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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種孤獨:理查.葉慈經典短篇小說集

作者:理查.葉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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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鯊魚搏鬥的人

跟鯊魚搏鬥的人

「嗯,也不是,」我說。「只是我——」
我企圖抗議,但他不讓我說。「聽著,別擔心,麥卡貝。已經很多人說我瘋了,我不擔心。我太太說:『里昂,你知道大家會這麼說。』她說,『人們永遠不懂某些人追尋的不只是金錢。』她說得對,對極了!」
「等一下,」索貝爾說。他整一整「索貝爾有話要說」的稿子,撕掉照片塞進口袋,往門口走去。半路上他想到要脫帽,往帽架一丟但沒有成功。然後他消失在隔間後面,我們都準備聽好戲。
索貝爾抓起稿子傲慢地用一隻手臂護著。他鎮定地看著芬尼,語氣堅定,肯定排練了兩個禮拜:「這是要給克萊姆先生看的,不是給你。」
他聳肩。「一點點。我不擔心。但我告訴你——這些廢話我不打算多用。什麼閒話,誰要讀這種東西?不能整個專欄都是這些廢話。一定要有東西撐住。對吧?」
從那之後他開始放鬆;幾乎算是從那之後——因為促成他轉變的似乎是歐李瑞的帽子。
我早該猜到,他當然是照順序問過辦公室裡每個人。從時間來判斷,我一定是接近名單最後。
但那天下午我撥了通電話,給大戰前我在五金工會期刊工作的編輯,他說他們目前不缺人,但如果索貝爾願意過去,可以跟他面談一下。這個主意很傻:那邊的薪資比《領袖》還低,而且在那裡工作的都是非常年輕的人,是他們父親要他們來學習五金這一行——索貝爾可能一開口就被刷掉。然而有總比沒有好,當晚我一離開辦公室,便又走進電話亭查索貝爾的名字。

「問一下?」他啪一聲放下杯子。「有什麼好問的?聽著,克萊姆先生要專欄,對嗎?你以為他在乎我能不能署名?或是有沒有錢——你以為我要是專欄寫得好,他會計較付我錢?你瘋了,有問題的是芬尼,你看不出來嗎?他不想給我機會,因為他怕丟了自己的專欄。懂了嗎?好。在我把專欄寫出來之前,我不跟任何人確認。」他伸出大拇指戳自己胸膛。「我用自己的時間寫。然後我拿去給克萊姆先生,我跟他談正事。交給我。」他舒服地往後坐,手肘撐在桌子上,雙手捧著咖啡杯做出要喝的姿勢,把熱氣吹散。
我轉頭看見索貝爾妻兒的照片還貼在他的桌上。我把它撕下,拿到外面的人行道上。「嘿,索貝爾!」我大喊。他在一個路口之外,微小的背影,正往地鐵站走去。我在他身後跑步,差點在冰凍的爛泥巴上摔斷了脖子。「嘿,索貝爾!」但他沒聽見。
截稿日那天早上,他來上班的時候臉上粘著一小塊廁紙;他一時緊張在刮鬍子時割到自己,除此之外看起來跟平常一樣自信。當天早上沒有電話要打——每到截稿日我們都留著看稿子和校樣——因此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攤開手稿再讀最後一次。他聚精會神頭也不抬,直到芬尼站在他手肘旁邊。「你到底要不要給我那專欄,索貝爾?」
芬尼簡直等不及附耳告訴我們內幕消息:「那傢伙瘋了!他跟克萊姆說,『你不接受這個專欄我就辭職』——就這樣。克萊姆看著他說,『辭職?滾出去,你被開除了。』我是說,他還能說什麼?」
「你在浪費時間,芬尼,」索貝爾說。「我要等克萊姆先生。」
「我了解了,」她說。「你希望他去那裡找工作?是這樣嗎?」
里昂.索貝爾
「我不明白,」她說。「是哪一種報紙?」
「錢?」他眨了眨眼。「那部分我再告訴你。我們去喝杯咖啡。」他帶我走進鋪花瓷磚人聲沸騰的投幣式速食店,我們在角落一張桌面潮濕的桌子坐下,他開始娓娓道來。「芬尼說沒有錢,知道嗎?於是我說好。他說也沒有署名。我說好。」他又眨眼。「這招漂亮。」
百老匯節拍
「不,他有問題,」她告訴他。「否則他就該知道不要再來煩你。讓我來,拜託。我去打發他。」
隔天早上芬尼走到每個人和*圖*書的辦公桌前,指示我們把任何八卦和閒話交給索貝爾;專欄會從下一期開始。之後我看見他跟索貝爾開會,向他說明專欄要怎麼寫。我注意到說話的都是芬尼:索貝爾只是坐著,傲慢地噴二手菸。
「隨便你,」我說。「你其他資料多嗎?」
她本來要說:「請等一等,」但改口「請問哪裡找?現在不方便打攪他。」
將近二月底的一個下午,芬尼把我叫到他油膩膩的辦公桌旁。「麥卡貝,」他說。「你想幫我們寫個專欄嗎?」
芬尼的臉激動地扭成一團。「不不,克萊姆先生不需要看,」他說。「反正他也還沒進來。好了,拿來吧。」
過了一段時間他才在工作崗位上放鬆:第一個禮拜左右,他若不是在說話,就是以一股熱心和害怕失敗的心情面對大小事,把除了總編輯芬尼之外的每個人搞得不知所措。他跟我們所有人一樣,手上有大約十二到十五個工會名單,主要工作內容是保持聯絡,把對方給的任何新聞寫成文章,通常沒什麼激動人心的事情可寫。一般報導都是兩、三個段落,配個單行標題:

