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十九
「我還以為葛林醫師向妳說明這些事情了,不然我什麼都不會說的。妳可別擔心啊。」
「謝謝妳。」他以全然的單純與誠摯的語氣說。得到另一個人的感謝,我的心被深深打動;聽到另一個人以親切與尊重的態度對我說話,讓我感動不已。我也站著不動,盯著他看,近乎目瞪口呆。
「我想是的。聽到他這麼說,我覺得滿有趣的,因為我自己也是。但那最後的確讓我付出極大的代價,當然我們原本不知道會這樣。我們麥科納提家的男孩好像挺喜歡主動參與各項事務。傑克現在在皇家工程隊,連湯姆都跟那個達菲什麼的到西班牙去了,嗯?」
「噢,我想那是一九三七年的事了吧。感覺起來有好一陣子了,不是嗎?」
「我想傑克對我說過,妳父親曾加入商船隊。」過了片刻他說。
「不是會隨便抛下同袍不管的那種。」他畫蛇添足地說。我看得出來他不是。
我聽見有人沿著馬路走動,越過右肩回望。某人或某物。從噪音判斷,可能是拖著腳步前行的老驢子。也許今年玫瑰花會呈現新的面貌,不是「聖安妮」也不是「莫梅森」,而是慢慢變成斯萊戈,「斯萊戈的紀念品」,斯萊戈的回憶。即使我在玫瑰叢裡能得到那麼多慰藉,我依然不大想被人或獸看見。但那不是驢子而是男人,一個非常怪異的男人,頭髮削成平貼腦袋的鬈髮,就像黑人爵士樂手,而且身穿暗灰色的奇怪套裝。不,那不是套裝,比較像是制服。他的臉泛著詭異的藍。讓我詫異的是,我看出那是傑克,怪不得我看到那身制服,但他不是以國王之名到印度作戰去了嗎?如果他去了印度,那他又回來史德蘭丘這個無人地帶做什麼?
「噢?」
我站在沙灘上,浪潮已退,一片靜謐。在遠處克諾克納萊山的右側,一輛不見車身的大燈燈光在一條曲折小路上時隱時現,可是距離太遠而不聞其聲。
這一生當中,我還算見識過幾件怪事。我特別記得某一夜,因為那可能是我畢生目睹過最詭異的事之一。
我不想被人看到,也不願與人交談。有時我外出散步,會陷入某種奇特的心理狀態,只要有點人影,我就會趕緊衝回家。有時我會幻想自己真的看見不可能在場的人,但其實可能只是濱草或幾隻飛騰起來的沼澤小鳥所造成的小小錯覺。有個人影似乎特別纏擾著我不去,有時他會出現,或者說似乎會出現,就在我所在之處的遙遠邊緣,可能身穿黑色西裝,或許還戴著棕色帽子。可是,在我自以為看到他的那幾次經驗裡,每當我鼓起勇氣走向他時,他都馬上隱去蹤跡。
我像隻鼠兒,靜靜、靜靜地走向他,免得嚇壞他,並執起他一隻長繭的手,領著他進入後面的房間。在那張劣質羽毛床上,貓頭鷹的聲音更清脆響亮,克諾克納萊山也更清晰可見。
「傑克?」我貿然脫口呼喊。我有種瘋狂的想法:也許他是來幫我的。可是他出了什麼事?他愈走愈近,看來愈來愈怪,要不是我腦袋還算清楚,我可能會說他被烤焦,真的被烤焦了。
「不,我不行,妳不認識我。我不是妳想要請進屋裡的那種男人。我會給妳帶來麻煩。他們沒跟妳說過,有人對我下了格殺令嗎?我根本不該回斯萊戈的。只不過我走出貝爾法斯特,越過埃尼斯基連,竟然就到了這裡,像是忍不住飛回家的鴿子。」
「是啊。還有,他說妳父親和*圖*書曾在舊制的警方服務,是嗎?」
我笑了出聲。
接著遠處傳來小小的咆吼聲。我回頭一看,以為沙灘上有得狂犬病的狗或那類的生物,但是沒有。那聲音是從我右方遠處傳來的,我的視線掃過空蕩蕩的沙灘並遠望過去,看到海濱上幾棟房子的微小燈光,距離約莫八分之一英里。我看到一道刺眼黃光開始從半是陸地、半是海洋的地平線上升起。
「什麼?噢,我不曉得。這樣好了,我請葛林醫師跟妳討論一下。妳知道的,那是他的領域,我想我越界了,麥科納提太太。」
