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十八
要是我在多年前讀到背後挾帶神父權威的這些文字,我一定也非得將羅珊娜關進精神病院不可。
「那不是離婚!」他突然語氣激烈地說,彷彿發現從我口中吐出「離婚」這個詞令人作嘔。「天主教會裡沒有離婚這回事,這樁婚姻從來就不存在。原因在於妳立下婚約前就已經精神錯亂。」
我望著他。整齊、黑色、乾淨、怪異;隱藏在人類巢穴裡的另一種人類。他的話語嚴肅、沉著、自在,沒有一絲興奮與得意。除了小心慎重的慣常語調,什麼都沒有。
「我不懂那個詞的意思。」
接著他就在之前坐過的地方坐下。說真的,我也看不出有何理由要把那張椅子從原處挪開。陽光尾隨我倆進入房裡,滿是塵埃地倒躺在我們身邊。
「羅珊娜。」他開口,語氣與幾年前相同,彷彿這只是那場對話的延續,沒有招呼、問候或遲疑。事實上,他的樣子像是要公布嚴重消息的醫生,甚至沒有葛林醫師必須對我的「祕密」發動另一波溫柔攻勢時所表現出的友善警覺。我能說我不喜歡他嗎?我想不能吧。不過我也不了解他。他生活的樂趣為何?支撐他的力量又是什麼?他登上小階梯、邁入陰暗小屋時,的確朝我的玫瑰瞟了一眼。
我吼出最後那幾個字,而他也用喊的說出最後幾個字。他把文件迅速收進手提箱,啪地猛力闔起,然後站起來。我注意到他皮鞋擦得特別光亮,周圍沾了點路面塵灰,這肯定讓他當初下車往我房子走來時猶豫不決。
他隨身攜帶一只小皮箱,因孜孜不倦的使用而處處磨損凹陷。說真的,這人也許稱得上是我的老友,因為他認識我,與我來往那麼久,更目擊了我某些奇異的人生片段,肯定有資格寫一段關於我人生的私密歷史。
「他回到愛爾蘭共和軍那夥人身邊,以為我們的勢力會被這場歐戰削弱。他槍殺一個警察,被判死刑是罪有應得。愛爾蘭政府從英格蘭把皮耶普昂帶過來執行絞刑,所以過程乾淨俐落,妳大可放心。」
可是那一切如此陰暗、如此艱難。我之所以恐懼,是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進行。羅珊娜,妳現在非得躍過幾條溝渠不可。妳一定要在自己垂老的屍骸裡找到跳躍的力量。
「妳的婚姻被視為無效,羅珊娜。」
「對。」
葛林醫師的萬用記事本
「嗯,包裝上說那是讓人神清氣爽的夏日涼飲。所以我才買了它。」
你想,那些年來我有可能平靜無波地留在小屋裡,每週去拿雜貨,不曾與人交談嗎?我努力想確認事實是否真的如此。雖說平靜無波,但我知道歐戰爆發,但我沒見到半個軍人。小屋就像一只巨鐘的中心,圍繞著它的一切讓人感到安慰:史德蘭丘的年月流轉,汽車在週六夜晚呼嘯駛過,孩子們拿著沙桶,整個冬季棲息在此的椋鳥,山巒的明暗變化,石南綻放遍地白雪似的小白花。我試著打理前廊的玫瑰,照料、修剪它們,準備過冬,日復一日看著它們茁壯,逐年吐出花苞。記憶中,玫瑰的品種是「聖安妮的紀念品」,由都柏林一座花園所培育,從名聞遐邇的玫瑰品種「莫梅森的紀念品」改良而來。約瑟芬以「莫梅森的紀念品」紀念拿破崙對她的愛。
「為了讓湯姆重獲自由,我付出了心力,結果相當成功。」
「我們相信妳不檢點的言行絕不只發生過一次,就是我親眼目睹的那一回,妳應該記得。當然要把妳早年的生活狀況納入考量,更別提妳母親了,我們可以推定那具有遺傳性,大家也認為這種狀況不可能過去沒有案例。瘋病啊,羅珊娜,會開出許多花朵,從同一根莖桿綻放。瘋和_圖_書病的花朵來自同一根源,會以各種方式呈現出來。拿妳母親來說,她是極端退隱到自己的內心裡。至於妳,得的是惡性又慢性的花痴病。」
「噢,我沒注意到。」
