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小東西(Beautiful Things)
「妳喜歡嗎?」
一陣寂寞的憤怒讓珍隨即衝向電話。為什麼不可以呢?她現在就要打給雪拉。珍以僵硬的手指撥打姊姊的電話號碼。
「真是太糟糕,太糟糕了,」他不耐煩地說,表情逐漸扭曲,彎著身子來回走著,全身搖來晃去,微弱的冬季陽光灑在他那頭略為凍傷的灰色鬈髮頂端。「所以他死了,不見了,希望他能安息……我只是要十鎊,沒問題的,幾個小時後,等我太太回家就還你,好嗎?」
此時房子已大不相同,屋內一塵不染。自從領到錢之後,珍幾乎每週都會買些金斯利也許會喜歡的東西,也讓房子更完美些:一張座墊,一個小碗,一架書櫃,兩張椅子,以及一個花瓶。但是珍卻感到更加地畏懼。擁有那麼多美麗的物品是很危險的,這個世界總會試著從她那裡奪走,就像奪走金斯利一樣。
但是珍仍然覺得渺小。自從她開始守寡之後,商店總將她吸引過去。那些在遠處閃耀的商店,為寂寞的人提供款待,雖然珍在回家的路上仍會覺得心痛。大賣場就像一座過熱的潟湖,珍在裡頭可以毫不費力地乘電扶梯到家具部和試衣間,看新上市的奶油色天鵝絨地毯(如今不會因為金斯利掉落的菸蒂而發生危險),也可以挑選精巧的瓷器泥人和她一起靜靜地生活,那些能帶回家的美麗玩意兒。而回家的路總是十分漫長。
珍知道要是她上前抓住他的肩膀,他就會在大街上像個運動員似的和她展開追逐,然後隨即鑽入賭場,接著將錢胡亂地下注在賽鴿捲起的暴風雲裡,好讓賭場的錢增加三倍之多。那些賽鴿會在遠方誘人的街道裡來去,直直朝著寬闊吵雜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幹線,和巷道畫成的藍色脈絡飛去,那些道路不斷地開展、收合,又開展著。此時天氣漸暖,陽光傾瀉在磚瓦之間,或是灑落於高塔側面,先是淡藍,爾後蔚藍,陽光就像一道緩慢的閃電流過牆與牆之間,也敲開了人們的窗戶。如今他們乘著一條光影的深河流向春季——
新年就更苦澀了。那週宛若緩爬般流逝。他們從未道謝過……算了,別管了。珍將自己帶出屋外,走到屋後鮮少踏進的花園,她猛力地轉著門把、門鍊,那些愚昧且令人沮喪的(警方建議獨居女子應該有的)大量的鎖,和找不到鑰匙的軍火庫。那道後門如死亡般強硬,但是珍卻更為強硬。
「收到了啊。」
珍送給他們什麼呢?一些書:美觀大方禮品版的兒童經典文學。有一天那些孩子會深陷其中,珍在買下時是這麼想的。那是個嶄新的世界,能讓她的姪兒們遠離那臺從早到晚不斷背著陽光閃爍的電視。那時珍急忙將皮夾從包包中翻出,好證明自己有錢、令人欣慰的厚厚一疊,跟大家一樣。嶄新且光滑的鈔票,好證明自己也是個人,有權去觸摸書籍上精雕皮革的人,而非某個被放棄的人,一個跟她一樣什麼都只有一半的寡婦。
電話仍不斷嗚咽著,飄蕩在憂愁的藍色空氣中,那會讓一切溜走,也會將一切遺忘。
「不用了,不用了,沒關係。」他躡手躡腳地後退,慢慢地跳離她家門口,準備要跑開,要舞動,要撒謊,要飛翔,要贏場賽馬,要打斷珍講電話,要衝進門內奪走珍所有的錢然後一句謝謝也不留……
「誰——?」
珍彎和-圖-書下身緩緩地將那株球莖壓回土裡,以免驚擾了松鼠,但牠隨即以一連串優雅而輕盈的步伐,躍至蘋果樹上爬過柵欄離去。回來啊!牠已消失無蹤。
耶誕節是虛情假意的節日。她將收到的卡片撕開,上頭盡是「想念你!」、「保重自己。」(因為他們根本毫不關心)、「來看看我們吧!」(但從未提及時間或地點)、「希望你一切都上常軌。」(好像她有生意要做一樣)、「最愛你!」——但要是他們真的最愛她的話,為什麼從沒有人來拜訪過呢?
