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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馬特遺書

作者:邱妙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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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書

第十書

小詠,姊姊把我要的兩張CD寄到了。五月七日寄發的,今晨快遞郵差就來按鈴親自交給我,我馬上衝到工作檯前寫關於東京的回憶。這兩張CD是我們一起在東京聽過的音樂,我將你在東京使我經驗到的愛的深度偷偷攢存在其中的三首曲子裡。
順從於你。不為自己爭取任何權利。疼你疼你更疼你……
出關,她在人群中沒看見我,我喚她,跳高吻她……
如果我都說真話,小詠,我是不是就要像太宰寫完《人間失格》之後,跳河情死呢?你說要帶我去看太宰死的那條河,那是在我們去近代文學館的時候,我們看到一些太宰居住地的資料照片,也看到日本人在撈太宰屍體的照片,那一瞬間對我真是最好的暗示。小詠,我會死嗎?我從小一直愛太宰,這也是你知道的,這和我對其他藝術家的愛都不一樣,太宰不夠好,還來不及偉大就死了,還被三島笑「氣弱」,但沒關係,嘲笑就嘲笑,都好,嘲笑他的人更是常被遮蔽在某種腐爛的虛偽性裡,三島就是。我跟太宰是在同一種生命本質裡的。小詠,我希望死前我可以再去東京看到他死去的那條河,上次你來不及帶我去的,帶我去,好嗎?
我任她帶著我搭車回東京。快速火車上,她一直跟我說東說西,說沿途的環境,說日本人的壞話,說她最近的生活起居,說她等了我一下午,盯著接機室的電視螢幕看過上千個臉孔找我,找一個她以為應該穿藍色牛仔褲黑色外套的我,看痛了眼睛,怕錯過我,因為我告訴她我身上沒錢,英文忘得差不多,又是第一次獨自到東京,不能丟我一個人在成田機場……坐在火車上,她一直說,我微笑靜靜聽著,誰也不敢看誰,直到她突然轉過頭來看我:(接到人真好。)
黑色短外套,黑色短褶裙,外套裡襯著一件黃色針織毛衣,黑黑得高貴,黃黃得耀眼,梳攏得妥切的長髮,淡妝,紅唇,晶亮的大眼睛,提著一個雅致的黑色皮包。我喜歡她。她確實長大不少。
我蹦蹦跳跳地跳回家,鑽出這站四號線地鐵站Simplon,走在rue Joseph Dijon上,黃昏七點或八點,蒙馬特區Mairie前的Jules Joffrin教堂鐘聲響起,浸透我的身心……我抓出背包裡老和_圖_書師的小說,看清楚她簽了什麼,才明白自己已鬼使神差地將中文的(我愛你)當成她所等待於我的message(訊息)envoyer(寄傳)給她……"message"是她在課堂上常講到的一個關鍵字,也是文學裡關鍵的"metaphore"(隱喻)啊!而這個小小的transport(傳送)又在對我的生命隱喻著什麼訊息呢?
小詠,過去,我一直在虛構你,連你在東京也不再相信我對你的記憶了,笑我說我對你的記憶都是在虛構。然而,小詠,如果我不虛構,你敢看嗎?你敢面對我之於你最狂野的愛欲嗎?你承受得起你所拒絕的是什麼嗎?你真的敢面對我對你述說全部的真話,而不僅只是在深澈的悲哀裡等待迎接我的死亡嗎……
飛機出發的前一天,我振作起來,去Camira的家庭醫生那兒拿了一個月份四十顆安眠藥,醫生很安靜很溫柔,要我躺在檢查床上為我做一般身體檢查,拉起我衣袖時發現我手上的疤,及腦穴的血跡,他呆了一下,什麼也沒問,我也什麼都沒說,我想他明白我是個有自毀傾向的人,他只是不願意我因旅行日本之故拿更多的安眠藥,只有在我臨走起身向他握手時,他才輕而理解地說:(Trahison?是背叛吧?)關上診療室的門,噙住剛剛差點要落下來的淚珠,一個陌生法國醫生對我痛苦溫柔的熨貼,使我勝受不住。
荒謬的是,自己在與「安眠藥」最相關的領域讀書工作過這麼多年,第一次自己服用它,竟是從一個法國的家庭醫生手裡領過來藥單的。我告訴這個叫Jean-Marc Guerrera的醫生說我在這個領域待這麼久的結論是:(Je ne crois pas du tout le somnifere.我一點都不相信安眠藥。)他微笑不語。
小詠,如果我都說真話,用我一百分的能力向你表達我對你的愛,你受得了嗎?你敢看嗎?還是你會笑我,會生氣,還是沉默不語,背過頭去?如果我不再對你隱藏或矯飾,我會褻瀆你嗎?