接著,在她做了這樣的事情之後,還拒絕貢特神父切合時宜的協助。你可以感受到他的另一波暴怒。暴怒。她被丟在史德蘭丘的小鐵皮屋裡生活,在那裡她卻又像磁鐵般挑起了斯萊戈的強烈欲望。最糟糕的是,貢特神父從羅馬那裡取得她婚姻無效的聲明,但後來羅珊娜卻神祕地懷了身孕,產下孩子。產下孩子後,貢特神父以野蠻的一行話作結,僅有區區三字:「殺了它。」
我讓開了。我知道任何妥當、體面的生活已然終結。那男人口中吐出的話等於死刑宣判。我在四周感覺到史德蘭丘整個海岸後方地區都在說我的壞話,整個斯萊戈都在竊竊私語,數落我的不是。我一直曉得有這種情形,但是從法官口中親耳聽到,確知自己的刑期,又是另一回事。也許他們會出城來,把我當成巫婆般燒死在小屋裡,而且沒人可以幫我,沒人會站在我這邊。
「我不曉得!」我真的不知道。
「過去這幾年你就在忙這件事?」
「它的意思是,」他說,眼神含有一絲恐懼,或許他以為只要說過一次,我就會欣然接受。可是他知道我說的是實話,所以頓時害怕起來。「那是一種瘋病,表現在渴望跟別的男人發生不軌的關係上。」
「我不懂。」我的確不懂,雖然我想我明白。
寫到這裡,我彷彿是隱居在斯凱利島上蜂窩狀小屋裡的修道聖人。我當然不是,但我們有責任承認這點:我們在這些現代的罪孽裡都是兄弟姊妹,而內戰更是種降臨在所有人身上的邪惡,人人平等。
「我怎麼會想喝胃藥呢,羅珊娜?」
「他跟我離婚?」
我照著他的指示,乖乖留在小屋裡,如此逆來順受,不是很不尋常嗎?現在想來,我幾乎感到慚愧。我難道不該在之前那一次會面對他狂飆發火,衝上前用牙齒猛咬他與傑克突出的喉結,將他們的聲音扯掉?痛罵他們、對他們狂吼?可是又有什麼用?只有暴怒、無用的暴怒,浪擲於史德蘭丘一條馬路的白塵之上。
「可是,」我說,在上帝面前我保證這是實話,「除了湯姆以外,我從沒跟別人發生過關係。」
「什麼?」那番說明就跟那個詞本身一樣神祕難解。
「我要我丈夫回家。」
「當然,我派了眼線盯著妳。」他不帶一絲罪惡感地說。眼線。
他們將我丟在那裡,年復一年,因為他們想釐清自己到底想釐清些什麼:傑克、貢特神父,還有其他人。一切就為了拯救湯姆.麥科納提。有六、七,甚至八年嗎?我記不得了。
「看來妳過得不錯嘛。」
「你剛剛用的是什麼字眼?」我吼道。
那就是我那麼怕與葛林醫師對話的原因,除非我可以只提供幻想的那部分。
接著,他打開擱在大腿上的箱子,箱蓋掩住了內容物,接著取出非常井然有序的一疊文件,我看得出來置頂那張蓋著非常顯眼的羅馬教廷圖章。
雖然我受過的專業訓練並未准許我談論罪孽。
我還是瞪著他。
「那當然。」
時值盛夏,身穿毛衣的他看起來非常悶熱。他穿著從都柏林馬博羅大街上神職服飾用品店訂製的教士長袍,m.hetubook•com.com款式相當新穎,有種古怪的時髦感,像是女人在緊要關頭時會穿去參加正式舞會的禮服(但也許是別種顏色,長度短些)。我不曉得自己怎會知道這些事。他穿過小柵門進來,我正在照料玫瑰。我很詫異,也很害怕,除了我以外,已經很久很久沒人在門閂上發出噪音。我總在深夜悄悄出門,到沙丘與沼地上散步,經過幾週氣溫相對高些的炎熱天氣烘烤之後,濕軟地面變得乾燥且富彈性。我想我那時的模樣還算體面,不像後來。我有把剪刀,可以就著湯姆的刮鬍小鏡自己剪頭髮;洋裝乾淨整潔,且因為披在矮樹叢上晾乾,棉布保有討喜的硬挺。
幻想。用來代表災禍與錯覺的好詞。
「關係!」他高吼:「關係!交媾!性|交!」
我好疲倦,不曉得自己寫出來的東西是不是很陳腐。反正日後可以撕掉。
「當然了,妳就儘管躲在邪惡的謊言裡好了,如果那是妳的選擇。」
貢特神父想經過我身邊,穿過窄門、走出屋外並遠離此地。我擋住他的去路。要是我有決心,我知道自己能找到足夠的力氣殺死他,那一刻我感覺得到。我知道我可以抓住一把椅子或手邊的任何東西,往他腦袋砸去。我剛剛對他的聲明是真實的,而我腦中這個想法也是。我可以謀殺他,如果不是快快樂樂,至少也是愉悅、坦誠、猛烈、精巧地下手。真不知道當初我為何沒這麼做。