「哪一種專欄?」
他每天早上帶來昨晚的工作量,一疊手稿,用午餐時間打字,在位子上邊吃三明治邊校對。每天晚上他最後一個離開辦公室;我們走的時候他還專心地埋頭打字。芬尼一直去煩他——「專欄寫得如何了,索貝爾?」——但他總是瞇著眼睛用下巴狠狠朝著他點一下。「你擔心什麼?到時候就給你。」然後對我眨眼。
上一期才剛發行,所以專欄的截稿日是兩個禮拜之後。一開始沒幾條線——從工會挖新聞已經不容易,更別說「閒話」了。每當有人真的遞給他一張紙條,索貝爾會皺著眉頭看,在上面寫幾個字,然後丟進抽屜裡;有一、兩次我看見他把紙條丟進垃圾桶。我給過他好幾張,只記得其中一張的內容:我採訪的蒸汽管安裝工人地方工會,其工會代表在關著的門後大吼大叫要我別去煩他,因為他老婆剛生了一對雙胞胎。但索貝爾不要。「所以那傢伙剛生雙胞胎,」他說。「那又怎樣?」
當然,本人在這個專欄的任務與那些巨著不同,但還是希望能藉此穿透基本的人性之謎,換句話說,就是訴說真相。
「大家認為人只有兩個選擇:不是當鯊魚,就是躺著讓鯊魚生吞——世界就是這樣。我呢,是會跟鯊魚搏鬥的那種人。為什麼?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瘋狂嗎?很好。」
「於是我終於坐下來盤算:答案到底是什麼?我想到了:我的書的問題在於,裡頭說的是真相。真相是一個有趣的東西,麥卡貝。人們想讀,但只想讀已經出名的人寫的。我說得對不對?好吧。我想,既然我想寫這些書,首先我得讓自己出名。這可值得任何犧牲。只有這個辦法。你知道嗎,麥卡貝,最後一本書花了我兩年才寫完?」兩隻手指跳出來說明,然後再縮回去。「這兩年裡,我每天晚上工作四、五個小時,週末工作整天。你應該看看那些出版商跟我說的什麼鬼話。城裡每一家出版商都是。我太太哭了。她說,『為什麼會這樣,里昂?為什麼?』」這時他的嘴唇捲起,貼在他有牙斑的小顆牙齒上,一隻手握拳,在大腿上捶了另一隻手的手掌心,之後他放鬆下來。「我告訴她,『聽著,親愛的。你知道為什麼。』」現在他給我一個平靜勝利的微笑。「我說,『這本書說的是真相。這就是為什麼。』」然後他眨眼離開我的書桌走遠,直挺挺而自信滿滿,身上的運動衫有點髒,休閒褲鬆垮垮的,屁股部位有點發光。這就是索貝爾。

