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總的是牽纏
三年
我帶了毛巾、牙刷、內衣褲和被單,像去宿營,以後夜夜就在這裏宿營了,只是,遲些時間,必需品可能會愈積愈多吧。
有個人無端拿碗公仔麵進來。煮好了,便在這裏吃。而我在另一角做我要做的事,間中閒聊幾句,然後又兩不相干了。或者有些晚上説得興起,便會講下去,黑夜無盡頭,放心地談,忽然倦了,就此打住。
我在這裏既不是學生,便不能若無其事地像一個平民參加這裏的大規模活動。因此,我的宿舍日記沒有記下盛大的水陸運會,沒有切實嚐嚐迎新營的苦難,根本看不出一間宿舍堂皇和圖書的面貌。我的情意結只繫於看電視、飲茶、消夜,和閒話,鼓勵別人類廢。嚴格來説,我在這裏並沒有執行過我的職責——上情下達,做一道好橋樑——反而自溺其中。只寫下一些小圈子的日記。如今看着,卻佔據了空間,干擾了大事。不過是個二百來呎的房,另附廿二間房廿四個同伴。
第一年。
想着門外的面目,便睡了。醒來覺得有人進來嘶嘶沙沙弄了一陣,原來是洗廁所聲音,像在酒店。
或者,將來我只記得這裏是薄扶林道82號,叫聖約翰學院,到相識的人都走清的和_圖_書時候。
舍監只和我匆匆談了七八分鐘,便叫我兩三日後搬進來,可以先帶些必需的物品。他問:年齡?科目?興趣?擅長?我想:有甚麼關係?有甚麼關係?
第二年。
自然要走了,但只揀宿舍附近一間屋來住。那裏有一道長長的樓梯要走,出入很是吃力,但三年來積聚下來的必需品多起來,再不只是一條毛巾一把牙刷了一發不可收拾,於是貪就近;只一層不太習慣,從前在巴士總站下了車便往上爬,而現在忽然要掉轉方向往下走,有時不免回頭仰望多幾眼,無由來地覺得委屈。外頭的和*圖*書朋友最難明白我這種行為。當然,未住過宿舍的人永遠也不會明白,甚至有時連我自己也不。
只簡略和幾個人招呼過後,便攤在牀上和中學時的同學談電話。然後夜了掛斷了靜了,這高貴的椅沉色的地氈……而我是這酒店房間的主人。這麼夜,門外還不斷傳來放肆的談笑聲。想像外面一片熙來攘往。他們是誰?他們是學生。我也是學生,卻比他們大一兩年,在這裏是他們的 tutor。舍監說,我的作用只是要 make friends with them。
第一夜。
不少相處了兩年的,都走https://m.hetubook.com.com了。是不是應該有一些難過呢?總有機會回來探望的。但現在反成為外面的人了,在一些大規模的慶典裏,他們會回來高興一下,然後講些近況,甚至屈蛇留一然後,既是客人,總是要走的,滿懷動機和借頭。如此,是不是應該難過呢?不是的,因為老一代未走前,又暗裏不自覺培養了新的一代。這地方,訓練我們問候分手會面又告別,每年流失一些又新認識一些。而人為甚麼會認識?總有原因的。有些因為是同學有些因為是同事,而我們因為同住,在這間宿舍,朝或者夕對住,彷彿別無選擇。動聽的説法和*圖*書是緣,掃興點説,是客觀環境從中造就。不過,也可以這樣想,將來離去時多看西環兩眼,其實並不因為數算出來的種種好處:地點,風味,等等。其實只因為曾經和一批人在這裏出入過,因為有一段日子花在這裏。這樣想,一切便顯得轟烈點。
三年之後。
第三年。
而今夜,特別疲累和沉默。那人吃完麵便自走了。
一個穿短波褲赤着上身,一個穿睡衣,為甚麼要走在一起呢?沒甚麼的,不過是這幾分鐘之間的事。並不像外面的約會大家穿得好好,時間地點名堂弄得好好,然後談甚麼呢?甚麼也要談,人都來了,滿懷動機和借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