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書
激|情的痛苦,不是不可勝受,不是不可超越的,它是可以靠著宗教,大自然,運動,生活和人類的互助來勝受來超越的。重點是知道有一件什麼事是自己真正要去做的,人知道有一個人是自己真正要去愛的,人知道「因為如此」所以要活下去。
如果絮再來巴黎,哪怕只有一天,我也要使她快樂,使她快樂,使她快樂就是全部我想做的事。我要以全部我所懂得的方式,適合於她的方式,使她快樂。我要使她明白我是懂得她的,我是能夠愛到她並被她所愛的,我是適合她的人生與品質的。要使她明白她誤解我了,她誤以為我不能使她快樂,她誤以為我不能過一份快樂、無痛苦的生活,她誤以為我是勢必會輕蔑她,傷害她的,她誤解我生命的本質了。我想讓她明白我生命的全貌,我完整的生命。
我之所以愛上絮,一直愛著她,永遠屬於她,正由於她純粹的品質啊。
是悲劇嗎?會有悲劇嗎?九二年底我夢到的絮悲淒至絕的眼神,是在預示這場悲劇嗎?那是我死後她的眼神嗎?她是在悲傷我的死亡嗎?
五月二十五日
我得有智慧起來,我的人生不要再做出任何愚蠢、粗魯的事了,我發誓。我該發怒,我該怨恨的也都叫它們發洩光吧,不要再需要任何發洩了,不要再需要任何愛或恨的發洩了,真的。我覺得我背上的重擔似乎減輕了一些,或許是在電話裡把每個點都清算清楚了吧?我的怨恨需要被發洩出來,絮的怨恨也需要被發洩出來。如果兩個人的怨恨不發洩出來,愛也不會流出來的。這彼此心中的怨恨正是阻擋我們繼續相愛的罪魁禍首。
事實上不應該認為還會有人更愛我了,我所恩受於絮的已太多,多到我不能對我自己心存僥倖,心存僥倖說我還能再去愛另一個人,說我https://m.hetubook.com.com還有資格再去對另一個人的生命負責,欺騙我自己說我還想去做另外一件事,說我的人生還想去完成另外一件愛情。我明瞭我的心「要」什麼,它歸向哪裡。
唯有我的生命不再需要絮,不再能夠從她那裡得到任何東西,不再對她有任何願望,不再對她有一絲「占有性」,我才能如我所要的那樣愛她,尊重她的生命,平等,民主。
自殺。然而,恰恰與從前想死,想從活著裡逃掉的欲望相反,如今我感到前所未有地喜愛生活、生命,喜愛活著,對未來,對自己能在自己的人生裡,成為一個令自己滿意與尊敬的完美的人充滿希望與信心。我明白過去我所辦不到,我所改變不了的某些人格,某些性質,如今對我不再是問題,過去我一直打不通的某些管道我如今也打通了,我整個人散發著光芒,我清晰得不得了,我明白這一整年來所發生的來龍去脈,我明白我真正想過的是怎麼樣的一份生活,更獲得我過去一直想企求的自信及想像,彷彿那樣一份生活如今就在眼前,只要我伸手就可以搆得著的……尤其是如今,我並不覺得我還如從前那般特別地痛苦著,相反地,我感覺到這可能是我最光明、最健康、最不怕痛苦的時期,我似乎一下明白了許多關於「痛苦」,以及如何勝受痛苦,超越痛苦的祕密……是的,這次我決定自殺,並非難以生之痛苦,並非我不喜歡活著,相反地,我熱愛活著,不是為了要死,而是為了要生……
激|情。人生真的沒有拯救嗎?我不相信。激|情,痛苦復痛苦,但並不是完全沒有辦法承受的。有激|情才好,才知道自己生命所要做的是什麼,而人生在世,真正重要的是領悟到有一件什麼事是自己真正要去做的,有一個人是自己真正要去愛的。只和圖書要領悟到這一切的意義就好。如果是真正的領悟,那人生也就不再有什麼受不了的痛苦,也就沒什麼遺憾了。
唯有痛苦與死亡能使一個人深刻,能叫一個人明瞭什麼是「真實」。 。
到目前為止,我認為人生中對我最難的是「尊重他人的生命」,因為唯有徹底地諒解之後才有尊重可言。沒有「智」是不可能有悲的。
我自己正是個「僧侶」的生命,二十六歲的僧侶。
真誠,勇敢與真實,才是人類生命的解救。這是我來法國所學到最重要的事。這真誠,勇敢與真實是隨時可以面對著死亡、肉體的極限痛苦,甚至是精神的極限痛苦;也是這真誠,勇敢與真實才能抵抗來自他人社會政治的迫害。保持自身生命狀態「隨時隨地」的真實,而尋求讓自己的生命狀態可以保持真實的「生活條件」,才是學習「生活」。
世俗性,功利性,占有性,自私性,侵略性,破壞性,支配性……這些都是他人身上令我厭惡的性質,我也是因為社會裡無所不在的這些性質而生病,受傷,逃開,簡單地說,因為這種「他人性」而使我的生命被迫在他人面前不能「真實存在」,受到扭曲與傷害,由於這些「他人性」,人類不能接受一個人真實的樣子,甚至由於他人的不接受,自己也沒有能力活在自己的真實生命裡。這是我的生命在社會裡受著劇烈的傷害,無法活在一種如我所渴望的真實與尊嚴裡的因由。然而我必須逃開這些他人的性質,無法與這些性質相處的原因,恐怕也是因為我心中的這些性質吧?
