行委員會議,很正式,妳懂吧。」
「算了、算了。我們肯定各有不便外揚的家醜,我確定。」
現在如果再有這類衝突,家人與孩子必定全都牽連其中,不只是小伙子單槍匹馬行動,姑娘們也可能出一臂之力https://m.hetubook.com.com。
我們往外走到史德蘭丘路,沿途有四到五處類似的建築,那棟平房只是其中之一。但那條馬路有種只鋪到一半未完成的感覺。與麥科納提太太的會面,未完成的感覺很強烈。
教宗若望保祿二世過世時,我也有這種古怪的情緒。雖說對於我那些信仰虔誠,卻是同性戀(求神幫助她們)或女性病患而言,這位男士對他們毫無助益,但他的死卻讓我深受觸動。他在世期間,最了不起的地方頂多就是當他自己,但他過世時卻給人崇高又英勇的感覺。或許死亡讓他變得更民主,因為死神喜愛關於人類的一切;他貪得無厭,怎麼樣都嫌不足夠。死神,汝勿驕傲。唉,是的,但死亡的確全能又令人生畏。教宗三兩下就讓世人明白這個道理。
他在卸除心裡的負擔,就像告解一樣。證詞内容毫不神聖,但他並不畏縮。他堅守原則、無畏無懼,將事情鉅細靡遺地道出。
我為那些風車的存在感謝神。
湯姆並沒有向我求婚或那類的舉動,但我曉得這番談話與結婚有關。突然間,我不想嫁給他或任何人,也不希望有人向我求婚。我才二十出頭,但在當時女人到了二十五歲就是老處女,連駝背的男人都不屑娶進門。那時候,愛爾蘭的女人比男人多得多。女人比較聰明,在靴子陷入愛爾蘭的泥沼裡卡住、動彈不得以前,便動作飛快地紛紛遠赴美國與英國。那時美國高聲呼喊需要女人,而我們對美國來說就像與黃金一樣珍貴的出口品。每年都有成千上萬的人絡繹於途:可愛、渾圓、嬌小、醜陋、強壯、疲憊、年輕、年老,各式各樣的女人。我想她們追求的是自由,想依隨自己的直覺;她們寧可在美國當處女,也不要在該死的愛爾蘭當老處女。我突然有種強大、熾熱,近乎暴烈的渴望,希望能加入她們的行列。我的衣服沾染了羊肉的腥臭,唯有一段橫越大西洋的旅程才能去除。
約翰.肯恩剛剛端湯來給我。
「現在由小德當政啊。」
「整個愛爾蘭都沒有。這對一個老先生來說,不就是個完美的工作嗎?那些該死的樓梯。」
槍枝與文件被奪回,加上同志慘遭殺害,在藏匿槍枝的那幫人中燃起祕密的怒火。他們肯定下達命令,準備無所不用其極地報復警方。但報復行動並未馬上展開,拖延的時間久到足以讓羅珊娜與家人日復一日、分分秒秒都生活在這種緊迫盯人的恐懼浪潮之下。我確定他們一定希望並祈禱反政府的暴亂份子敗下陣來,而愛爾蘭能夠重回和平的日子。「成功固然好、只惜良機少」,他們會這麼說。
湯姆帶我進入前側的客廳。置身其中讓我覺得自己像是一頭農場動物。在過去,乳牛、小牛與豬隻被帶進農舍裡過夜時,肯定就是這種感覺。以前在愛爾蘭,人與動物會在同一棟房子裡共眠。那就是為什麼鄉下地方很多廚房還有傾斜的地板,從壁爐、凹室與上層臥房開始往外傾斜,坡度相當明顯,避免動物的屎尿往那邊流去。人類的牢房。可是我就是有那種彆扭笨拙的感覺,以平時罕見的方式撞上家具,原因在於我不應當過去的。我原本就不該去,但我卻去了。這點可能連神都覺得詫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