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是船長!」他改正我對他的稱呼。
他們聽説他在中國海岸。有二十年的時間,他時常寄給他們禮物,然後就聽不到他的消息了。湯姆.梅多斯逝世時,他的遺孀寫信告訴他,但沒有得到回音。最後他們得到一個結論,那就是他一定去世了。但是兩三天前,他們收到樸茨茅斯水手之家保姆的一封信,使他們很驚奇。情況似乎是:過去十年以來,喬治.梅多斯因為關節炎不良於行,一直住在水手之家,而現在他覺得自己沒有多少時間可活,所以想再度看看他所出生的房子。他的侄孫亞伯.梅多斯已經開了福特汽車到樸茨茅斯去接他,就要在那個下午到達。
「嗯,如果你娶別人的話,可能會後悔。」她回答。
「是的,在睡眠中逝世。我當時正在摘這些花,要放在房間裡。嗯,我很高興他在老家去世。對於梅多斯家人而言,這總是具有很大意義的。」
農場位於松墨色郡小山中的一片空地,是一間古老的石屋,四周有穀倉、豬欄和廁所。在門口的上方,以優雅的數字「一六七三」刻出建築物的年代。房子顯得灰白,歷經風霜,看來像那些遮蔽房子的樹木一樣是風景的一部分。一條會為很多鄉紳的大廈增光的大道,種植著最壯麗的榆樹,從道路通到整齊的花園。住在這兒的人就像房子本身一樣遲鈍,強健而樸素;他們唯一值得誇口的事是:自從房子建好以來,從父親到兒子,他們都不曾間斷地生於其中,死於其中。有三百年的時間,他們耕種著周圍的土地。喬治.梅多斯現在是一個五十歲的人,他的妻子比他年輕一兩歲。他們兩人都是美好而正直的人,正值生命盛年。他們的孩子——兩個兒子,三個女兒——長得英俊而強壯。他們不存有成為紳士和淑女的最流行觀念;他們知道自己的地位,並且引以為榮。我從來沒有看過像這樣團結的家庭。他們愉快,勤勞又仁慈。他們過著由族長統治的生活,享有一種完整性,使生活包含有美的成分,就如同貝多芬的交響樂或提善的畫所具有的美那樣確定。他們很快樂,也值得享有快樂。但房子的主人並不是喬治.梅多斯(村莊的人説,絕不是他),他的母親才是主人。他們説,她具有兩倍於兒子的男人氣概。她是一個七十歲的女人,身材高大而挺直,一副尊嚴的模樣,頭髮灰白,雖然臉孔有很多皺紋,但眼睛卻明亮而機靈。她説的話就是家中和農場上的法律;但她有幽默感,縱使她的管理顯得專制,但也顯得仁慈。人們聽了她的笑話會開懷大笑.並且還講給別人聽。她是一位很有商業頭腦的女人,你必須起得很早,才能夠比她快一步。她是奇特的人物,將善意結合以對於可笑事物的靈敏感覺,使人嘖嘖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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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被埋葬時,就有足夠的時間生活在黑暗中,」她總是這樣説。
我曾多次聽到喬治.梅多斯伯伯的故事,並且很喜歡聽,因為其中透露古老民謠的味道:在實際生活中經驗到這種故事,使人有奇異的感動心情,因為喬治.梅多斯伯伯和他的弟弟湯姆兩人在五十多年前都曾向梅多斯夫人(那時她是愛米莉.格林)求婚,她嫁給湯姆後,喬治就離開,航海去了。
「想想看吧,」喬治夫人説,「他已經離開這兒有五十多年了。他從來沒有看過我的喬治,他下一次生日就是五十一歲了。」
「中國人的每一個港口,我都熟悉,比你對自己的上衣口袋還熟悉。凡是船能夠進入的地方,我都去過。就算有六個月的時間讓你整天坐在這兒,我也無法説完我當時所看到的事情的一半。」
「你不要太有自信。」她回答。
第二天早晨,我想去問問看老年人是否想見我。我漫步走上莊嚴的榆樹大路,當我來到花園時,看到梅多斯夫人在摘花。我對她説早安,她直起身子來。她已摘了一大把白色的花。我看了看房子,看到窗簾拉下來:我感到驚奇,因為梅多斯夫人是喜歡陽光的。
「唔,我還以為他去世了呢。」
「這對我有好處。我感https://m•hetubook.com.com到比十年之間的感覺更美好,更強健。愛米莉,我還要活得比妳久。」
我跟老年的男人談了一點中國的事。
「可能,這就是你自己變得這麼黃的原因。我看到你時,在心中自忖:呀!他得了黃膽病。」
「我説,這是愚蠢!」梅多斯夫人説。
「他一直是一個很輕率的人,」她回答:「今天早晨,當麗莎端一杯茶要給他時,她發現他死了。」
