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陌生人一起開心
「你們班會辦派對嗎?」某天佛瑞迪.泰勒問。
「噓!」約翰說,但他補充:「領帶夾沒那麼厚。」全班開始騒動;大家預期史奈爾小姐收完考卷之後,派對就要開始。但她叫大家安靜,然後開始上下午的交通課。
她班上的人追問——「你看到什麼?」「全部藍色的燈?」——其他人則在門口推擠,試著從鑰匙孔看一眼。
現在是拼字時間,她叫大家準備好鉛筆和紙。在她唸出要拼的字與字之間的安靜空檔,可以聽見克里瑞太太班上傳來的噪音——陣陣笑聲和驚喜的呼聲。但那一堆小禮物安撫了大家;小朋友們只要看一眼,就知道終究不必覺得難為情。史奈爾小姐實現了她的承諾。
禮物的包裝都一樣,白色包裝紙和紅色緞帶,其中幾個的形狀,約翰.格哈特判斷可能是折疊小刀。或許小刀送給男生,小手電筒送給女生。折疊小刀可能太貴,比較有可能的是十元商店那種好玩但無用的東西,比如鉛製小士兵給男生,迷你娃娃給女生。就算是這樣也夠好了——堅硬又閃亮的小東西證明她畢竟還有人性,而且可以隨手從口袋裡掏出來秀給泰勒雙胞胎看。(「嗯,不算派對,但她給我們大家一些小禮物。你看。」)
「我才不在乎,」約翰.格哈特說。他想到一句他爸常說的話,似乎適合現在講:「總之,我不是去學校玩的。我到學校有工作要做。走吧,霍華。」
他把紙撕開,把禮物攤在桌上。是一塊橡皮擦,便宜耐用的那種,一個十分錢,白色的一半擦鉛筆,灰色的一半擦墨水筆。他用眼角瞥見霍華.懷特正在拆一模一樣的禮物,再偷偷瞄了教室裡一眼,證實了全部的禮物都一樣。沒有人知道該怎麼辦,教室裡似乎沉默了一分鐘,只零星傳來包裝紙的窸窣聲。史奈爾小姐站在教室前面,握拳放在腰際,手指如乾枯的蟲子扭動,她的臉軟化成贈禮之人的緊張微笑。她看起來完全無助。
史爾小姐班上的學生不自在地緊貼著走廊牆壁站好,大部分的人都不說話,手放在口袋裡。他們班的門也是關著,但沒有人想知道有沒有上鎖,怕一打開只看見史奈爾小姐端正坐在書桌前改作業。他們看的是克里瑞太太班上的門,當門終於打開,看見其他學童一擁而入。進去之後女生們齊聲大喊「噢!」就連從史奈爾小姐的教室看過去,也看得出裡頭的改變。有一棵樹,樹上有藍色的燈——整間教室發出藍光——地板已經清空。他們還能瞥見教室中間一張桌子的桌角,上頭擺了好幾盤色彩鮮豔的糖果和蛋糕。克里瑞太太站在門口,美麗又容光煥發,臉色微紅的歡迎大家進去。她給史奈爾小姐班上轉頭過去的學童一個和藹而心不在焉的微笑,然後再關上門。
「我們會在那裡待一整天www•hetubook.com.com。」葛瑞絲說。
接著是有關學校用品的長篇大論,一直到犯忌的人走上前從講桌上一堆鉛筆裡拿了一支才結束,而且要說:「謝謝史奈爾小姐。」重複幾次到音量足以讓全班聽見,並保證他不會去咬鉛筆或把筆芯折斷。
「約翰.格哈特,」史奈爾小姐說,「如果你只能專心看講桌上的東西,還是我先收起來比較好?」班上同學咯咯笑,她也微笑。只是害羞的微微一笑,便很快收斂回到拼字課本,但已經足夠化解大家的緊張。收拼字考卷的時候,霍華.懷特靠到約翰.格哈特身邊小聲說:「領帶夾。一定是給男生領帶夾,什麼珠寶飾品之類的給女生。」
史奈爾小姐從頭到尾都待在後面,繃著臉,聳肩背對著風,瞇眼不斷注意看誰脫隊。有一度她還讓克里瑞太太等。她把自己班上的人叫到旁邊,說要是他們不會集體行動,以後就不必想再遠足。她毀了一切,到那天結束,全班的人深深覺得難為情。一整天裡她有那麼多機會好好表現卻做不到,既可悲又讓人失望透頂。最慘不忍睹的就是她的可悲——大家甚至不願意看她——穿著那難看的黑大衣和外套。所有人只希望她快快坐上校車回學校,眼不見為淨最好。