我還在等我們在東京拍的相片,我幫你拍的,你幫我拍的,還有我們的合照;這份相片對我更重要。你厭惡拍照,是我逼著你和圖書去跟朋友借相機的,因我說你可憐,從沒有過我的一張相片,這次我或許就要死了,也許來東京是你生命中最後一次能看到我,我也是特別要來給予你我生命中最後的愛的。如果你就要從此失去我的生命,你所深愛過的這個人,你卻從沒有過一張她的相片,你沒辦法想得起她專屬於你的姿勢、影像,那實在太可憐了,你怎麼能分到我這麼少?並且去到東京的我如此之美……
二十三日從巴黎戴高樂機場搭乘國泰班機,經十六個小時到香港,再從香港轉機經四個小時到東京。
太宰治最厭惡的就是世人的虛偽性,也可說他是死於世人的虛偽性。他所喜愛的法國詩人阿波里内爾(Guillaume Apollinaire)也是。太宰治常說:世人都在裝模作樣,世人令他恐懼。
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四日,我抵達東京成田機場。
傍晚有一場老師今年新書發表的簽名會,在Des femmes出版社。我和冰島同學Irma,義大利同學Monika,法國同學Myriam在咖啡座大聊法國總統大選選情,以及系上與右派政府的保衛戰。之後,從拉丁區的rue des Ecoles繞長長的路到拉丁區的心臟地帶Odeon,一路下著細細的毛雨,冬末春初交接之際,不冷微涼,充滿學生及人文氣息的拉丁區之黃昏像童話,像情詩,像Klimt的點描裝飾畫,像通往天堂的紅霞……一片覆著藍暈的金黃,這就是我最迷戀巴黎的所在。四個人都沒帶傘,眼見三個女人在前面疾行,我忍不住在雨中大笑,一首又一首地振喉唱起她們聽不懂的中文歌,她們也頻頻回頭對我扮鬼臉、瞪眼、嚷罵、咕噥、傻笑……三個被雨淋濕的金髮、棕髮、褐髮閃著夕陽的光點……覺得她們好美,巴黎好美,生命好美,而我與她們、與巴黎、與生命好親近……我們是四個失去國籍、失去學籍、遠離家鄉、被戀人抛棄的「天堂的小孩」……
五月十一日
我慌亂地接過書,隔著簽名的桌子,我說要親她一下,她站起來讓我在她m.hetubook.com.com左右兩頰各親一下,我害羞地在她耳邊以中文說:(我愛你),再用法文(Je vous aime)告訴她意思(但其實應該是親密人稱的Je t'aime,我不敢如此告訴她),她給我一張白紙要我寫下中文:(我愛你)。
最反對安眠藥的我,下定決心去拿安眠藥的原因,並非我想用安眠藥自殺,相反地,我是要藉安眠藥幫助自己不要自殺。一切都是為了小詠,因我如何也不忍心她再承受第二次我欲望殺死自己的場面與醜陋。
我全身顫抖,不是因為我怕死,相反地,我一點都不怕肉體的死亡,因為此刻肉體真正的死亡對我未嘗不是解脫——自從三月十三我的精神崩潰以來,十天內我不能入睡,藉著大量酗酒將身體擊昏,但不規律且短暫的肉體昏沉,也只是使我墜入地獄般的連連噩夢,在嘶吼吶喊中哭醒……精神和肉體雙重的痛苦太深沉太絕對……完全不能進食,勉強自己吃下任何食物馬上吐出,精力全失,彷彿受到超乎有機體所能承受的創傷,内在五臟六腑都被壓碎碾爛,十天裡大部分時間我都關在房間裡喝酒,以此消滅、鎮壓腦裡所爆發出來的驚人的痛苦……我完全不懷疑自己這次必死。僅是躺在床上顫抖,乾嘔,頭痛欲裂,沒人知道三月十三以來,太陽穴附近的腦袋被我發狂撞裂,血流滿我的左耳及髮間……我深深意識到自己的必死性,打了國際電話給媽媽,姊姊,水遙和小詠,除了媽媽外,我誠實地告訴她們這次我會死……掙扎著來日本看小詠,因為那是我死前兩個心願之一,以自由之身來將我尚未給過小詠的熱情給她……
我還沒收到相片,昨天禮拜三打電話給你,不敢問你寄出沒,因我明白你又將我鎖進你生活的死角了,你不要我寫信、打電話給你,我又感覺到你那強悍抗拒所有人,在內心對所有人大聲說:(我不需要任何人,我自己可以活得很好!)的脾氣又朝著我發射……走出打電話的郵局,我腳軟地站在門口,無助地頭昏眼花,難過你啊!我已變得如此無害於你,我已是你生命中較為柔軟的一個人了,為什麼你連我都要抗拒呢?他人既如此傷害你,你又為什麼要對自己更壞,將自己原可得到的都掃落在地呢?我難過你啊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真要叫我再掉頭不回顧你的人生,再三年嗎?正因我了解你,所以我才癱軟無力啊,因我不知怎麼才能使你不要如此倔強地將自己放置在「愛的荒原」上,我不知如何才能不被你的倔強打敗。我知道那對你有多殘酷,我的決然背轉不回顧於你,那三年對你有多殘酷,你外在對我表現出的總是與你內在真正需要於我的尖銳地相反,尖銳地相反,而過去正是由於我被打敗了,我徹底聽信於你外表對我的排斥、拒絕與冷漠,所以我就此一去不回……