總之,就是這個人可以讓索貝爾為自己寫作的文法道歉,那真是可悲的一幕。當然情況不會永遠持續下去,到了某天便停止。
「我什麼意思?」他總是重複別人的問話,細細品味時黑色眉毛往上吊,要對方等他的答案。「聽著,我已經把芬尼這個人摸透,這種事不是他做決定。你以為他在那裡能做什麼決定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最好放聰明點,麥卡貝。做決定的是克萊姆先生。他是個聰明人,你搞清楚了。」他點頭,舉起咖啡杯,但嘴唇被燙得皺起,吹了吹熱氣後才小心急躁地開始喝。
「怎麼了,你不相信我?」他告訴我之後問。
「索貝爾太太?」我問,荒唐地對著話筒笑。「請問里昂在家嗎?」
「不行,我已經問過他,」芬尼說。「他也不想做。沒有人想。」
「是嗎?」我說。「有沒有錢?」
歐李瑞剛從城市大學畢業,也是最優秀的員工之一(他後來混得很好;有他署名的文章經常出現在晚報上),那個冬天他戴了一頂防水布做的帽子,雨衣店裡有賣。不是什麼時髦的款式——而且因為太鬆軟而讓歐李瑞的臉看起來太窄——但索貝爾一定是偷偷把它尊為新聞工作或是非主流的象徵,因為某天早上他戴了頂全新一模一樣的出現。帽子在他頭上甚至比在歐李瑞頭上還難看,特別是配上他那件表面凹凸不平的棕色大衣,但他似乎愛護得很。他發展出新的一套言談舉止配合那頂帽子:早上準備打電話前,用食指把它向後推(「我是《勞工領袖》的里昂.索貝爾……」),離開辦公室去採訪時瀟灑地往前拉,回來寫報導則將它旋轉丟到帽架上。一天結束,當他把自己最後一份稿子放進芬尼的鐵絲籃,帽子被調整成漫不經心遮住眉毛,大衣甩到肩膀上,踏步出去時微微舉手致意——我總是想像他在黑色的地鐵車窗研究自己的倒影,一路到布朗克斯。
我無法否認這讓我受寵若驚(畢竟每個人都被環境制約),但我也抱著懷疑。「我可以署名嗎?」
「你什麼意思?」
左上角甚至還有他的小照,油頭露齒的自信笑容。正文偶見勞工角度——比如關於演員工會或是舞台工作人員工會的段落——但大部分內容一如那兩、三個百老匯/夜總會專欄作家的口氣。「聽過在科巴卡巴納的新星嗎?」他會如此問勞工領袖;然後寫出她的名字,一邊促黠提及她的胸圍和臀圍,一邊以民間角度提到她出身哪一州,然後如此收尾:「她是城裡最熱門的話題,大批觀眾湧入劇院看她。本部門完全同意觀眾的判決:這位女士有格調。」沒有一個讀者料想得到威斯.芬尼穿雙破鞋,沒有人送公關票請他看演出,除了看場電影或去投幣式速食店彎腰吃個肝泥香腸三明治,他也不出門。他用自己的時間寫專欄,額外領一筆錢——我聽說一個月是五十塊錢。因此這是雙方都滿意的交易:克萊姆花一丁點錢緊緊拴住他的代罪羔羊;芬尼受一點折磨就能在剪貼簿貼上新的剪報,剪去《勞工領袖》其餘污染內容,丟進家裡垃圾桶,晚上催眠自己這叫終極的自由。
沒幾個人看得起《勞工領袖》,甚至兩位老闆。芬科和克萊姆這對不合的襟兄弟是創辦人,刊物不知怎的年年賺錢,但就連他們也不怎麼引以為傲。至少我是這麼想的。兩人總是駝著背怨恨地坐在辦公室,綠如膽汁的辦公桌隔間被兩人拍桌子怒吼震得發抖,他們抓起校樣撕掉、折斷鉛筆尖,濕的雪茄菸屁股丟在地上,傲慢地把電話聽筒摔回去。兩個都不願意《勞工領袖》是自己的終生志業,看起來恨得要命。
里昂.索貝爾大概比我晚一個月加入,從克萊姆帶他進編輯室的那一天起,我們就知道他不一樣。他站在亂七八糟的書桌之間,看起來像在勘測準備征服的新疆土,當克萊姆介紹他給大家認識(半數的人他叫不出名字),他以戲劇化的嚴肅方式跟我們握手。他年約三十五,比我們大家老一點,很矮,個性緊繃,一頭爆炸黑髮,沒有幽默感的薄嘴唇掛在一張滿是痤瘡的臉上。他說話的時候眉毛隨時在動,而他很想(但不成功)穿透人的眼神總是盯著聽話對象的和_圖_書眼睛。
一個女人接的電話,但不是我預期的柔弱高音,而是低沉又悅耳——一連串意外的第一個。
但我沒時間讀剩下的篇幅。克萊姆已經進公司,芬尼跟他說過話,他站在辦公室門口,不耐煩地咬著熄掉的雪茄。「你要找我,索貝爾?」他大聲說。
「不,」我說。「等一下。我——」
他似乎決心愛這份工作,甚至拿來一張家人的生活照——一個疲憊慘笑的女人和兩個小兒子——用膠帶貼在桌面上。其他人在辦公室裡放的私人物品頂多是個火柴盒。
「好的,慢慢來,」他說,人群推擠著進入,緊貼在隔開裡頭辦公室的木頭扶手上。「慢慢來,各位,」然後他會舉起一隻手說,「請大家注意,」開始解釋工作內容。當他講到薪資架構有一半的人會離開,剩下來的人裡頭,絕大部分比隨便一個清醒、整潔、能夠完整造一個英文句子的人好不到哪兒去。
他點點頭。然後他和歐李瑞握手——「再會,小子。」——遲疑了一下,不知是否該和全體員工握手。他決定揮揮食指,走到外面街上。
沒多久就傳來克萊姆的反應。「不,索貝爾,不,不,不!這是什麼?你到底想賣什麼藥給我?」