「克里瑞太太也沒告訴我們,」葛瑞絲說,「因為應該是驚喜派對,但我們知道會有。去年上過她課的人有跟我們說。他們說最後一天會有一個大派對,樹啊什麼的,有小禮物,還有吃的東西。你們也會有嗎?」
升上三年級以後準備上史奈爾小姐的課的學童,整個夏天不斷收到警告。「老天,你們完蛋了,」年紀大一點的學童說,淘氣地扮鬼臉。「你們真的完了。克里瑞太太沒問題。」(她教三年級比較幸運的另一班)「——她很好,但老天,那個史奈爾——你們最好小心點。」因此史奈爾小姐那一班甚至在九月開學前就已士氣不振,開學了幾個禮拜,她也沒能做什麼來改善。
約翰.格哈特用力套上膠鞋,抓了雨衣,用手肘推開眾人走出衣帽間,走出教室,進入吵雜的走廊。「嘿,霍華,等等!」他向霍華.懷特大喊,兩人終於脫離學校,快步跑過操場,沿路在小水坑濺起水花。現在史奈爾小姐被拋在腦後了,他們每跑出一步就離她愈遠;要是跑得夠快,說不定還能避開泰勒雙胞胎,就不必再想到這一切。他們用力踩出每一步,水順著雨衣流下,邊跑邊感受脫逃的喜悅。
「我沒有紙盤,」史奈爾小姐說。「請你告訴克里瑞太太本班正在上課。」
在史奈爾小姐的班上哭從不罕見,就連男生也不例外。諷刺的是,每次都是發生這種狀況後的片刻寧靜——當班上只聽得見某人的抽噎聲,其他人則尷尬不已地盯m•hetubook•com.com著前面——陣陣笑聲就從走廊對面克里瑞太太的班上傳來。
她是個年約六十的瘦高女人,長了一張男人的臉,她的衣服,甚至她整個人,散發出鉛筆屑和粉筆灰的乾燥味道,聞起來就像學校。她嚴格又沒幽默感,一心只想消除在她眼裡不可接受的事:口齒不清、沒精神、做白日夢、太常跑廁所,以及最糟糕的「東西沒準備齊全就到校」。她的小眼睛眼神銳利,若有人試著偷偷開口或手肘一推想跟別人借鉛筆,幾乎沒有人成功過。「後面有什麼問題?」她會追問。「就是你,約翰.格哈特。」然後約翰.格哈特——或是霍華.懷特,不管是誰——被逮到,只能臉紅說:「沒事。」
約翰.格哈特不止一次清楚地告訴雙胞胎,說他不喜歡跟女生一起走路回家,現在他差點想脫口而出說一個女生已經夠糟了,兩個女生他無法忍受。但他只會意地看了霍華.懷特一眼,兩個人沉默地走著,決定不理會弗萊迪不斷的追問。
「上學日嗎?」葛瑞絲問。「你可以在上學日去?」
「當然,」霍華.懷特說。「一個鎮。」
約翰.格哈特和霍華.懷特下課通常一起走路回家,克里瑞太太班上住同一條街的兩個學童——弗萊迪.泰勒和他的雙胞胎妹妹葛瑞絲——也常加入,雖然他們盡量想避開。通常,約翰和霍華一走到操場盡頭,雙胞胎就從人群裡跑出來追上他們。「嘿,等等!」弗萊迪大喊。「等一下!」沒多久雙胞胎就走在兩人身邊,嘰嘰喳喳,把一模一樣的帆布格子書包拿在手上搖晃。
過了一秒鐘史奈爾小姐打開門,大家首先看到的是教室裡沒有改變。書桌還在原來地方,準備上課;大家在學校畫的聖誕節畫作仍然點綴著牆壁,除了已經在黑板上掛了一個禮拜、有點髒掉的紅色大字「聖誕快樂」,沒有其他裝飾。然而大家看見史奈爾小姐桌上放了一堆紅白紙包裝的小禮物,忽然鬆了口氣。史奈爾小姐不帶笑容地站在教室前面,等大家坐好。大家憑直覺沒有多看禮物一眼,也沒有人評論。史奈爾小姐用態度清楚表示派對還沒開始。
但弗萊迪沒等他回答。「我們要去遠足,」他說,「上交通課的時候。我們要去哈爾蒙。你知道哈爾蒙是什麼?」
