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二十一
「嗯,我原諒你。」
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只有一張奇特又重要的小紙條放在留聲機上方:
「我明白。這實在很困難。」
「噢,是的。」
「所言甚是,」我說,但馬上就覺得這話讓我聽來很自負,「就心理健康的考量來說確實如此。希望我們不會回到過去那個年代。但是同時呢,人也不得不……。」
我當然隨身帶了護照,以及手上與羅珊娜有關的文件、不同的故事版本,以及斯萊戈那位修女的短信。我很清楚這些老舊機構在保密上有多麼惡名昭彰,程度跟我們院方不相上下,混雜了擔心、失勢,也許還有憂慮。真相不見得會大快人心,而且一件事總會牽扯出另一件事,事實不只會往前將我們帶向解答,也會往後把我們拖入暗影,有時還會讓我們陷入替彼此製造的各種小煉獄裡。所以,儘管那位修女人不錯(但她並未主動幫忙打電話給貝斯希爾或介入此事),儘管有帕西的聲援,我預期這趟旅程肯定會備受阻撓或受挫。
二十年前左右她即將過世時,對我說起她出生的故事。斯萊戈的人有時會竊竊私議,說她是私生女,雖說妳可能沒聽過這個謠傳。事實上她是養女,生母早逝。生母的家世背景雖優渥,但家人並不贊同這樁婚事,於是在母親出生後想方設法將她送人。她的生母是長老教會的教徒,叫做莉西芬,生父是個陸軍軍官。她好像是被託付給生父的勤務兵,他當然是個天主教徒,把我母親當成親生孩子來扶養。那是個晦澀不明的故事,但我在母親過世之後幾年,親眼在基督教會看到她雙親的結婚證書。要是她當初知道父母真的結過婚,她會有多麼如釋重負!也許在天堂,這些都算是芝麻小事吧。
附注:利特里姆婦女,就是安全回到家的那位女士,攻擊她的人是多倫。
「我不曉得。」
完全沒有他的蹤跡。他住在一間單人房,房裡有個老式留聲機櫃,就是那種門內藏有一只簡單的木製揚聲器,得打開右側櫃門讓聲音流洩出來的櫥櫃。壁洞裡擺著七十八轉唱盤的收藏,由留聲機製造商布里斯托的雪菲爾德公司所提供,其中包括班尼.固德曼、巴伯.麥利、傑利.羅.莫頓、弗萊契.韓德森以及比利.梅耶爾的唱片。整個房間空蕩蕩的,僅有一張整潔的小鐵床,床單繡著粗糙的花朵。我馬上想起羅珊娜的描述裡有關麥科納提太太的女紅。為了遂行他的目的,或實現他心中認為對羅珊娜最有助益的事,他竭盡全力對麥科納提家族與他們的祕密施加壓力。湯姆.麥科納提的第二個家庭可能從未被告知羅珊娜(法律上不存在的第一任妻子)的存在。不具妻子身分的瘋狂妻子。儘管如此,她仍是有血有肉之人。我確定麥科納提太太與她的好女兒盡力展現人情味,以便配合約翰.肯恩的要求,甚至提供我的新名字以及新故事,直到我被領養為止。我不知道當初他找到我以後有何打算,只能假設他發現我奇蹟似地受訓成為精神科醫師,於是順應情勢,擬定比原先更好的計畫。畢竟,如果他早先計劃的是單純的母子團圓,結果可能是我拒絕見羅珊娜,或者見到她之後心生排斥。畢竟,在其他人都排斥她的情況下,我又怎麼會不隨波逐流呢?
「如何?」她語氣柔和地說:「所以你原本不曉得?」
「毫無過失。入院的理由不當。我道歉,謹代表我的專業向妳致歉,也代表自己向妳道歉。我沒有早一點振作精神,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查個清楚,竟然等到醫院快拆遷才這麼做。我知道我的道歉對妳來說毫無用武之地,也讓妳很反感吧。」
我陷在怪異的心境裡,開車回盧斯卡門。我想,人們離世時總會留下些許痕跡,供查閱與苦思推敲,但能否得到別人的正確理解,這點我倒懷疑。就像我之前擔憂的,羅珊娜似乎真的飽受磨難。失去孩子是件可怕的事,不管當初是怎麼發生的。接著她又被迫忍受某個悲慘渾蛋的關注,而他卻只把她當成滿足自己快|感的目標。我大可懷疑,她可能是在被迫與自己的孩子分離,或失去他(如果貢特神父說的沒錯),甚至殺害他之後才失去理智的。這樣的創傷很可能會引發相當激烈的精神疾病,而她的「美貌超群」幾乎等於是院方職員裡任何問題人物眼中的活靶子。上帝幫助她。我想到病房裡的那位乾枯老婦。雖然我是專業人士,但我承認自己為她感到萬分遺憾。每當回想起來,我就充滿了罪惡感。是的。別的不說,我自己當初可能也會用李察森的方式來處理這件事。
至於恩尼厄思呢?六〇年代,我透過陸軍部追蹤到他的消息,說他住在倫敦狗島的一間廉價旅舍。有天傍晚我到那裡去,他們說他出門了,隔天才會回來。但隔天早上我回到旅舍時,卻發現那兒早成了一處悶燒的廢墟。即使過了這麼多年,聽到斯萊戈有人來找他,也許他還是以為過往的敵人要來刺殺他。或許他就是為了掩蓋自己的形跡而燒毀旅舍。也有可能是我在找他的時候,有人跟蹤我,然後把可憐的恩尼厄思給殺了。不管發生什麼事,我再也查不出他的行蹤。他完全消失了。我想他死了,願他安息。
「被指控騷擾的人後來怎麼了?」
聽她這麼說,我十分詫異。