「嗯,我很高興他回來,」她説:「在我嫁給湯姆.梅多斯而喬治離開後,我一直不十分確定自己嫁對了人。」
「愛米莉,我説過,我除了妳以外別人不娶,我一直沒有娶別人。」他説的時候,沒表現出悲傷或憎意,只是純然敍述事實,就像一個人可能説:「我曾説,我要走二十哩路,而我已經做到了。」講話中透露一絲滿意的成分。
「我沒有結婚,」他以顫抖的聲音説,露齒微笑:「我對女人了解太多,所以沒有結婚。」
「這是你的説詞!」梅多斯夫人反嘴:「如果真相為人所知道的話,聽到你在當時有半打的黑人|妻子,我也不會驚奇。」
「我們也全都認為他去世了。」
我以讚賞又尊敬的神情看著他。他是一個沒有牙齒,不良於行而又一文不名的老年人,但他的生活很成功,因為他曾享受生活。我離開他時,他要我過一天再去看他。如果我對中國有興趣,他要把我想聽的所有故事告訴我。
我跟他握手。
「死了?」
喬治夫人叫我去看看他。她是一位單純的鄉下女人,從來沒有去過比倫敦更遠的地方。她認為www.hetubook•com•com,我和喬治.梅多斯伯伯兩人都在中國待過,所以我們一定有共同的地方。當然,我接受了她的邀請。我到達時,發現家中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一起;他們坐在石頭地板的古老大廚房裡,梅多斯夫人像往常一樣坐在火旁的椅子上,身體挺直;我覺得很有趣,因為我看到她已經穿上最好的絲服,而她的兒子和媳婦,以及他們的孩子坐在桌旁。在壁爐的另一邊坐著一個老年人,在一張椅子上縮著身子。他身體很瘦,皮膚鬆弛地覆蓋在骨頭上,像一套過大的舊衣服;他的臉孔有皺紋,呈黃色,幾乎沒有牙齒了。
「嗯,喬治,就我所能看出的,你有一件事沒有做,」梅多斯夫人説,眼中仍顯露嘲諷但仁慈的微笑神色:「那就是賺大錢。」
「嗯,我很高興看到你安全到達這兒,梅多斯先生!」我説。
「真的是沒有,」我説。
「嗯,你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她坐在那兒,自顧微笑著,她只説:『他離開時,是一位英俊的年輕人,但不像他的弟弟那樣穩定。』所以她選了我的喬治的父親。『但他現在可能變得很安靜了,』她説。」
我想,已經有一代之久,沒有人稱呼梅多斯夫人的名字。我感到有點驚奇,好像這個老年人正在跟梅多斯夫人親熱。梅多斯夫人看著他,眼中露出一種精靈的微笑神色,而他在跟梅多斯夫人談話時露出沒有牙齒的牙齦。這兩個老年人已經有半世紀沒有見過面,看著他們,使人有一種奇異的感覺,而在這麼長的時間之前,他曾愛過她,而她也曾愛過另一個人,想起來也使人有奇異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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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他們是否記得當時的感覺,是否記得彼此所説的話。我不知道他是否感到奇異,因為他為了這個年老的女人而離開祖先的家,放棄合法的遺產,過著一種放逐的生活。有一天,喬治夫人在我回家的路上攔住我。她顯得非常慌張(她的婆婆是我們所知道的唯一梅多斯夫人,喬治的妻子只是以喬治夫人為人所知。)
「愛米莉,中國人並不是黑人,妳應該知道的,他們是黃種人。」
梅多斯夫人嗅嗅夾在手臂中的白花。
他們昨晩是費了很大的工夫才説服他去睡覺。他把自己長長的一生中所發生的一切事情都告訴他們。他很高興回到老家,對於自己獨自走上車道引以為傲,並且誇口説,他會再活二十年。但命運卻是仁慈的:死神在適當的地方寫下了句點。
「梅多斯夫人怎麼想呢?」我問。
「你認為到底是誰今天要來這兒呢?」她問我:「是喬治.梅多斯伯伯。你知道,他在中國。」
「梅多斯船長,你曾結過婚嗎?」我問。
「我是不會存錢的人。賺了錢就花,這是我的座右銘。但有一件事我可以説:如果我有機會再過我的一輩子,我會要錢的。沒有很多人會這樣説。」
「梅多斯船長怎麼樣啊?」
「注意啊,我已經有兩年沒有下床了。他們把我抬下來,放進車子。我以為自己無法再走路了,但當我看到那些榆樹,就記起父親很珍重這些榆樹,我覺得能夠走路。我五十二年前離開時,曾走上那車道,現在我又走回來了。」
「他走路到這兒!」他的侄孫亞伯告訴我。「他到達大門時,叫我停下車子,説他要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