無聲無息的出現在她身旁,又在她腳邊閃耀著,牠處在一種曲身的狀態,頻繁地顫抖,又以那雙明亮彷彿黑色鈕扣的眼睛盯著珍,那是活生生的東西:一隻灰色的松鼠。此時牠向前一步,前肢緊貼在地面上,把頭轉向一邊。
很漂亮啊,不是嗎?那些美麗的玩意兒,而且價格不斐。每當珍凝望鏡中那張蒼白、不快樂的臉孔,如今則是一張樸素、帶有家族痕跡的臉龐時,她總會想起姊姊的孩子和那些禮物。
「我的朋友,妳的先生啊。我需要幫忙。」他一邊似乎不懷好意地說,一邊鞠躬然後摸了自己的額頭一下。在珍深呼吸告訴他金斯利已經過世之前,他開始了他的故事:「我就住在這條路上啊,你知道的嘛,離你大概三戶還四戶而已。我家的廁所是老式的,貯水器就這麼從牆上掉落,水從天花板上滲下來,把地毯都弄壞了,你一定從沒見過這種情形。我想我的朋友或許會借我十鎊好讓我去水電行買個浮球閥,我很快就會還妳。」
那男子就站在玄和圖書關上,因為離門邊太近了,導致珍差點跌在他身上。一個矮小的男人渾身發抖露齒微笑,他急忙伸出雙手以表示熱情,在他眨著漆黑的雙眼行鞠躬禮時,那頭服貼的銀灰色鬈髮一覽無遺。毫無疑問的,珍從未見過他,但他好像認識珍似的。「嗯……嗯,」他說,「我的兄弟在哪啊?我的好朋友跑哪去了?」
毫無疑問的抱怨語氣。彷彿他們不應得到似的,珍這麼想著。也許她是對的。
房子也將門戶大開,好讓松鼠進來竊走那些美麗的東西,一個接一個,那些淡色的瓷器會在摔毀前,掛在蘋果樹上頭好一陣子,鳥兒會將她的地毯啄築成巢,她的鏡子也會成為一幅映著藍色鐘型花、黃水仙和鬱金香的多色拼圖。
她阻止自己撥打太多次電話。那對她來說太困難了,珍這麼告訴自己。她要工作,又有兩個孩子。她一定很忙碌。
但是他若真的是鄰居,然後水又在他家天花板不斷的流洩——
「所以他們真的送到了。」珍冷酷且疏離地說。
「哈囉?」她姊姊熟悉的平板聲音。
二月初的此時,珍的花園一片潮濕,草木稀疏。一座夾在兩條平庸街道中的雙排小花園。當珍仍與金斯利同住時,她從未覺得那兩條街平庸無奇。那時,屋內每間房間都四散著書報、他的手稿、他們的食物(他喜歡那麼做),還有灰濛四散的菸灰:一些暫時而非永久的物品,那是兩個活在彼此的生命中所遺留下來的吉光片羽。他們是快樂的,即便珍發現金斯利因為咳個不停而身形過瘦時,他們仍如以往一樣相愛。過往他們會共舞、一起笑m.hetubook.com•com,一同飛翔。
「你收到禮物了嗎?」
「他死了,我丈夫已經死了。」珍說。「難道你不知道他已經死了嗎?要是你是他朋友的話——」
「我又不是聾子——」
「當然囉,他們有送到。是你說孩子們應該要寫點什麼的啊,對嗎?」
珍突然察覺到也許他能拯救自己。
「門鈴——」
接著電話又開始哇哇叫,鈴聲不斷地重複,瑣碎細小的聲音,像一陣黯淡的悲鳴。算了。珍選擇忽視。她從包包中翻找出一張十鎊的鈔票,那輕薄鴿子色的小玩意兒,只是從很多張中取出一張罷了,她當然負擔得起。「拿去吧。」他隨即取走,然後轉身——
但他真的是嗎?轉角的確有一家水電行,雖然說那裡也有賭場——他又怎麼會知道我有先生呢?廢話,他一定是猜的。
珍回他:「我跟你去水電行,那是最好的做法。」因為珍不想再當笨蛋,或是遭到竊取,結果什麼都也沒有留下,也沒有人會感激她,被人遺棄在一旁。
那株錯置的球莖也許會死。一切都迷失了,遭到掠奪和竊取。
「好啊,」珍傻傻地說,「沒問題,我可以借你——」她突然停下來。因為她認識所有她的鄰居啊,不是嗎?她從來沒有忘記誰的臉孔。珍想,我並不認識你,你也根本不認識金斯利,對吧?你是個騙子,聰明的騙子——
門鈴聲停止了,但緊接著是一陣巨響,接著又是另一陣。「等等!」珍先對門大吼,再對雪拉說:「先不要掛斷。」珍很高興能將話筒碰的一聲砸在客廳桌上。
但是對寡婦來說,什麼都沒有發生。將雞肉放在鍋中煎得滋滋響的理由已不存在,也不用油炸大蕉了。
自從珍的丈m.hetubook.com.com夫過世後,有時候在夜裡,珍會覺得她的生命宛若一只裝填光和安全的小盒子,周遭環繞著蔓延千里、閃爍冷光的街,不友善的人行道,以及那些的物體突如其來嚇壞人的舉動。有時照耀房子的炎熱安全感又太過強烈,於是珍會渴望新鮮空氣,渴求某個人。任何人都好,一個能打電話或是寫信給她,或是與她在街上共舞,或是像金斯利返家時那樣,很輕易就從窗戶探頭進來吻她。「嗯,是雞肉的味道嗎?我聞到一點蒜味呢。親愛的,謝啦。」
花園裡幾乎一點光都沒有。為什麼今年一點點雪都沒有下呢?往地面凝望時,珍看見了一株球莖植物正上下翻轉,毫無遮蔽地躺在黝黑的土壤上,白皙且閃亮,葉片強而有力的開展,形成如漏斗般的綠色弧型。不知道被什麼東西拔起了它的根部,但它仍活著。接著珍又看見了另一個東西。那是什麼啊?
門鈴爆炸似地響起,震耳欲聾,距離站在客廳抓著電話的珍只有兩呎之遙,那讓她的心倏地激烈跳動。
總是一樣的,珍需要一些話語,需要一些回應。
短暫無聲。「珍,你不用這麼麻煩的。那東西太美了。」
他們從未因為收到禮物而道謝。
珍曾經與金斯利的家人們共度耶誕節,他們也熱情地款待珍,只可惜要和他們一同上五旬節教堂,那不是珍習慣去的教堂,金斯利也超過十年沒去了。由於珍太思念金斯利了,快速駛回那間亮著燈以防小偷的家,如一垛城牆般的家,那裡有她購買的美麗而沉默物品,那些是她用保險金和(金斯利在肺癌末期時告訴她可以好好期待)大學發放的撫恤金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