「米莉安修女嗎?」
「我想是同一個人。」帕西說。
那是某間小餐室,桌上擺了盛著三明治與蛋糕的盤子,一組餐具,還有一只備好的茶杯。我幾乎不知道該做什麼,於是坐下來,心裡納悶這裡是不是我該來的地方。但是,不久後便有一位面帶笑容的高挑修女步伐流暢地走進來,用陶壺替我斟了杯茶。我注意到壺上印有貝斯希爾海濱的照片。
「不,不,我確定你不認識。我是在認識你之後才認識她。」
「所以,醫師,你替我做完評估了?」
我絕無法忘記,在自己深陷痛苦的時刻,她越過房間,將手搭在我的肩上。那或許是種全然單純的舉措,但對我來說,那比餽贈我整個王國的恩情更深、更有助益。藉由這樣的動作,她試圖治癒我,但我理應是治癒她的人。看來我治癒別人的能力似乎不大,或許我應該乾脆當個有責任感的目擊者,為平凡靈魂的奇蹟作見證。
「或許晚點你可能會想到她的墓前看看?」米莉安修女說。
「毫無過失?我想幾乎沒有人能得到這樣的判決吧。」
「嗯,我一直想替羅珊娜.克立爾做評估,就是我在寫給你的信裡提到的那位病人。原因有好幾個。總之,她不太願意吐實,所以我得採取迂迴戰術,也就是走後門。」
「嗯,也不算是擔心。只是想確認是真是假,因為她本人否認這件事。」
「總之,我想,就在這個時間點上,院方決定把你的病人遷往盧斯卡門,並試圖讓整件事平息下來。」
「可是那孩子還活著嗎?他曾來過這裡嗎?」
忠誠的
尚寧.基恩.拉斐爾(約翰.肯恩)
尚寧.基恩.拉斐爾(約翰.肯恩)
「我不知道。沒有。有。」
「我陸續https://m.hetubook.com.com替你挖了些資訊,還找到幾件東西。其實連我都開始為她著迷了。我想每個人的人生都有謎團吧。我叫助理替我們泡些茶好嗎?」
「你非常困惑,這種狀況當然情有可原。就像是海嘯,不是嗎?橫掃過你,把一切的一切一併席捲帶走。」
「是啊,船向來都陷在暴風雨裡,我們得試著別再刻意去搖晃它。」
我也應該將約翰.肯恩床畔那盒古巴雪茄留存在記憶裡。我打開時,發現盒裡半空。或者該說半滿。
「你替我做完評估了嗎?」
一陣短短的沉默,時間長得足以讓一打思緒如呼吸般吹過我的腦袋。
「對。」她以難以分辨來源的鄉下口音說,我認為可能是莫納亨或更北的地方。「這裡是有紀錄沒錯,但與這些名字有關的文件現在全在貝斯希爾海濱分院。」
「修女,資料怎麼會放到那裡去呢?」
我們熱情地握握手,但不是很熱烈。我想,我倆都有些猶豫。人生啊。
「沒錯。」
我在簾子的縫隙間流連,她似乎察覺到什麼。人們憑直覺所得知的事情,遠比意識清楚的大腦多得多。在醫學上這或許是種曖昧含糊的概念,不過真實情況的確如此。
「沒有。」
貝斯希爾離蓋特威才五十英里左右,地處英格蘭氣息極為濃烈的地區,簡直是無以名狀的異世界,那裡的地名,像布萊頓或哈斯汀,就散發著棉花糖與舊日戰役的氛圍。諷刺的是,它就位於海岸上,那兒有好幾處是人們度過無數次童年假期的所在(雖然我想以前的孤兒不會贊同)。我在網路上查詢航班與貝斯希爾的指南,找到一個網站,是獻給那個時代倖存下來的人,血淋淋的痛楚從討論區裡的文字燃竄上來。五〇年代,孤兒院有兩個女孩在海裡溺水,其他女孩手牽手排成人鍊想救她們,但同一時間修女們卻兀自站在海灘上詭異地埋頭禱告,好似一幅從博物館盜來的畫作,內容描述著難以解釋的殘酷。我承認我對麥科納提太太的女兒感到好奇,我也承認,不知為何我希望她不在當時只顧著禱告的修女之列。如果羅珊娜的孩子在四〇年代淪落到那裡……。我搭火車時,腦子裡淨是這些紛雜無章的思緒。
「噢,對了。她本來想進修道院,但在丈夫生前沒辦法這麼做,而他丈夫活到九十六歲。此外她當然還得顧慮到兒子們的感受,他們可能不會喜歡她這麼做。葛林醫師,你介意我問一個問題嗎?你是天主教徒嗎?我想,從你的口音聽來,你是英國人吧。」
「噢。那倒有趣了。她怎麼說?」
「嗯,我相信是。」
「那你就知道我們有多古怪了。」嬌小的修女說。
「你可以走回床邊嗎?」
親愛的約翰,我注意到你對我們的病人羅珊娜.克立爾,也就是之前的麥科納提太太,展現過一些善意的舉動。約翰,我想我知道你的父親是誰,他是愛國志士約翰.拉斐爾吧?等我從英格蘭回來,我想請教你幾個問題。我希望在英格蘭能查出更多關於羅珊娜.克立爾孩子的消息。或許我們可以交流一下?祝好。
「我在想,你願不願意讓我原諒你呢?」她說。