約翰.肯恩變得愈來愈神祕。他現在都不說話了,但今天早晨給了我像是一抹微笑的表情,笑容歪斜古怪。他的左臉似乎有點下垂,走出房間的時候,又用鞋子往鬆脫的地板木條狠狠一跺。我在想,他那樣做是不是想暗示我,他知道那裡有東西。但他不可能覺得那東西有任何價值,窺探地板木條也不是他的本性。我站在窗邊望著他,試著回想自己認識他有多久,感覺跟他結識的時間可以回溯到朦朧灰白的遙遠童年時光,可是不對。總之是久久遠遠。我想,三十年來他都穿著同一件藍色斜紋布外套,跟我破舊、磨損的衣物不相上下。我在窗戶透入的光線下看清自己睡袍的模樣,內心突然湧起一陣羞愧,因為袍子正面灑濺的痕跡與汙漬一覽無遺。我的直覺是避開光線,可是好不容易才走這麼遠,我無法放棄眼前的風景。既然他展現出植物學家的模樣,或者說他是我最接近春天的媒介,我就應該問問他春天在戶外的進展。白、黃、藍是向來的順序。雪花蓮、水仙、風鈴草。水仙會在雪花蓮漸漸凋零時開始綻放。我想不通為何這樣。我想不通任何事情的原因。
「進來吧。那些事情你不用在意。怎麼說我都還是你的嫂子。進來吧。」
幾天之後,我到前廊照料玫瑰。即使深陷苦惱,這件事還是能為我帶來一丁點慰藉。可是後來我明白,即使像我這般漫無章法、斷斷續續,任何園藝上的努力,都是想把天堂的色彩與特徵硬拖到塵世間來。那天相當冷冽,我赤|裸的手臂起了雞皮疙瘩。玫瑰花如此牢固又神祕地蜷縮於綠色花苞裡,這般肉眼不得見的存在,讓我幾乎感到昏眩。
「像傑克。」
「我懂你的意思。」
溫醫師說他也不喜歡我的呼吸。我說我還挺喜歡的。他笑了,還說:「不是啦,我的意思是,我不喜歡妳胸腔裡那些奇怪的小小嘎嘎響聲。我想我得為妳開些抗生素。」
他說話的樣子像是好幾天沒開口過,話語從他的口中踉蹌出來。
我以前總愛爬到沙丘頂端,雖然得冒著撞見、甚至絆到你儂我儂情侶的危險。後來我因為自己蒙受的恥辱不再那麼做,而是直接走至邊緣。那兒有條深水窄河傾洩入海,在白天是海鳥的食堂。
那時他望著我,或許害怕惹我不高興,但我其實並不在意。我喜歡他的陪伴。他的腿貼著我的腿,非常溫暖。不會,我一點都不在意。
「湯姆去西班牙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我確定他會。」
那道熠熠閃動的細光漸漸增強,噪音也愈來愈大。我赤腳感到沙灘在下方顫抖著,彷彿有東西即將穿透地面隆起。那些光芒加寬變高,接著咆哮不止,聚集又聚集,看起來好似一大群飛翔的妖怪。噪音緊接著轉變成巨大瀑布的聲響,我抬頭仰望,像個十足的瘋女人,感覺自己的神智已經完全失常。噪音與光線https://m.hetubook.com.com陸續襲來,愈來愈飽滿、愈來愈龐大,直到我看見它的圓腹、金屬鼻頭、巨型螺旋槳。原來是飛機,足足有幾十架,或許有幾百架,在月光中全都像動物一般。詭異的是,我竟看得見飛機前方小小的薄窗。也許我真的瘋了,不過我想我看見許多小小的頭與臉。它們擺出這番大陣仗,散發陰森與災難的氣氛,恍如世界末日的情景。聚攏在一起的飛機讓噪音攀升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有如從聖經〈啟示錄〉中逃出來的東西。金屬、光線與騷動布滿了我上方的天空。它們朝我傾洩而來,如此貼進海面,引擎的力量將水往上吸起,撕成碎片,接著又像蛇一般嘩嘩落回海面。我感覺得到飛機拉扯著我,拉扯著沙灘,試著將我們扯離原地,試著扯出我頭顱裡的腦、眼窩裡的眼。它們朝我滔滔湧來,一波又一波,有五十、一百還是一百五十架呢?飛機足足傾洩好幾分鐘後才開始遠離,似乎在天際留下了一片巨大的中空,留下某種幾乎比噪音更讓人痛苦的寂靜。那些神秘的飛機彷彿將斯萊戈的氧氣全數抽走。它們遨翔離去,讓愛爾蘭的海岸為之慌亂惶惑。
「不了,別管它。我不該穿著它在自由邦裡亂跑。原本被灰燼蓋住的樣子正好。我會回都柏林去,想辦法跟我的部隊會合。士官長會擔心我的。」
我突然慌亂起來,因為我想到地板下方的那些紙頁。如果他們要把我遷移到別的地方,我該怎麼把它們收好、不讓它們曝光呢?我會被遷到哪裡去?我現在心裡一團亂,就像斯萊戈海灣後方懸崖裡那個海泉噴口,潮浪湧進的時候,會把海水逼進噴泉裡。