我沒說話。足足一分鐘之後,他說:「妳的婚姻從沒發生過。它不存在。湯姆有迎娶別人的自由,就像他從未結過婚一樣。」
「妳大可放心,妳應得的公道都會給妳。」
「對,對,」他有點不耐煩地說:「這項任務可是複雜得不得了,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得到批准的。羅馬那邊經過深思熟慮,當然我們的主教也仔細審核過。他們衡量一切,包括我提供的證詞、湯姆的說法,還有麥科納提太太。她對女人在工作上會遇到的麻煩相當有經驗。當然,傑克已經到印度參戰了,要不然也可能會有點貢獻。總之法庭經過審慎的判斷,調查得非常徹底。」
「好女人?你竟然這麼說?」
「噢,是的。」
現在,親愛的讀者,讓我暫且喚你為上帝。上帝,親愛、親愛的上帝,我努力試著回憶。我要是記錯了,請原諒,原諒我。
天使。對精神科醫師以及病人來說,這是個讓人悲觀的主題。可是現在我老了,也嘗過喪妻之後頭幾天的悲痛(我本以為那種悲痛可能會謀殺我、活剝我的皮、吊死我),如果只是在這私密的本子裡談談天使的事,又有何不可?我對理性心靈厭倦極了。天使看來像什麼東西?天堂裡的老學究?
所以他從很早以前就相信她要不就是邪惡,不然就是倔強、難纏,也許還很神祕。他甚至連裝出了解她的模樣都沒有,但他確實支配了她的個人歷史。就他的看法,她讓自己暴露於睽睽眾目之前,天生麗質的她(我一定得這麼強調)被當成是炫耀、招搖自己的美貌,彷彿先是誘惑了斯萊戈所有的男性,然後再擄獲了湯姆.麥科納提這位在新國家政壇裡漸露頭角的男人,繼而選擇在約翰.拉斐爾那樣狂野的人物前自我貶抑(貢特神父將約翰形容為「從瑪憂郡最黑暗角落來的野蠻男人」)。
貢特神父俐落地離開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小屋。沉淪的女人、瘋女人。湯姆得到自由,我可愛的湯姆,而我得到什麼呢?
我在階梯的木條上抹過手指,把指頭上的綠色汁液拭去,然後跟著他進屋。
我寧可照實,也不要以有利於https://m.hetubook.com.com自己的方式來回憶過去。我沒有那樣的餘裕。
我有種卑鄙的想法,也許德瓦勒拉那麼渴望避開二次大戰,原因不在於他害怕國內的敵人會趁勢崛起,也不是擔心新國家會分裂。他極度渴望避開戰爭,事實上是渴望進一步抹消性徵,也就是神職人員意圖的延伸。就此例而言,就是男性性徵,如果我這樣說不會過於明顯又露骨的話。
「妳怎麼能問情夫的現況?」他態度惡劣地說:「況且約翰.拉斐爾早死了。」
「精神錯亂?」
噢,約翰、約翰,愚蠢的約翰.拉斐爾。求上帝讓他安息並原諒他。我承認自己常常忖度他的狀況:他身在何處?正在做什麼?到美國去了嗎?去當牛仔還是火車劫匪(傑西.詹姆斯的翻版)?他竟然射殺了一個警察。在愛爾蘭國度裡的愛爾蘭警察。那是個恐怖的行為,可是他很體諒我,一直遠避不見。我原本怕他會糾纏不去,但他並沒這樣對我。他一直遠遠避開,沒再刻意讓我煩惱,肯定是對自己在克諾克納萊山替我惹的麻煩有了真切的了解。他如此承諾過,而且也信守諾言。等神父們離開後,他緊抓我的手並向我許諾。他實現了諾言,是個講道義的人。我想此刻站在我眼前的這個男人根本比不上他。
「那只是個說法。」
昨晚屋裡又是徹底的靜寂。彷彿在最後一次呼喊之後,她再也不需要對我叫喚。這個想法讓我擺脫恐懼,進入某種迥異於前的狀態。我有點得意,因為我的心裡畢竟還有愛,只是埋藏於一團混亂中。或許她也還有愛。我再次傾聽,但不是出於恐懼,而是陰鬱的渴望,即使明知再也不會有任何問答。那種奇怪的狀態是快樂吧,我想,只不過,這種快樂並不持久。但就像我處理陷在悲痛裡的脆弱病人一樣,我要求自己留意這份快樂,把它納入記憶,熱情地信任它,以便面對黑暗再次襲擊。在沒有觀眾的情況下,要當英雄非常困難。雖然就某種意義來說,我們都是某部特定半毀影片的主角,片名叫做「我們的人生」。但我這番評論恐怕禁不起多少檢驗。