所以,彷彿是要證明這點,當我回頭檢視貢特神父的文件(我在這裡做的是摘要而非直接抄寫)時,萬分驚愕,甚至羞愧地發現,他敘述塔裡發生的事件時,並未提到羅珊娜父親的嘴裡塞滿羽毛,只說他遭到鐵鎚痛毆。不知為何,在閱讀他的文件與進行摘要之間,我的腦袋一定自行提供了這個細節。我想我是從羅珊娜那兒偷來的想法,但是我當時根本還沒讀過她寫的故事。在這個關頭,我發現自己陷在萊恩醫生所認為最狂野、混亂的叢林裡。我可能依著直覺憑空想出這個細節,然後無意識地提供出來。預想一個我還沒讀過的故事:想到這點幾乎讓我作嘔,因為這點暗示了六〇年代所有關於時間迴旋與倒退本質的恐怖理論,而我對那些理論其實並不苟同。單是線性敘事與真實記憶就已問題重重。儘管如此,我一定得做這樣的結論:儘管人類心智變幻無常、詭計多端,大致上,羅珊娜與貢特神父都盡其所能實話實說。身為自我歷史學家的羅珊娜,她的「罪孽」在於「省略遺漏」。她的父親在高塔示範地心引力的本質給她看,幾年之後有人企圖在高塔殺害她的父親。兩件事其實她都目睹了,但她卻不肯記錄第二個。所以,我起初傾向認定她的記憶受過創傷,細節經過調動,有所訛誤,人物年紀也經過更改。但現在我認為這種傾向的可能性不高,事實上也過度簡化。不過若是再加上我個人的詭異竄改(噢,真糟、真糟糕)……。當然了,她很可能在許多年前就把這段鐵鎚與羽毛的故事當成插曲告訴過我,只是我全拋諸腦後。等我在貢特神父的文件裡讀到高塔時,潛意識又把它們帶進我的腦海裡。說真的,在我提出這點,意即在我「編造」羽毛細節的時候,我其實對它好像有種模糊的記憶。真是災難一場!但撇開這點不談,在這結論裡仍有某種不錯的發現。我可以在上帝面前坦言(我竟然聽到自己提到祂),我相信他們兩人寫的並非不公正的歷史,甚至不是彼此較勁誰真誰偽的歷史,而是兩者皆透過人性所呈現的真實面貌。雙方說法暗示了一種超越「事實」本身的真實,且各有所用的「真相」。我想,符合事實的真相並不存在,雖然我能聽見貝兒在我耳畔說:「真是如此嗎,威廉?」
我想,一切就任她去吧。
「是啊,嗯,我想我知道她的意思是什麼。斯萊戈這邊的孤兒院叫做『拿撒勒之家』,但是老早已經不收孤兒,現在主要作為老人安養院。如果可以,我都試著把人從這裡引介過去那邊,而不是……你知道的。」
「什麼?」
「不,不是這麼回事的。他們把新院區的簡介拿給我看過。我想你會讓我在那邊待上一陣子吧?」
我沒多久就明白那是羅珊娜的人生故事,且看來是由她本人親筆寫就。我驚奇不已,旋即湧起相當怪異的快意,慶幸自己在她告訴我有過孩子的那天,並未乘勝追擊,因為一切都寫在這裡,這樣我就不會覺得自己利用專業訓練裡的奸巧與計謀,迫使她自我「揭露」。我知道自己要等那晚(昨天)回家之後才有時間細讀,但我看得出來她毫無芥蒂所寫下的內容,跟口頭上給我的回答落差極大。可是,這份東西是打哪兒來的?是誰把它擱在我桌上?肯定不是她本人吧?我不得不懷疑是約翰.肯恩,因為最常到她房間的人是他,或是其中一位護士。當然,她的病房今天經過那番騷亂之後,誰都有可能。我撥電話到護士辦公室,問問是否有人知道這回事。一個能力不錯又給人好感、名叫多倫的男人,說他會去問問。我問約翰.肯恩到哪去了,多倫說肯恩待在他的小公寓裡,就在醫院後方的舊馬廄庭院那兒(那裡很快也要拆除)。他說約翰.肯恩身體欠安,工作一個早上之後,要求回家休息,溫醫師毫不猶豫就放行了。約翰.肯恩的狀況的確不好。
她態度柔和,但清楚地強調這點。
其他的護士與看護都不曉得他的下落。他不是打包了行囊,或爬進醫院後方的林地裡去等死,但他就是了無蹤跡。我們當然報了警,我也確定警方會密切觀察他的行蹤,彷彿四處都看得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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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影,卻也都不是他。約翰.肯恩提到的多倫相當年輕,長相俊俏,還有個女友。他私下對我坦承關於利特里姆女士的事。他顯然十分羞愧,更重要的一點是他擔心後果會一發不可收拾。但他懺悔過後,又撤回原先的說法。等律師準備好,他就得受審,前後可能要花上好一段時間。醫院與職員都已經分散兩地,所以這件事也不算挫了大家的士氣。或許可以說算是有點小小收穫吧。我把這件事設想成病患享有安全的開端。可是,唉,我這人也不是個傻瓜。我不是什麼大好人。不過,把嬰兒從柯尼島上帶走的人是我。是我抱著他衝到醫院。我想跟你談談,但我非走不可。你會問我為什麼替羅珊娜做這些事,答案就是因為我愛我的父親。他是被皮耶普昂殺死的。當初是我要辛醫師寫信給你的。他寫了信,而你也來了,回想起來這真是個奇蹟。我很高興你來了。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對你說出一切,而這一天已經到來。我確信你已經知道真相,現在請你千萬別把母親拋開。沒有人是完美的,你瞧瞧我就知道,可是拿我舉例也不怎麼妥當。如果我們來到天堂大門時,無法證明自己有能力愛人,聖彼得是無法放我們進去的。現在我要說再見了,醫生,原諒我,也請上帝原諒我。
接著他緘默片刻。照貝兒的說法,就是在「深思」。
我試著找機會告訴她,卻沒有可供表達的詞彙。我想,我得靜待那些話語自行浮現。
她雖然很虛弱,但還是笑了。
「米莉安修女稍後會來見你。」
我心神恍惚地坐在米莉安修女面前。
「是,我是天主教徒。」我不帶困窘,輕鬆地說。