「勞工八卦,」他說。「與工會直接相關,從八卦或閒話角度——帶點幽默、個性之類的。克萊姆先生認為有必要,我跟他說你是最佳人選。」
「或許你以為我瘋了。」他說,臉上擠出一個工於心計的笑容。
索貝爾有話要說
另外一次(他現在開口閉口都是專欄)他深情地笑著說:「我太太說我現在跟寫書的時候一樣糟糕。寫寫寫寫個不停。但她不在乎,」他補充。「她覺得很興奮,告訴每個人——鄰居什麼的。她哥哥禮拜天過來家裡,問我工作怎麼樣——就一副了不起的樣子?我沒說什麼,但我太太大聲說了起來:『里昂現在幫報紙寫專欄』——全盤說給他聽。你真該看看他臉上的表情。」

編輯部的員工一天到晚換人。每當有人辭職,《勞工領袖》就在《紐約時報》求職版登廣告,提供「中階薪資,依資歷調整」。每次都吸引不少人到《領袖》辦公室外的人行道——辦公室位於成衣區外緣的一間店面裡,身為編輯的克萊姆(芬科是發行人),要大家在外面等半小時,自己再拿起一疊申請表格,袖口捲到外套上,嚴肅地打開門——我看他喜歡偶爾扮演企業家的感覺。
也不能怪他們:那東西是個怪物。就形式而言,它是雙週發行的厚厚小報,印刷粗糙,一不小心就掉到地上而且很難照原順序撿回來;就發行方針而言,它自稱是「擁護工會運動精神的獨立報紙」,但實則希望成為工會首長的商業雜誌,這些人用工會基金訂閱,無論它究竟提供了多少有料內容,訂戶比較是忍受而不是想要或需要這份刊物。《勞工領袖》從「勞工角度」所做的全國報導,肯定陳腐,可能出錯,還往往因印刷錯誤令人難懂;長篇大論的專欄多是關於名列訂戶名單的工會首長之豐功偉業,往往遺漏了非訂戶工會領袖的更重大的新聞。每一期都包含大篇幅各類小企業呼籲「和諧」的愚蠢廣告,都是受芬科和克萊姆乞求或威逼而買下的版面——真正的勞工報紙肯定會受這種折衷手段連累,但這似乎一點也沒限制到《勞工領袖》的風格。
加薪三分錢
索貝爾被芬尼叫進去解釋分裂不定式,他皺著眉頭試著了解。兩人都沒發現克萊姆就站在幾呎之外的辦公室門口聽;他看著雪茄菸濕的那頭,彷彿味道很糟。「芬尼,」他說。「你如果想當英文老師,去高中找工作。」
「嗯,」我說。「希望你是對的。萬一不成也別翻臉。」
《勞工領袖》新專欄的「初次登場」,也是未曾寫過專欄的本記者「新的嘗試」。然而本人並非書寫形式的新手,相反的,而是「染了墨水的老兵」,曾經參與許許多多的思想戰鬥,確切來說已經有九本書出自本人筆下。hetubook.com•com
索貝爾走回自己書桌時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好像一個剛出獄的人。
芬尼喃喃自語,閃避索貝爾勝利的眼神,走回自己的書桌讀「百老匯節奏」的校樣。
他從地上撿起帽子,從衣架拿起大衣,穿戴好,走向我。「再會,麥卡貝,」他說。「保重。」
我告訴她我的名字,解釋一下五金工會的事。
我不記得開頭第一段的確切字句,但大致是:
「芬尼,我沒興趣知道。拜託把鉛筆撿起來聽我說。讓你參考一下,索貝爾不是英國文人,他是美國文人,我相信應該是這樣沒錯。這樣清楚了嗎?」
但他聳肩讓我知道我只是為反對而反對。「那又怎樣?」他說。「這是報紙不是嗎?我呢,我是作家。作家無法出書還算什麼作家?聽著,」他抬起一條腿放到我辦公桌邊緣——他的身高不夠,做這個動作不太優雅,但他以論點的力度補足不齊之處。「聽著,麥卡貝。你還年輕,我告訴你一件事:你知道我已經寫了幾本書?」現在他的手也加入,這是早晚一定會輪到的事。兩隻粗胖的拳頭伸到我的鼻子下面,晃了一會兒才猛地伸出一群僵硬抖動的指頭——只有大拇指還折著。「九本。小說、哲學類、政治理論——什麼都有。沒有一本出版過。相信我,我做這已經有一段時間。」