「你全身黑漆漆的,像是沾滿灰燼。」
為了謹守分際,我留他自己打理。我聽見他脫下長內衣褲時有點跌跌撞撞,然後踏進浴缸裡洗澡。我想,像他那樣的軍人應該習慣洗冷水澡,希望如此。總之他沒發出尖叫。我等到時機妥當才走進屋裡。此時他已用肥皂水好好洗過身子,我匆匆一瞥,看見夾帶灰燼的汙水在浴缸裡翻湧。他站在浴室裡扣著長內衣褲的鈕釦。那時,我才看出來他的頭髮是紅褐色,髮絲在浴火之後更貼近頭皮,陽光在他的肌膚留下暗沉印記,雙手粗糙,指頭寬厚。我對他點點頭,彷彿是說:你還好嗎?他也點頭回應,就像是說:還好。我把加了起司的一片厚麵包遞給他,他站在原地,動作輕柔地囫圇吞下。
「不,」為了誠實以對,我未經三思就脫口而出,「我不是個已婚婦女。或者說有人這樣告訴我。」
「我知道妳是已婚婦女,所以請原諒我,而且妳嫁的還是我哥哥。」
他在小徑上戛然止步,也許很詫異我竟會對他開口。他滿臉恐懼。
「那這個地方會怎麼樣?」
「噢,就是他平步青雲,在政壇漸露頭角啊那些的,妳知道吧。」
「嗯,」他帶著微笑說:「有家人真好。」
「這算哪門子的情話?」我說,但不想冒犯這樣一位天真無辜的男人。他笑了。
「愛爾蘭式的情話,就是談談戰役啊、你是支持誰的啊等等那些。」
那夜平靜無風,天際遼闊無邊,在月光的映照下泛著琺瑯藍。在那裡很容易就會覺得人類是最微不足道的元素。海潮退離,浮現一畝接一畝虛幻如夢的私密水域。
之後,我們躺臥在床上,好似石墓上的兩具人形石像,享受著和童年時刻一樣的幸福。
「恩尼厄思?你來這裡做什麼?」
「葛林醫師知道hetubook•com•com這些變動嗎?」我問。
「妳知道嗎,我這樣說沒特別的意思,我是說,我穿著長內衣褲站在這裡,而妳又是個陌生人。我會到史德蘭丘來,是因為我以前有個女友。為了跳舞,我和她過去常來這裡。她叫維芙。別人警告她,要她遠離我。妳知道嗎,我沒辦法見她。但我想站在我倆往日駐足的沙灘上,向外眺望海灣,妳知道的,就這麼簡單。維芙真的長得很可愛。我想說的是,我沒有其他的意思,但妳的確是我見過長得最美的人。妳和她都是。」
「他過得怎麼樣?」
「等時間一到就要拆掉。當然,妳會被安置在又新又好的地方。」
「誰也不是,」我說,意思是我不是他該害怕的人,「我是羅珊娜,湯姆的妻子,也許我該說是前妻。」
不久之前溫醫師進來看我。他不喜歡我臉上的紅疹,而且也在我的背上發現同樣的東西。老實說,我一直覺得有些疲倦,這點我也對他說了。好奇怪,因為通常當春天在戶外如火如荼地開展時,我的精神都會跟著振奮起來。我透過心靈之眼,望見水仙花大道上怒放盛開。我渴望出去看看它們,舉起我垂老的手向它們打聲招呼。它們長久以來在冷濕的地下蠢動,最終能夠迎接燦爛的陽光。我會這麼疲憊,真是很奇怪的事,我這麼告訴醫生。
「妳知道嗎,我是個好軍人。」
他又笑了。
他用這樣的態度跟我互動,讓我如釋重負,倍感開心,甚至想跟他開開玩笑,想要好好善待他,告訴他發生過的一切。其實都是些小事,像是我昨晚當場逮到兩隻老鼠,牠們偷了我的顆蛋,想從小屋的洞裡運出去。洞很小,所以其中一隻老鼠竟然仰躺、用肚皮撐住蛋,讓另隻老鼠拖著穿過空隙!我對他竟有這種感覺,真荒謬。可是,我會這麼想,是因為他語氣充滿友善,純粹的友善。那是我好久沒聽過,甚至思念的話語。
這段話真悅耳。除了說實話之外,他沒有特別的用意。我的內心突然充滿了許久不曾有過的得意感受。這男人的語氣跟父親陳述重要事情的時候一模一樣,但他不知道這點。那種語調帶著怪異、古老的抑揚頓挫,像是從書裡冒出來似的,我是指我仍然守護與珍愛的那本湯瑪斯.布朗的《醫師的宗教》。但湯瑪斯.布朗是十七世紀的人,所以我不知道那樣的詞彙是怎麼溜進恩尼厄思.麥科納提腦袋裡的。
他看起來陰沉恐懼。我沿著小徑踅至柵門,更加靠近他。我心想他可能會像匹驢子一樣沿著馬路狂奔離去。但他何必懼怕一個穿著棉製洋裝的嬌小女人?