「嗯,是啊,謝謝。」
「嗯,我想可以吧。以前他們對這類事情的態度非常封閉,除非你知道怎麼把他們撬開的技巧。我確定他們本能上還是傾向保密,但是近年來這類機構受到各種控訴的攻擊。拿撒勒之家有不少分院,其中有些受到指控,說過去對院民施行過可怕的暴行,所以你可能會發現他們比你預期的還熱心。他們很習慣跟我打交道,而且我發現他們都一直挺幫忙的。我指的當然是修女,她們原本隸屬托缽修會。其實托缽修會這個概念還滿高貴的。」
「沒什麼。對了,我打個電話給拿撒勒之家,請他們等你過去,順便跟他們說你是誰等等的。這樣好嗎?」
「我相信你是來查閱一些紀錄的?」
「我以前並不是一直享有自由。我為了我的自由感謝你。」
「噢,是嗎?」我語氣謹慎地說。
「你這趟過來一定餓壞了吧。」
「羅珊娜的母親是在這裡過世的,你知道嗎?在一九四一年。」
「這個嘛,我不清楚,但你也曉得,這全是陳年舊事了。你可以在英格蘭找到更多資料。」
葛林醫師的萬用記事本
怎麼看都是封詭異又出人意料的信,而且裡面有些細節我不大懂。我突然深深期盼濕氣讓這封信再度封緘起來,深深期盼羅珊娜曾經打開來看過。她當然保留了信,除非是在沒拆開的狀況下就夾入書裡,然後拋諸腦後。也許這是她一生收過的唯一一封信。天啊。飛機在蓋特威降落時,我滿腹憂戚。
當然,為了以防萬一,我隨身也帶了羅珊娜那本《醫師的宗教》。現在我一定要坦承,我冒著讓父親死不瞑目的危險,在飛機上打開那本書,斗膽將那封信拿出來拆開。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覺得它可能有幫助。此舉或許只是出於更卑劣的動機,純粹是想探人隱私與好奇吧。
「對。跟你的病人有關。有個叫做尚寧.基恩的男雜務工,借用外行人的說法就是:他的腦袋顯然有點短路。他針對另一位雜務工提出申訴。嗯,那當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發生在一九五〇年代晚期。負責留存紀錄的男人叫李察森,我之前連他的名字都不認得。尚寧.基恩指控另一個叫喬.布列迪的男人,說他長期威脅,恐怕也長期騷擾你的病人。紀錄中,她被形容為『美貌超群』,如果你不介意我這麼說的話。你知道嗎,威廉,從匆促的筆跡來判斷,我甚至看得出來負責記錄的人很猶豫到底要不要透露這件事。我聽你說過,情勢到現在並沒多少改變。」
「我同意。」她說,有如冷靜沉著的撲克牌玩家,在我眼前的桌上擱下兩份文件。「這是出生證明。這是領養文件。」
「不,不,這件事不能在電話上談。」
「所以真的有個孩子囉?現在還在?」
「天啊,當然。」我說。
也許妳會說,這是自作自受,我不知道。妳這樣說或許沒錯。現在我想說點有關我母親的事。妳可能知道,她是那段艱難時期的主事者。我想跟妳談談她,而這些事我只能在自己垂死之際透露,也許只能像這樣,在一封信的掩護、不親身露臉的情況下才說得出口,因為她的確以一反常態的冷酷無情來對待妳的……我本來要寫妳的「案例」,但妳懂得我的意思。
但接下來我只要浮現一個想法,都會不禁搖頭。其他乘客肯定以為我患有帕金森氏症。不,不,那不可能。我的腦袋裡沒有可以容納真相的餘地。
「那名字不大常見。」
「一切由妳來決定。妳是個自由的女人了。」
「是的。我們都明白貝斯希爾在一九四〇年代情況相當不同。我個人認為我們不可能穿越時空,回到過去,細細體會那些差異。即使是超時空博士大概也覺得很困難。」她再次微笑。
親愛的羅珊娜,
湯姆過世之前也曾向我吐露他的祕密。就幾個方面來說,這跟妳比較有關,但可能也會讓妳納悶,為何我母親沒對妳表現出更多的惻隱之心。他對我坦承,他是我同母異父的弟弟。他的生父並不是老湯姆,雖然他試著查明,尤其想從母親口中套出答案,但最終只是徒勞。母親從沒跟任何人說過,帶著那男人的名字入土。我們一定要記得,母親在我出生時才十六歲,沒過幾年就生下我弟弟湯姆(或者我該說是半個兄弟)。
「德可蘭修女是麥科納提太太的女兒?」
「我們以為你可能知道,但不清楚你是否曉得。」
「謝謝你替我查明這件事。我真的很感激,帕西。」
「是的,我身上也帶了些文件,或許可以幫忙我們指認……。」
「我開車過來的時候就是在想這件事。」
我讀著羅珊娜的故事,彷彿自己是研究她人生的學者,在心裡將事實與事件互相對照。我閱讀這份文件時,有種很榮幸的感受。我努力想評估她的狀況,但毫無進展,而她卻私下祕密書寫著,好似修道院抄寫室裡的修士,想到這點就覺得十分怪異。知道她書寫的對象可能是我,這種感覺更讓我激動難安。
「謝謝妳,修女。」我說,不知還能說什麼。
「唉,真是悲劇一樁,因為他竟然在這兒待到退休為止。關於這個喬.布列迪,我可以一路追蹤到一九七〇年代末。可是,你也曉得的。」
「謝謝你,帕西。」