芬尼喜歡給他講課。從旁觀者的角度看來,有一件事很惱人,就是索貝爾過了很久才懂其他人一眼就明白的事:芬尼是個膽小鬼,只要對他大聲兩句他就會立刻對任何事情讓步。他是個虛弱又緊張的人,興奮時口水會滴到下巴,還會用發抖的手指順過上了太多髮油的頭髮,他手指的頭油味就像他人格的痕跡,沾在他碰觸過的一切:他的衣服、鉛筆、電話和打字機。我猜他當上總編是因為沒人願意吃克萊姆的排頭:他倆的編輯會議總是以克萊姆在他的隔間裡大吼「芬尼!芬尼!」開始,然後芬尼像隻松鼠趕緊跑進去。接著會聽到克萊姆無止境的盤問、芬尼以顫抖的聲音口沫橫飛地解釋,結束是克萊姆拍桌子。「不,芬尼。不,不,不對!你有什麼問題,我得畫出來給你看才行嗎?好了好了,你走,我自己來。」一開始你會懷疑芬尼為什麼要忍受——沒有人這麼需要工作——但答案在於,《勞工領袖》只有三篇署名文章:來自辛迪加的一篇運動新聞樣板文章,以及放在社論頭版,由朱利斯.克萊姆執筆的晦澀專欄「今日勞工」,還有卷末的雙欄專欄,標題如下:
我跟他握手,感覺自己的臉也變成芬尼的白痴笑容。我問了一個蠢問題。「你要走了?」
我所知道關於他的第一件事,是他從來沒坐過辦公室:他從成年以來一直從事鈑金工作。更有甚者,他來《領袖》不像我們一樣是因為需要,而是套一句他的話,因為原則。事實上,為了如願以償,他還先放棄薪水是這裡兩倍的工廠工作。
我抬起頭,發現他把刮鬍子的傷疤摳破而流血不止。「唔,」我說,「第一,我不會連照片一起給他——我是說,難道你不覺得應該先讓他看過,然後再——」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是正常薪水的一部分,」我說。「對嗎?」
那天早上我負責在排版桌把假文貼在第一版。我站著與不聽話的紙張和黏滿膠水的剪刀搏鬥,索貝爾悄悄走到我背後,一臉焦慮。「你要讀嗎,麥卡貝?」他問。「在我交出去之前?」然後把手稿交給我。
我首先注意到他剪了一張照片貼在第一頁上面,是他戴著布帽的小人像照。接著是文章標題:

「沒錯。」
「嗯,」她說,「請等一等,我來問他。」她放下聽筒,我聽見他們在背後說話。一開始聽不太清楚,但之後我聽見索貝爾說:「啊,我跟他講——我就說謝謝他打來。」我聽見她以無限溫柔的語氣回答,「不,親愛的,何必呢?他不值得。」
他便走過去站著道歉點頭,芬尼則指出一些文法上的小錯誤。「句子結尾和_圖_書不能放介係詞,索貝爾。最好不要這樣寫『gave the plumbers new grounds to bargain on』(給水電工人新的談判空間),而是這樣較好『gave the plumbers new grounds on which to bargain』。」
或諸如此類的。但索貝爾仔細撰寫像在寫十四行詩,每交出去一則便焦慮地咬嘴唇,直到芬尼舉起食指說:「過來一下,索貝爾。」
芬尼嚇了一跳,把鉛筆塞到耳朵後面,沒注意到那裡已經有一支鉛筆,於是兩隻一起咔嗒落地。「唔,我——」他說。「我只是想說我——」
「嗯,」我說,「好,但要我的話,會先問一下克萊姆先生以確認。」

「就是工會期刊,」我說。「可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但——你知道,也算是不錯的一個。」
水電工勝利
當晚下班後,索貝爾跟我一起離開大樓。他把他的大衣當披風穿,袖子晃來晃去,當他敏捷地跳過人行道污水坑時,用手扶著他的布帽。「我偷偷告訴你一件事,麥卡貝,」他說。「我要幫報紙寫一個專欄。已經安排好了。」
「我相信你。」我說。
芬尼在外面縮頭縮腦的模樣相當滑稽,他用一隻手拍著自己頭側傻笑,歐李瑞瞪了他一眼他才停止。
「麥卡貝沒問題。」他說。
「啊,說不定不成,」他承認,癟嘴做了個懷疑的表情,頭歪向一邊。「你知道,這是場賭注。」但他只是禮貌性說說,為了把我的嫉妒降到最低。他內心篤定,所以可以表現出疑慮,我也猜得到他已經在想要怎麼告訴他老婆。
「我的意思是,如果他想要的話。」我說。我開始冒汗。我沒辦法把照片裡蒼白的臉跟這個沉著、幾乎優美的聲音連在一起。「我只是想,或許他願意試試看。」
那年冬天,我們六個還是八個在《領袖》蒼白日光燈下皺眉頭工作的人都是這樣被僱用的,每個人都明顯表達另謀高就的意願。我是在丟了某日報工作的幾個禮拜後去上班,待到隔年春天,被一份大型畫刊雜誌拯救而離開,目前繼續任職。其他人各有各的辯解,大家都跟我一樣花許多時間討論:那裡是個分享刺|激和倒楣故事的好地方。
她接起電話時說:「不,我先生說他對那種工作沒興趣。」然後她禮貌地道謝,說再見,留下我一個人帶著罪惡感和一身汗離開電話亭。
「好,」他說,拿出一團灰色手帕遮著臉。「好,我會把照片拿掉。你繼續讀啊。」
威斯.芬尼
他開始緊張地眨眼睛。「哦,不,不署名,」他說。「克萊姆先生希望是匿名。記者把他們挖到的任何項目交給你,你只要蒐集寫出來就好。你可以利用上班時間寫,算是正常工作內容的一部分。你懂我意思?」
「等一下,」我說。我試著說明,我對於他想要打擊社會不公完全沒有意見,如果這是他想做的事;我只是覺得《勞工領袖》是最不可能讓他做這件事的地方。
芬尼大步跑到門口,很高興被點名,我們聽見他清楚而冠冕堂皇地回答克萊姆的質詢:是的,他告訴過索貝爾要寫什麼樣的專欄;是的,他清楚提到不會署名;是的,索貝爾拿到足夠的八卦題材。索貝爾說了什麼聽不太清楚,聲音緊繃而平板。克萊姆用喉嚨發出一個聲音作為回答,雖然聽不清楚他說什麼,但我們知道已經結束了。然後三人走出來,芬尼傻笑,像路邊發生意外時看熱鬧的人,索貝爾面無表情像個死人。
回到辦公室,我在布朗克斯黃頁找到他的地址,把照片放在信封裡寄出。假如故事到這裡結束就好了。
「不了,謝謝。」我告訴他,且慨然提議他試試歐李瑞。
我們聽見索貝爾的聲音,一、兩句模糊的抗議,然後又傳來克萊姆的聲音:「基本人性之謎?——這叫八卦?這叫閒話?你不會照指示寫?等一等——芬尼!芬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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