「進來吧,就一會兒,休息一下。」這樣的本能是母愛或姊妹之情,我說不上來,但我心裡剎時對他湧起排山倒海的柔情。我想,他有點像我,從他的世界、斯萊戈的世界裡被驅逐出去。他像不像個惡棍,是不是過去傳說中那個謀害人命的警察,我說不上來,事實上那時我並不知道他的傳說。說真的,我對他的認識少之又少。他的哥哥們鮮少提起他,頂多只有沉重的嘆息與別有意義的神情。
室外天色漸深,我的老同伴貓頭鷹開始放嗓啼鳴。我不知道該拿思尼厄思怎麼辦。我覺得自己似乎對他知之甚深,至少曉得他的體格與臉龐的結構。當然我之前從未見過他,也對他一無所知,但我從沒遇過這麼溫柔與怪異的男人。他以絕對的靜止站立,好似山上聽到細枝啪聲斷裂的鹿。
「我不是真的想來這裡。我不該來這裡的,很快就得https://www.hetubook.com.com離開。」
「噢,真的是。所以妳父親那時候不在警方服務囉?」他無辜地說,在月光的籠罩中閒談。
「你渾身上下沾了什麼東西?」
接著,我在窗邊突然覺得暈眩起來,手腳有種抽搐的感覺,關節好像想把我整個人折疊起來似的。我抬起手臂,試著靠牆平衡自己。我要替約翰.肯恩說句好話:他那時還沒走到房外的走廊,於是回頭扶我上床,即使那不算他分內的工作。他動作相當輕柔,還面帶微笑。我抬頭望著他的臉龐,他的眼睛透藍,臉上有毛髮,不太像鬍子,比較像泥沼地上斑駁的石南。那時我才明白,他不是真的在微笑,而是嘴巴不知怎的卡住,肌肉似乎無法輕鬆伸展。我想問問他怎麼回事,可是又不想讓他難為情,或惹他不高興。我當時那樣想真是愚蠢。
「我可以把軍服拿到外頭,把灰燼撣一撣。」
「什麼?什麼、什麼?」
羅珊娜的自白
我以為是上帝要來銷毀我,就像貢特神父一樣。我不知道自己怎會那麼想,唯一的原因或許是我懷有那般的罪惡感。
「我是恩尼厄思,湯姆的弟弟。」
我帶他進屋,要他不拘禮節,將制服脫下。我先倒杯水給他,他兇猛地喝著,彷彿内臟裡有團烈火需要澆熄。我到井裡打了幾次水,把老鐵皮浴缸注滿,試著讓水保持乾淨,並一面將水壺放在火爐上煮滾,這樣就能用滾水把浴缸裡的寒氣驅走,但最多也只能如此。我忙著張羅的時候,這個渾身灰撲撲的矮小男人就穿著長內衣褲佇立於浴室中,內衣褲乾淨的程度讓我詫異。他是個骨架勻稱、比例良好的男人,不像湯姆那樣微胖。不,他瘦巴巴的。
「什麼東西?」
「不。唉,我也有一份對我不利的死刑宣判。」
「老天,是啊。我本來在貝爾法斯特。妳知道嗎,我本來準備要回法國。我是軍人。」
「下面的樹跟水仙花會怎樣?」
「噢。」
「傑克.麥科納提?」我說,彷彿那可能會有幫助。他當然知道自己的名字。現在我確定他跟我一樣滿臉疑惑。
一陣寒意驟然襲來,比愛爾蘭海邊的多變冷天更加寒冽,我似乎起了第二層雞皮疙瘩。這個幽靈般的古怪人影不就是我的敵人嗎?