我寫下這些內容之後,隨即有些揮之不去的掛慮。比方說,我用了「有誤」這個字眼。如果她誠心相信自己的故事,那又有什麼錯呢?大部分的歷史不都是以某種任性的誠意寫就的嗎(我如此懷疑)?在她的紀錄裡,她敘述了一和_圖_書段非常誠心,甚至感人的故事,就是她父親想辦法向她證明所有東西,不管是鐵鎚或羽毛,都會等速落下的往事。那件事好像在她十二歲時發生(現在我不得不再看一次她的手稿,因為我可能改寫了)。對,十二歲左右,接著是墓園的那些恐怖事件,然後是捕鼠,到她十五歲左右(可惡,我得再查一次)父親喪生。可是貢特神父說他是被造反者謀殺的,而最初的受襲地點就在羅珊娜戀戀憶起的圓塔。他父親的嘴裡被塞滿羽毛,遭到木槌或鐵鎚的重擊。就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來說,看來這件事真的發生過,這表示羅珊娜為了求生存,將這段回憶全面消毒過,甚至把事件往回推到天真無邪的童年。可是就我的經驗來說,這種移情作用相當龐大且不尋常。貢特神父建議羅珊娜下嫁的那個男人喬.布列迪,承接她父親在墓園的工作,但她的故事卻將他呈現為強|暴未遂的人,這個段落讀起來相當怪異。不只如此,貢特神父也提到,藏匿槍枝處那塊墓碑上的名字,就是喬.布列迪,但貢特神父原本一定就曉得這個名字。當然,或許貢特神父一心一意,極度渴望將她送進瘋人院,難免發生記錯的情況。他可能發現這名字在腦海裡飄蕩,所以誤把它當成墓碑上的名字。在閱讀即興書寫的歷史時,如果對於精確度有了不當的渴望,可會造成致命的結果。歷史從來沒有「精確」這回事。
「噢,我很樂意……。」
「雖然這些資料牽涉到久遠以前的事,但就我理解,這位母親依然健在,當然,孩子本人……。」
「還有另一件事。為了拼湊出故事全貌,我想我可以透露給你知道。不幸的是,這屬於我們院内的機密紀錄,只能用在内部調查上,你也知道的,那類的事都這樣。」
不過,抱走羅珊娜嬰兒的是誰,這裡並沒有答案。關於她父親的職業,證據仍然與她的認知不同。如果連這點都弄錯,那麼她記下來的其他事情也可能「有誤」。我不能照著表面解讀這份手稿。不過,或許我也得用相同的態度看待貢特神父的文件,因為他顯然理智清明到某種程度,並讓理智成了不可取的東西。
「真有意思。我不曉得。」
我匆匆趕路,奔赴家鄉(有人可能會用這個說法)。耗時幾個鐘頭的旅程過後,我的思路並未清晰多少。不過,我匆匆忙忙踏上歸鄉之途,頓時害怕她會在我抵達之前逝去。那種感受我無法對任何人解釋。純粹是感受,別無其他,不帶思緒的感受。為了儘快回到盧斯卡門,我繼續趕路,匆促橫越愛爾蘭,發瘋似地駕車狂飆。在醫院的停車場,我笨拙地將車停妥,連向同仁打一聲招呼也沒有,便兀自邁步踏入病房,殷殷期盼她仍然安在。雖然沒有其他人在房裡,但她的病床周圍卻拉起簾子。我想,噢,是的,這當然就是結局。她過世了。不過,當我拉開簾子一看,卻見到她一臉清醒,充滿活力。她將頭轉了幾度,疑惑地瞅著我。
「聽起來滿合理的。」我說。但口裡吐出這些字眼時,心想自己這種反應挺愚蠢的。其實我對這位修女有些敬畏,她有種讓人望之生畏的氣息。
「嗯,所以,你在找資料囉?」
「對,是啊。我非得說,如果貢特神父明明知道不是事實,卻暗示這麼恐怖的事,那就非常不公平,甚至不合法了。我在心裡斟酌,試著詮釋他的話,只能得到這樣的結論:他指的是在精神上殺害孩子。當然,在那個年代,大家都認為私生子背負了母親的罪孽。我們那位富有進取心的神職人員可能就是這個意思。我想我們就以寬宏的眼光來回顧過去吧。當然,前提是最後查出她沒殺害孩子的話。」
總之,讀了她的手稿,我決定前往英格蘭一趟。她的故事似乎是對著我講的,至少有時如此,或許她把我當成她的朋友吧。我覺得將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看看終點在何處,不僅是我的職責,更是我内心深切的渴望。我無法想像一切會有多大的進展,因為溫醫師預料她不會再恢復意識,他將之稱為「非常悲傷的消息」,並問我有無需要聯繫的家人。我當然能說:沒有。我想沒有吧。能稱她為家人的人已經無一在世,只除了這個神祕的孩子。為此我更有理由到英國走一遭,即使機會渺茫,但要是真的找到什麼,當病人死去時,我就可以通知對方。有些人可能把她看成無足輕重的人,但對我而言她有了朋友的分量,讓我在這裡的工作有種正當性,也呼應了我選擇這份職業的初衷。
我十分訝異地發現那封信是傑克.麥科納提寫的。我再次看看郵戳上的日期,才明白他書寫此信時已是耄耋之年,蜿蜒細長的筆跡也如此暗示著。信上的地址是斯旺西的詹姆斯國王醫院。信就攤在我的眼前,我乾脆將它抄下,好留個副本。
我不發一語,頷首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沒錯。她是我們修會的好朋友。她將個人擁有的那一丁點遺產全都留給了我們,很了不起,我對她記憶猶新。她是個身材嬌小的女人,有著最仁慈的面孔,且總是努力替大家著想。」
我幾乎脫口說出「感謝上帝」,但把話留在腦海裡忍住。
「我不知道。」