「妳明明曉得那是什麼!」
當我在幾分鐘前寫下那些片段後,我擱下原子筆、雙手貼住額頭思索半晌,試著摸索那些年月。難啊,難如登天。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我曾經選擇走過哪一條路?又曾拒絕過哪些選擇?是貧瘠的土地,還是虛假的土地?我想,在上帝面前回顧自己的一生,一定只能說出真相。我與神之間不需要仲介者,在我寫下來以前,上帝早已曉得真實的故事,要是我有所欺瞞,祂輕而易舉就能揭穿,我一定得細心分辨真偽。我是否仍保有靈魂(或許我沒有),完全仰賴這一舉。靈魂也可能在某些艱難的案例裡被駁回,在天堂大殿的某個辦公室裡遭到註銷。等你抵達天堂大門,聖彼得還沒開口說話之前,你已然走錯地址。
「妳沒有丈夫,羅珊娜。妳和任何人都沒有夫妻關係。」
「妳在威脅我,羅珊娜。退開,這樣才是好女人。」
「羅珊娜,要是幾年前妳聽我的勸,把信仰放在真正的宗教上,遵照天主教徒妻子的美德來表現,就不會面臨目前這些困境。但我也確實了解責任不全在於妳。就本質來說,花痴當然是種瘋病,根源可能在於肉體的缺陷。羅馬同意這樣的評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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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這種例子很罕見。處理這些案例的教廷不只同意,也提出相同的理論,所以妳大可放心。妳的案例經過見聞廣博、公正無私,不帶任何惡意的人們周詳公平地檢視過。」聖經裡提到我們內心都住著一位天使,這是出自哪個段落或類似的說法?我記不得了。也許那就是我們未受汙損的部分自我。我想只有那個天使才是感受快樂的行家。我的天使會想要享受快樂的,因為他嘗過的快樂少之又少。可是……夠了。
很久以前,約翰.拉斐爾也許與小德曾在同一個監獄院子共處,但後來可說是在小德的監督下遭到絞刑。按照貢特神父的說法,拉斐爾並非善良之輩,曾把被俘虜的警察帶到斯萊戈後方的山丘,以布罩套住對方的頭,用槍抵住對方的腦門,不斷轉槍管、作勢扣扳機嚇唬對方。我想這個可憐的警察很快就陷入瘋狂的恐懼中。拉斐爾想要查明薪水何時會送進警察營區,因為他想搶走那筆錢。這看來是宗難以理解的罪行。但不知是為了表現出勇氣,或確實毫不知情,那位警察始終不肯吐實。拉斐爾繼續喀答喀答地轉動槍管,他的幾位同夥也綁架了警察的太太與女兒,將她們挾持到城裡一棟棄屋裡。拉斐爾威脅警察,說如果他不回答,就要殺害他的妻女。老實說,那可憐的警察不可能知道多少事情。拉斐爾最後沒饒過他。這件事之所以會洩露出來,是因為他的同夥之一成為汙點證人,後來從輕發落,僅受之前提過的鞭刑。這時歐戰爆發,德瓦勒拉很怕愛爾蘭共和軍會再次壯大,而且他曉得他們已經跟德軍有所聯繫。如果小德有第二種信仰,那就是中立。他用盡每絲理智來捍衛中立,所以他無法饒過拉斐爾。老實說,我不認為失去拉斐爾算是什麼多大的損失。
「嗯,別客氣,神父。」
「我沒東西可以招待你,神父,除非你想來一杯必健粉?」
「你說什麼?」
「他怎麼會死呢?」
無法衡量、深不可測。我想知道的是,我的困難是否在於,記憶與幻想深深躺在同一個地方?或是兩者互疊堆起,好似石灰岩塊裡的層層貝殼與海沙,化為同一元素,教人無法輕易分辨,除非很靠近、很靠近地端詳?