「啊,沒錯。我應該要記得他的名字的,因為奧達菲是後來新制警方的首長。對,湯姆後來離開奧達菲,有人跟我說過。」
「你不是傑克.麥科納提吧?但你看起來的確像他。」
我一定要小心處理這些「記憶」,因為我明白在這段困惑不安的時期裡,有好些鮮明的回憶是我打從心底知道不可能發生過的,但我想這一夜不在其中之列。
「像傑克,只是他是軍官,羅珊娜。我本來在貝爾法斯特等船。我在一家小旅館裡睡覺,後來空襲警報響起,幾分鐘内就有數十架轟炸機飛了過來,亂扔炸彈。沒想到我軍竟然沒有防空高射砲可以反擊,連一發砲火都沒有,我四周的房子跟街道都被炸得體無完膚。我怎麼逃出來的?我一路像魔鬼一樣狂奔,一面尖叫,一面替貝爾法斯特的居民禱告。不久,有幾百個人湧進街道,全都跟我做著同樣的事。有些人穿著睡衣,有些人跟嬰兒一樣裸著身子,一面奔跑、一面尖叫。大夥兒沿著城市的邊緣往前衝,一波波的飛機緊跟在後,毫不留情地抛下炸彈。一個鐘頭之後,也許更久吧,我不確定,我在一座巨大黑暗的山腳下歇息,回頭一看,貝爾法斯特成了一座巨大的火湖,燒個不停,火焰像隻紅色的老虎,往上高高躍進天空。跟我一起逃跑的那些人一面看,一面痛哭,發出的聲音像是聖經裡的哀禱。我想到『海員之家』,戰前浪跡天涯的我常去那裡。他們喜歡宣揚的一小段聖經:若有人名字沒記在生命冊上,他就被扔在火湖裡。我彷彿看見上帝的憤怒,顫抖再顫抖,但那並不是上帝,而是遠遠、高高,接近星辰的德軍,往下俯瞰他們的戰果,我想他們一定跟我們一樣覺得不可思議。」和*圖*書
「就像我。傑克也是,妳知道吧。」
「噢,是嗎?」
我過於疲倦,無力再解釋。六十多年來(或許更久),我已經說明過無數次:我不是麥科納提太太。我什麼人也不是,更不是任何人的妻子。我是羅珊娜.克立爾。
「妳是誰?」他說,回頭朝海凝望,好像怕有埋伏。
「是奧達菲。湯姆去了?我不知道。」
貢特神父「來訪」後不久,我在史德蘭丘海灘上更遠處的沙丘上遊蕩。那夜空氣清爽,月光照耀,打從他來看我後,待在鐵皮小屋讓我覺得備受拘束,彷彿他仍然還在屋裡。每晚,我總是迫不及待等候夜幕降臨,那至少能給我在沙丘與沼澤晃蕩的自由。
「噢,知道啊,」他說:「整個計畫都由他來主導。」
「噢,我聽說過妳的事。」他說,可是沒有我預料中的譴責意味,反而一副很開心認識我、能跟我說話似的。他舉起右手,好像要與我握手致意,可是又把手放下。「對。」
「我現在要到外面,放點起司到三明治裡。」
「可憐的湯姆。那件英挺的軍服,就這樣浪費掉了。」
他進屋了。他一面走,小團黑塵一面從身上紛紛滾落。他一路從貝爾法斯特走來,像鴿子一樣跋山涉水返回斯萊戈,有如尋找葛拉佛格河河口的鮭魚。在我看來,他是我所見過最悲傷的男人。
「噢,是啊,他是。」
「傑克說湯姆才出征兩個星期就回國了。對於湯姆支持佛朗哥一事,傑克並不怎麼看好。不。總之湯姆回來了。他反感極了,跟奧達菲的關係完全破裂。奧達菲害他們困在壕溝裡,那裡滿是要啃他們腳趾的老鼠,自己卻跑到別的地方去逍遙,肯定是薩拉曼卡吧。唉,想也知道。」
「你還聽過任何湯姆近來的消息嗎?」
接著他告訴我真正的消息。他說醫院的主體都已清空,位於病房兩端的東西廂房是唯一還在運作的區域。我問他那些老婦人是不是也都搬出去了。他說她們身上的褥瘡與病痛,使得搬遷工作令人相當不忍。他說我很聰明,不斷保持活動,才沒得褥瘡。我說我剛進斯萊戈精神病院的時候得過,但我不喜歡它們。
恩尼厄思不再說話。他又顫抖起來,狀況很糟糕。火湖的反光仍然在他的雙眸裡焚燒。
「傑克那樣說嗎?」
「我想你一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