我與帕西.昆恩曾經私交甚篤,且兩地距離才幾英里,卻未繼續保持聯繫,這點還挺怪的。不過,有些友誼就算堅實,似乎也只能維持短短的歲月而難以延續。儘管如此,當我在其中一座高塔裡找到帕西的辦公室,他的態度依舊極為親切。他的髮線漸退、身材有種我不記得的圓胖。我對他的聲譽不很清楚,不大清楚他的觀念有多麼革新,也不知道他袖手聽任事情自然發展到什麼程度。我相信我常犯後面這項過失,除了在記事本裡,我不會在其他地方坦承這點,但我確定聖彼得已經記下不利於我的紀錄。
我被帶到「拿撒勒之家」的新院區。那裡仍然瀰漫著這類機構會有的陰森氣息,但還不至於像舊瘋人院那麼陰森。當我還很年輕的時候,總以為提供給患病與精神失常者的棲身之所應該十分明亮又吸引人,散發某種節慶的歡樂氛圍,以減輕人類的悽慘境遇。可是也許這類機構本性難移,就像花豹與老虎改不了斑點與花紋吧。保存紀錄的是一位修女(如果不算老年人,也跟我一樣屬於後中年的年紀),身穿寬鬆的現代服飾,和我原本預期會看到的頭巾與袍子不同。她說帕西打過電話,將名字日期等細節給了她,她有些資訊可以提供給我。她稱之為「消息」。
「我接到斯萊戈打來的電話,所以在你來以前便已經先開始著手。」
「這裡還有其他紀錄,一九七〇年代德可蘭姊妹與一個叫尚寧.基恩的人之間的對話筆記?這件事你有什麼概念嗎?」
「噢,不要緊,別放在心上。謝謝你。」接著我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過程滿順利的。」
我有點困惑地用餐。等我一吃飽,就有人帶我往修道院的更深處走,最後領我進入更小的房間。
「沒錯。除了貢特神父寫的古怪文件以外,那部分我也讀過了,我還查過我們院方手上握有的資料。你擔心的是,她可能殺了自己的孩子,是嗎?」
「羅珊娜.克立爾與尚寧.基恩後來就從紀錄裡消失了,這點在意料hetubook.com.com之中,我想一定是院方讓他們離開的。李察森肯定選擇以和為貴吧。」
我當初依循直覺,沒用貢特神父的證詞來質問她(不管是用挑釁或巧妙的手法),對於這點我深感寬慰。我現在明白,當初如果那樣做,就等於是出手攻擊她的記憶。同樣的,我也不該把她自己的敘述當成工具,當成為進一步探詢的工具。
另一方面,我一面開車、一面尋思,心裡清楚自己不大可能撥得出時間去英格蘭。我在心裡想:威廉,你到底在做什麼啊?你明知自己不會推薦她回「社群」裡去。經過通盤考慮,我得把她轉到其他地方,因為她已經太老,沒有別的選擇。但我不能把她送到斯萊戈的「拿撒勒之家」,也不能送到「斯萊戈精神病院」。至於這件事,我為何窮追不捨呢?嗯,事實是,這為我帶來極大的安慰,而且其中還有點什麼讓我覺得難以抗拒。我得把這種衝動歸類為哀慟的一種形式:為了貝兒哀慟,大致來說是為了生命的本質哀慟,也為了人類普遍的命運哀慟。到英格蘭去似乎有點過火,但我不得不承認,走到這個地步,我還真想查明羅珊娜孩子的下落,但孩子或許已經不在,而且目前我的工作負荷過大(我試著在車上將自己活躍思緒的版本記錄下來,而這從來就不是件簡單的事)。也許,既然人生中最為關鍵與重要的部分,看來最終都有著沉睡狗兒般的性格,我就不應該加以干擾,隨它們而去。那都是陳舊的歷史,現在挖出來又有何用處?不過後來我腦中湧現相當實在的思緒:我看待這件事的角度一直錯了。因為要是曾有這孩子的紀錄,即使早已失聯,如果讓羅珊娜知道,不就能為她帶來極大的慰藉嗎?讓她在死前得知自己終究將某人安全帶到世上?這會引發進一步的心理騷亂與創傷嗎?她會想跟這個人取得聯繫嗎?就像諺語所說的「潘朵拉的盒子」,我的思緒紛飛,一發不可收拾。唉,唉,反正我也沒時間。不過,我以猶豫不捨的態度擱下這份任務。
「是的。」
我好像注定要記錄這類機構讓人感到灰心的蕭索陰沉,彷彿這是一種常數,永不動搖。貝斯希爾的「拿撒勒之家」也不例外。我想,它們的故事恍如遠古的貝殼,嵌在牆壁的水泥灰漿、溶在紅磚中,永遠也無法將之洗去。這地方的靜寂暗示了其他的靜寂。我在前門按鈴,登時自覺非常渺小與怪異,彷彿是個初來乍到的孤兒。門很快就打開,我對應門的女士說明來意。她是俗人,帶我穿過長長的走道,油地氈散發暗色光澤,上頭擺著幾件厚實的桃花心木家具。其中一件家具飾有義大利的聖約瑟夫雕像,底座上標有他的名字。那女士在一扇門前停步,漾起微笑,我也報以微笑,然後踱入房裡。
「不,不,當然不曉得……我來這裡是要辦公事的……幫忙、協助由我照顧的一位老婦……。」
「我這裡有份出生證明,孩子送養對象的名字也在。不過養父母不會看到出生證明,最多也只是匆匆一瞥,就足以知道孩子是愛爾蘭人、身體健康、天主教徒。」
「英格蘭?」
「醫院距離這麼近,我們卻從來沒碰過頭,真怪。」
「我這裡有兩份相關資料,」她說,一面展開細薄的夾子,「你在找的孩子待在我們這裡的時間並不久。」