我想,貢特神父以西賽羅式的龐大努力,在他的紀錄裡記述這些事情,想要將她羅織入罪。不,也許用「羅織」不對。他就像用處處纏結的毛線捆住羅珊娜,以它當圈套逮住她;他毫不節省筆墨,盡情揮灑。這真的是份精采的作品,有條有理,詳盡又具說服力,有如一場森林大火,將她前半生留下的所有痕跡一舉燒盡。熊熊火焰漫燒過她的故事,將一切化為灰燼與炭渣,恍如一個微小、朦朧、受人遺忘的廣島。某種焦慮貫穿整份文件,有時以過度(或者我該說出人意料)的細節表現出來。貢特神父在剖析羅珊娜的性|欲上,態度幾近冰冷超然。讀到往日這位羅珊娜的故事,知道當事人現已年屆百歲,且受我照顧,感覺真是怪異。我不曉得這算不算是祕密資訊,但有時讀來感覺的確非常像是窺探隱私,在道德上有瑕疵。貢特神父有著舊式的道德感,他的每一筆畫都洩露激烈的恨意,若不是針對女性,便是針對女性的性|欲,或是一般而言的性|欲。對他來說,性|欲就是惡魔的斗篷與兜帽,但對我來說,那卻是人之所以活著的恩典(我對佛洛依德的看法沒有敵意)。貢特神父也把她的新教信仰視為單純又原始的邪惡,這點非常清楚。她不肯應他的要求轉信天主教,他感到相當憤怒,遠在她嫁給天主教丈夫並保留原有信仰之前就是如此。對貢特神父來說,那才是真正的行為偏差。
「我沒有必要對妳做更進一步的解釋,」他說,幾乎因為煩和*圖*書躁與憤怒而發飆,「我試著把妳的處境說清楚,我相信我已經做到了,妳明白自己的處境了嗎?」
「你怎麼會那樣想?」過了半晌,我吃力地問道。我嘴裡的話語變得笨拙又遲鈍。
「你可以問問約翰.拉斐爾。他不會辜負我。」
我又把貢特神父的文件讀過一次。我在想,今日是否還存在像這樣一位無所不知、嚴峻無情,毫無寬恕之心的神父?或許還有吧,但只在檯面下。德瓦勒拉之所以從對神職人員的信任當中獲得特別的慰藉,也許就是因為他出身如此神祕,讓他缺乏安全感。他確實在新憲法裡對他們多加保護與尊崇,但他也抗拒了當時大主教將天主教會立為國教的最後要求。他沒走到那個地步,真是感謝上帝,但他已經做得太過火,也許遠超過他所應該做的。他是個同時與天使和惡魔角力的領導者,兩者有時並存於同一副軀體中。他在獨立戰爭時曾為國流血流汗,接著又加入代表反英愛協議勢力的愛爾蘭共和軍。内戰過後他曾鋃鐺入獄,一九三〇年代取得大權時,他發現自己需要用極端的力量來壓制以往的同志,也就是否決協議與擯斥他本人的那些人。這一定引起他巨大的悲痛,也纏擾著他的夢境,換成任何人都會如此。貢特神父細述某個男人的命運,他叫約翰.拉斐爾,在羅珊娜的人生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但最後在二次大戰爆發時,被德瓦勒拉處以絞刑,他的其他同志則處以鞭刑。我不知道愛爾蘭的刑法裡竟有鞭刑,更別提絞刑了。貢特神父說是用九尾鞭抽打三十六下,這聽來過於嚴厲。可是對德瓦勒拉來說,那一定就像是對自己的兒子、青春時代伙伴的兒子,或繼承者施以鞭笞與絞刑。這麼做一定在他心裡造成另一種斷裂。這國家竟能從早期那些悲慘與創傷裡復原,而德瓦勒拉竟然因為採取這些必要的恐怖手段而獲得極大的同情,想來真教人驚奇。也許我們可以從中找出愛爾蘭上一代政客怪異犯罪行為的起因,更別提後來有不計其數的神父以凌|辱虐待的耙子與犁頭,翻掘過孩子的無邪天真之地。貢特神父所擁有的絕對權力,有如白日邁向夜晚,必定會導致絕對的腐敗。
「那是給暴飲暴食的人用的,不過還是謝了。」
貢特神父最後終於回到我這裡,這一次他孤身前來;我想就某個角度來說,神父總是形單影隻,畢竟從來沒人躺臥在他的身畔。他突然看起來老了些,面色不如以往明亮,我看得出他腦門那兒的頭髮逐漸稀疏,髮線往後飄移,好似一去不復返的小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