她是真的很高興很高興,而她是絕對不會說她高興的,我都知道。
(Pour mon oiseau chinois dont j'attends qu'elle m'envoie un message de sa plume.給我的中國小鳥,那隻我等著她寄給我隻字片語訊息的中國小鳥。)
巴黎的午夜,東京的清晨,我打電話給小詠,告訴她我傷了自己的身體,準備好今晚死,不能再去東京看她。我把她氣死了,因為我誤以為她在輕蔑我,便羞辱地匆匆掛掉電話。她加追一通電話來,氣得和我在電話裡吵架,她根本已經不知如何表達感情,只氣著說若我要逼她把學費、生活費和要帶我去看醫生的醫藥費全都花在電話上,那她就這麼做吧!她問我此時此刻她到底能怎麼辦?我深深覺得對不起她,也因為她的另一句話暗中發誓,無論任何手段,再也不要使她看到我這樣傾危——
(我也知道死了對你或許好一些,可是,你死了就是永遠消失了,就是永遠也看不到你了啊……)
往香港的飛機上,我坐在窗邊,全身顫抖,窗外氣流也不穩定,機艙裡不時傳來機長要大家安靜坐在位置上安心等候的聲音。我預感著飛機的失事,想自己身上攜帶的死亡氣息太強烈,連搭飛機也使這班乘客籠罩上死亡的氣息,整個航程機身在氣流中掙扎不斷,旅客和機員都面色凝重。我獨自望著機艙外潔白的雲,想像著飛機爆炸,我的身體在這潔白的雲間支解燃燒開來是什麼樣子。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向空中小姐點來不同廠牌的啤酒,雖然明知自己絕不可能睡著,但還是希望能減少任何一些,如此一分一秒熾盛地等待著要見到小詠m•hetubook•com•com的時光。
三月二十四日。東京的黃昏,相隔三年,我在成田機場的接機室終於看見她。
第一次是三月十八日。那是出事後的第五天,我已決定去辦日本的簽證,生命開始有條動線。
這你明白嗎?你願意明白嗎?
三月十八日那一整天的内容,太抒情,太愜意,使我失去自我控制。
我生命中最精湛處,最深邃處,也唯有你有天賦理解。
臨行前,我去剪了一個新短頭,換掉牛仔褲買了全新的裝扮,咖啡色格子大外套,黑條紋灰軟布長褲,白色的棉襯衣,短米背心,加上舊的咖啡球帽及咖啡皮鞋,灰色長圍巾,拖著一件手推箱,背著黑色包包。推箱裡唯有簡單的換洗衣物和書,滿箱的書:Marguerite Yourcenar的傳記,Derrida的Memoire d'aveugle(《盲人之記憶》),老師的有聲書Preparatifs de noce(《婚禮的準備》),及許多中文詩:背包裡是日記和安眠藥。我要讓她看到一個最漂亮的我,一個最後永遠的我。
禮拜六是老師的課,老師,是我這一年活在法國仰望、指引的一盞燈,是最燦爛最輝煌的一盞藝術、生命之燈。每隔兩個禮拜,才得見她一次,她是我真正文學的師傅,她是我的大天使,我渴望拖著破敗的身體去「國際哲學院」的演講廳裡,坐在後面遠遠地注視她,汲取她的聲音。那天老師很傷感,很憤怒,很激動地宣布,右派權力上漲,不能「容忍」我們大學裡竟有我們這樣的研究所,發公文要她在三天之內答覆,關於教育部決定要取消我們這個博士研究班十個準備博士和二十個博士候選人的註冊資格……我忍不住笑出來,心想取消資格最好,這樣更可以乾脆地跟著老師寫論文,反正我跟定她了,誰管他法國政府發不發文憑。老師說要發動世界輿論與法國政府抗爭到底,好啊,搞革命,做打游擊的地下研究生更棒,把世界用腳踩翻過來吧!
(被放棄比死更痛苦……)你只簡單地這樣告訴過我。
老師低著頭不敢看我,為我在她的新小說La fiancee Juive(《猶太新娘》)扉頁簽上這句話。
我愛你的方式,一直都是任自己被你打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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