唉,這些事情全是我的推想,並不是歷史事實。可是我開始強烈好奇,歷史的本質究竟為何。歷史只是以體面的字句呈現出來的回憶嗎?如果是的話,那有多可靠呢?我的看法是,歷史不怎麼靠得住。所以這些句法工具所提供的真相與事實,大多難以信賴。但我明白我們正是藉由這種難以信賴與不可靠,過著自己的生活,甚至維持自己的理智,就像我們將自己對國家的愛,建築在這些有如紙張搭成的誤解與虛偽的世界上。也許這是我們的本性,或許莫名地它是我們做為生物的光榮之一:我們可以在全然由塵灰構成的地基上,築起最頂尖也最恆久的建物。
「噢,是的。精神嚴重失常。」
「盡力而為?」
「不,別客氣,」他語氣輕快地說:「你可能會感興趣的第一件事,就是皇家愛爾蘭警察隊的資料還在,而且竟然就存放在市政府裡,你相信嗎?你給我的名字是約翰.克立爾沒錯吧?對,有那個名字的紀錄,我想是在一九一〇或二〇年代。」
「唉,那就是人生吧。」
「噢,是嗎,所以她真的打了電話,我以為她說……。」
「很高興你今天過來一趟。我們應該看看能不能找時間固定碰面。」
羅珊娜筆下的人生與貢特神父的文件在很多方面都十分迥異,尤其是她父親與他的人生經歷。在我看來,這麼一位幾乎跟任何人都沒有交情,過去六十幾年來都在醫院這類地方度過人生的女士,有時卻似乎對生命與人群充滿頌讚歡慶的心,這點真教人驚奇。不過許多謎團仍然懸而未決。我試著組織自己所知道的一丁點資訊,每當認出某個名字時,不禁心懷感激。在昆恩的紀錄裡頗有分量的尚寧.基恩,似乎是約翰.拉菲爾的兒子。此外,他的腦袋好像有些受損。關於這件事,我可以去問問我認識的一個人,我懷疑院裡的約翰.肯恩就是他。這是個關於忠誠與保護的奇異故事。他父親要求他照顧羅珊娜,而他似乎卯盡全力做到了。
「基恩先生那時急著找你,德可蘭姊妹當時也幫了他。他找到你了嗎?」
「可是如果你想要更進一步的資料,得去英格蘭才行。」她說。
我終於在醫院搬遷的準備工作中抽出空檔,去了斯萊戈一趟。旅程明明很短,可是多年來我卻鮮少過去。春日無限美麗,但在這樣的日子裡,斯萊戈精神病院看來卻如此陰鬱,像是兩座黯淡無光的高塔。一般人都稱它「利特里姆旅社」,就像羅珊娜向我解釋過的,因為利特里姆有一半的居民都住在裡頭。但這種說法肯定只是某種地區性的偏見。
「是有那名字的資料沒錯,而且與我們貝斯希爾一位姊妹特別相關,就是德可蘭姊妹。她是本地人,但現在已經過世了,願她安息。當然了,葛林醫師,她是麥科納提家族的人。你認識在我們這裡工作到老的老麥科納提太太嗎?是的。她過世時都九十了。我這裡有她的紀錄,願她安息。願她倆安息主懷。」
我倆坐在那兒沉思這點,或許他像我一樣都在忖度,從以前到現在,情勢到底有沒有什麼改變。
我照做了,但不知道她的意圖。她只是提起我的手握了握。
那孩子名叫威廉.克立爾,由女侍羅珊娜.克立爾所生,父親為軍人恩尼厄思.麥科納提。一九四五年,孩子交由康瓦爾郡派斯多鎮的葛林夫婦扶養。
我想,在約翰.拉菲爾這件事上,羅姍娜是遭到誣陷的,除非我讀錯她的意思。雖然我明白,在當時的道德觀念(我差點寫成「泥淖」)裡,光是有人看到她跟他獨處的模樣,光是有人起疑,就足以將她定罪。但道德規範也有屬於自己的內戰,並在特定的時空裡擁有特定的受害者。可是她一旦懷有身孕,就注定走上毀滅之途。對一位從未結婚的婦女來說,她永遠都打不贏那場戰役。
「這就是人生。」
「能夠由我來宣布這件事,是我的榮幸。」我突然非常古怪又正式地說,可是她依然從容以對。
這就是我的信。或許對妳來說沒多少用處,但這些種種都教我心神不寧。羅珊娜,實情是,湯姆真的愛妳,卻在他的愛當中辜負了妳。我們恐怕都深深愛上妳了。如果可以的話,請妳原諒我們。再見。hetubook•com•com
「修女,抱歉,我想我快吐了。那些蛋糕……。」
我得坦承我相當失望。我原本希望證明羅珊娜的否認才是正確的。可是事實擺在眼前。
「噢,是啊,那是肯定的。」她滿面笑容地說。雖然我聽不出是愛爾蘭哪裡的口音,但我還是臆測了一下,或許是凱里吧,肯定是西部。她用有點正式的用語說話,可能因為長期以來浸淫在這些正式紀錄裡的關係。我不得不說她是個有魅力的人,不但非常客氣,似乎也相當聰穎。
我往前傾身,掏出老花眼鏡,望著這些紙張。我想我的心跳一時停頓,血液在體內凝止,幾千條河流、小溪般的血管在一瞬之間停止流動,接著再次奔流,那種滿溢力量的感覺近乎暴烈。
恭敬又誠摯的,
傑克
傑克
「噢,是的,當然。從那裡出去就是洗手間了。」
我如同往常,停妥車子、走入醫院。日班護士對我做了當日的簡報,除了幾件事情之外,她告訴我羅珊娜的呼吸狀況逐漸惡化,他們連要把她移到樓下的內科病房都怕會出差錯。羅珊娜以微妙的平衡感踩在生死界線上,不過他們在溫醫師的指導之下還是順利將她搬移,而她現在得靠氧氣罩呼吸。肺部要有百分之九十八的功能,才足以進行充分的氣體交換,正常供氧給血液,但她只剩百分之七十四的功能,並呈現肺充血的狀態。雖然說到底她只是「另一個病患」罷了,但我得承認這種情況讓人十分擔憂。我連忙趕到不遠的病房,彷彿她可能已經離世。當我發現她活著的時候,竟然覺得心石落地,這反應教人難解。不過,她已失去了意識,呼吸也頻頻發出噪音。