五月二十三日
經過三月的災難,我已死過,我已真正不懼怕死亡了。相較於我想追回的這段愛情的本來面目,相較於我想完成的人生閃耀的美好燦光,肉體的痛苦並不算什麼,我挨受得www.hetubook•com•com住的,我會微笑的。
司各特說人若不能心安理得地適應社會,適應大自然,就注定一生不幸。
我是屬於「藝術熱情」的材質的,然而如今我卻真正渴望過一種農夫的「田園生活」,或說是更純粹的「僧侶生活」。這兩者可以相容嗎?
純粹。我的生命裡所要的一切準點,獻身給一個愛人,一個師父,一項志業,一群人,一種生命,這就是我想活成的生命。
越過一座山峰,被滿山谷的眼淚淹沒,必須吞下太多太多的傷害……翻過去了,就更尊嚴、更真實地活著了。在各個方面,我都再沒有不滿意自己了,我果然變成一個我自己所喜愛的完美的人了。
人與人的不能互相忍受,實在是罪惡。人自身生命沒有內容,不能獨立地給自己的生命賦予意義,實在是悲哀。這兩件事使我創痛。
是的,我決定自殺,那就是整個「寬恕」過程的終點。我並不是為了要懲罰任何人,我並不是為了要抗議任何罪惡。我決定要自殺,以前所未有的清醒、理智、決心與輕鬆,因為是為了追求關於我生命終極的意義,是為了徹底負起我所領悟的,關於人與人之間的美好的責任……我對我的生命意義是真正誠實與負責的,儘管我的肉體死了,形式的生命結束了,但是我並不覺得我的靈魂就因此被消滅,無形的生命就因此而終止。只要我在此世總結是愛人愛夠,愛生命愛夠了,我才會真正隱沒進「無」裡,如果在這個節點,我必須以死亡的方式來表達我對生命的熱愛,那麼我還是愛不夠她,愛不夠生命的,那之後,我必須還會回到某種形式之中與她相愛,與生命相關……所以肉體的死亡一點也不代表什麼,一點也結束不了什麼的。
絮還沒長得夠大,還沒嘗夠痛苦,不可能知道什麼是「真實」的。
自殺。至於那些擊碎我們這份美好生活www•hetubook.com.com的憤怒與敵意,一整年來深深埋藏在我們心底的憤怒與敵意;至於這半年她對我所作的錯誤,使我在生活裡承受不住而終於結構崩毀的那一面,她對我的冷漠、自私、傷害、不愛、背叛,這一切在我身體裡所積累的沉疴,所鑿砍的痕跡,我的種種暴行以及她對我日益加深的怨恨,甚至最終她對我所犯下的罪惡——這一切我都不會再反射到她身上,倘若這一切還要繼續發生,我也不要再因為這些而扭曲我要真誠待她的品質……一切都只要投擲進我的死亡裡就好,一切都要結束在我的死亡之上,一切我對她的恨及對我生命的不諒解,都要在我的死亡裡真正地銷融,我要和她在我的死亡裡完全和解,互相諒解,繼續互愛……而我的死亡也是一次徹底向她祈求原諒與懺悔的最後行動,一次幫助她真正長大的最後努力……
「命運」這件事是個龐大的主題,「命運」主要是由「奧祕」及「生命的材質形式」所決定。人只能「迎接」奧祕並「認識到」自己生命的材質形式才能超越命運,並且活在真實裡。我是個強者,我只能比我的命運,我的人生情境,比其他所有人,比人類的災難,比我生命的病痛,比我的生死,比我的天賦更強,活著代表真善美,死了成為「絕對者」「永恆者」。人唯有在最深的內在貫通、一致起來,愛欲和意志才能真正融合得完美。而這個「在最深的内在貫通、一致起來」不是在「心理治療」層面可以達到的,它主要是哲學和宗教性的。「愛欲與意志的融合」正是我論文的主題。
客觀性。在成為Tarkovski那樣一個偉大的藝術家的道路上,客觀性是我接下來的主題。
無疑地覺得人實在是愚蠢、粗魯,每一個我所遇見的人都是如此愚蠢、粗魯,我不明白人類何以那樣愚蠢、粗魯,我不明白這件事。
我要騎m.hetubook.com.com腳踏車載她去森林,做早餐、午餐、晚餐給她吃,睡前和她一起聽新的音樂,念詩給她聽,白天有固定的時間我要工作,而她可以單獨地去做她想做的事,傍晚我們一起塞納河邊散步或逛街……白天我想陪她去逛羅浮宮,晚上和她去Villette公園看夜景,帶她去看Angelopoulos的電影和聽Argerich那樣棒而狂野的音樂會,看像Brancouci那樣具原創性的藝術展覽,或是像Laurent那樣深刻演員的表演,一起在巴黎四處拍下我們的生活照,日常縫隙裡我們一起灑掃庭除……如果她還有機會待得更久,我寫完小說要開始寫詩給她,或用其他的藝術工具創作新的東西給她……我要給她一份如她所適合的規律,清淡,寧靜,溫柔,愜意的日常生活,唯有這種品質的日常生活是能使她快樂的,並且只有具備如此氣質的我是真正能使她生命充實的……我們不需要任何身體上的親密,我們不需要多交談什麼,我也不再需要任何激烈的東西,或是從她身上再要求什麼熱情或愛的保證,我想我已快速長大,長大到可以給予她一份真正適合於她的愛與生活……我要和她在心靈上彼此再感覺到非常親密……
Tarkovski說得很對,藝術家的責任是喚醒人類愛人的能力,在這個愛人的能力裡再發現內在的光,內在關於人性的真善美。宗教往往不知如何去與人類交談具體命運的內容與主題,然而,「每一個人類」都是需要被理解的,理解屬於他們個人具體命運的内容與主題,透過他們的「旅途」而使他們明白生命的道理。我不能只是個治療師,不只是個哲學家、宗教家,更須是個藝術家,且我主要是個藝術家。
我想沒有一種痛苦是我忍受不了的,只要我知道我想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