我為何要跟妳說這些事?因為這件事就算無法替我母親辯解,至少能解釋她為何強烈渴望阻止湯姆與她承受一樣複雜的人生,而她也受到自己對端正行為的觀念所奴役。那正是自認曾經誤入歧途的人才會有的反應。
「不了,沒關係,我不用,你喝就好。」
「到目前為止你都明白我在說什麼吧?」
「很遺憾聽到你的喪妻之痛。我原本想去參加葬禮,但那天恰巧無法成行。」
翌晨,我繞到舊馬廄區,想趁機問約翰.肯恩幾個問題。我現在更有理由這麼做了,雖然我明知他可能因為身體狀況而無法開口,甚至不願意回答我,但我至少可以對他怪異的付出致上最深的謝意。
我受到大腸癌的侵襲,人正在斯旺西的醫院裡,唉。我寫信給妳,是因為我打聽到妳還活著的消息,希望自己得到的是可靠的資訊。我已經得到離開人世的命令,在世間的日子屈指可數,但我想那是神的旨意。我一定得說,我對人生興致勃勃,走這麼一遭(就像人們習慣說的)我還挺享受的,可是該輪到我的時候,就是得離開。我不知道妳曉不曉得我在戰時從軍去了。我很得意地說我在印度的開伯爾山口附近與廓爾喀步兵團一同行動,雖然我沒遇過德軍或日軍。儘管如此,要是蚊子與德軍站在同一國,我們肯定會大吃敗仗。我之所以寫信給妳,是因為當人被告知自己行將離世時,腦海會飄過諸多往事。比方說,我的妻子梅與酒癮掙扎多年以後,在五十三歲過世。雖說她偶爾會替我惹出不少麻煩,但我從沒一刻後悔娶了她,因為我崇拜她。不過,我想對某些人來說,特別對妳而言,她這女人傲慢又傷人。那麼多年前發生的事情,一直教我良心難安,而我想寫信告訴妳,妳沒必要原諒我,而且說真的,我相信妳也不可能原諒我。但我提筆寫信是為了告訴妳:我懊悔莫及,也不大知道該如何看待我們人生中的這個事件。雖然那是久遠以前的事了,但對我來說卻恍如昨日,所以常常在我的思緒與夢境裡浮現。我想告訴妳,湯姆後來再婚、生下孩子,可是也許妳不想聽到這件事。湯姆約十年前因為胃病在盧斯卡門綜合醫院過世,那時他的續弦也早已往生。雖說我們兄弟倆經常碰面,但我們從未提起妳。可是見面的時候,兩人之間總懸著這件未曾言明的事。事實上,他人生中的某部分,讓他產生永遠的改變;在那之後,他再也不同以往,不再是我們認識的那位個性隨和的湯姆。
「噢,是的。我想是吧。」
「你想我可以到拿撒勒之家,問問他們有沒有留下紀錄嗎?」
「是的。」
「是的。」我說,因為她突如其來的誠實而慌亂起來。
「判決結果是什麼呢?」
我希望這封短信對他能產生意義。我把愛國志士這個字眼放進去,是想消除信中可能流露的威脅意味。也許我完全錯了,而他會認為這封信出自瘋子之手。
「是的,你是葛林醫師吧。」
「噢,原來,嗯,那樣滿適合的啊。」
親愛的葛林醫師,
我很快就準備好出發。但在出門之前,我決定寫張短箋給約翰.肯恩。我想,書寫下來的文字說不定對他來說更容易理解。
「進行補救,消弭傷害?」
我多麼希望,也多渴望貝兒仍然在世,這樣我就能告訴她,那是我第一個想法。
我端坐那兒片刻之後,開始覺得自己過於閒散,因為辦公室裡還有一堆文書工作要處理。我走進辦公室,埋頭起勁地處理那疊文件。表格與信件底下有個包裹,一疊紙張裝在用過的大信封裡,而且是我幾天前拆開、扔進紙簍的信封。顯然有人把它撈出來,將這些紙頁擺進去。紙上的字跡整齊小巧,是用藍原子筆寫成的,我得戴上老花眼鏡才看得清楚。為了虛榮,我平日幾乎都不戴眼鏡的。
等我狀況好些之後,參觀我「姑姑」墳墓的詭異經驗緊接而來。後來我離開貝斯希爾,返回倫敦。
「妳能幫我打電話到貝斯希爾嗎?」
最便宜的航班是從都柏林到倫敦蓋特威機場,所以我得先往東開五個鐘頭的車子。不過,我在網站上發現斯萊戈現在有機場了,就在史德蘭丘,我想這點一定會讓羅珊娜備感詫異吧。可惜那些小飛機只飛往曼徹斯特。
「葛林醫師,你去哪啦?看來我起死回生了。」
「因為貢特神父在文件裡提過,所以我問她寶寶怎麼了。我想那件事肯定就是她被送到這裡的主因。她說孩子在拿撒勒,但這樣說不大通。」
寫這封短信似乎沒有道理,但我還是送出去了。
多年來我幾乎都沒意識到那位老婦的存在,可是近來她卻緊緊攫住了我的想像力。她的古怪、她的過去、她備受爭議的行為,是的,還有她的友誼。她竟是我的母親。
「我想我不認識你太太吧?」
「妳毫無過失。」
「本機構之所以想替這孩子找個好歸宿,當然是因為他與德可蘭姊妹的關係,願她安息主懷。我對年輕時的她有很清晰的回憶。她是個來自愛爾蘭西部的可人兒,為她母親和我們帶來極大榮耀。事實上在那個年代,她是貝斯希爾最好的托缽修會修女。那是一種非凡的成就。孤兒們都很愛、很愛她。」
那個房間裡置放了一般的檔案櫃。我馬上有種祕而不宣的歷史迷霧感。我懷疑,即便到了現代,這些檔案櫃裡有些東西還是得透過律師才能取得。站在檔案櫃旁的是個外表整潔、缺乏血色的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