「講話要清楚一點。要借鉛筆嗎?你又沒帶鉛筆就來上學?跟你說話的時候站起來。」
時針慢慢走到兩點半,過了之後再往兩點四十五分移動。終於在差五分鐘三點的時候,史奈爾小姐把課本放下。「好的,」她說,「大家都可以把書收起來了。今天是放假前最後一天,我為大家準備了一點驚喜。」她又笑。「我想你們最好還是留在位子上,我來把東西發給大家。愛麗絲.強森,請到前面來幫我。其他和圖書人坐好。」愛麗絲走向前,史奈爾小姐把小禮物分成兩堆,用兩張素描紙當作托盤。愛麗絲小心拿了一盤,史奈爾小姐拿另一盤。開始發之前史奈爾小姐說:「我想大家最好先等到每個人都拿到之後再一起拆,這樣比較有禮貌。好的,愛麗絲。」
「克里瑞太太想知道——」
「當然,應該吧。」約翰.格哈特說,其實他根本不確定。除了好幾個禮拜前那次含糊提過,之後史奈爾小姐再也沒說沒暗示會有什麼聖誕派對。
「噢,我不知道,」約翰.格哈特說。「當然,應該吧。」但雙胞胎走了以後,他有一點擔心。「嘿,霍華,」他說,「你覺得她會辦派對嗎?」
下午的時間慢慢過去。每次史奈爾小姐看時鐘,大家就期待她會說:「噢,我的老天——我差點忘了。」但她沒有。兩點剛過,距離放學不到一小時,史奈爾小姐的課被敲門聲打斷。「是誰?」她不耐煩地問。「什麼事?」
「有什麼了不起?」霍華.懷特問。「我想去隨時可以去,騎我的腳踏車去。」這就誇張了——他其實不准騎到離家兩個路口以外——但這樣說聽起來很炫,特別是他還補了一句,「我不需要克里瑞太太帶我去,」講到「克里瑞」時特別用鼻音強調。
然而大家還是沒辦法恨史奈爾小姐,因為小朋友的壞人一定得壞得徹底。無可否認,有時候史奈爾小姐人也不錯:她特有的窘迫、摸索的方式。「記生字就像交新朋友,」有一次她說。「大家都喜歡交朋友,對不對?比如說,學年剛開始,你們對我而言都像陌生人,但我很想記住大家的名字和臉蛋,因此我努力去記。一開始會搞混,但沒多久我就跟大家變成朋友。之後,我們可以一起做一些開心的事——哦,比如聖誕節辦一個小派對之類的——到那時候,我知道我要是沒有努力記住大家的名字一定會很後悔,因為跟陌生人一起沒辦法開心,不是嗎?」她給大家一個樸實害羞的笑容。「字彙也是這樣。」
橡皮擦更糟糕,因為很多人愛把鉛筆末端的橡皮咬掉,導致橡皮更不夠用。史奈爾小姐的桌上有一塊不成形狀的舊橡皮,她好像很引以為傲。「這是我的橡皮擦,」她會說,拿著對班上揮舞。「我用這塊橡皮擦已經五年了。五年。」(這不難相信,因為它看起來灰撲撲舊得要命,就跟拿著炫耀的手一樣。)「我不拿來玩,因為這不是玩具。我從來不拿來嚼,因為它不好吃。我也沒有把它搞丟,因為我不是傻瓜也不會不小心。我需要這塊橡皮擦才能做事,所以我好好照顧它。你們為什麼不能一樣好好照顧自己的橡皮擦?我不知道這班是怎麼了。從來沒碰過這麼不小心的班級,對學校用品的態度這www.hetubook.com.com麼小孩子氣。」
小葛瑞絲.泰勒走進來,杯子蛋糕半個在她手上,半個在她嘴裡。當她發現裡頭還在上課,做出誇張的反應——後退一步用沒拿蛋糕的另一隻手摀住嘴。
過了一、兩天,原來遠足是安排好兩個班級一起去;只不過史奈爾小姐沒告訴她的學生。她在心情好的時刻提到這件事。「我想,遠足這件事很有意義,」她說,「因為既有教育價值,對大家而言也是好玩的事。」當天下午約翰.格哈特和霍華.懷特把消息告訴雙胞眙,語氣刻意漫不經心,心裡暗自竊喜。
「我不知道,」霍華.懷特說,小心地聳肩。「我什麼都沒說。」但他也覺得擔心,全班都是。假期愈來愈近,尤其是聖誕晚會的高潮過後,只剩下平淡的幾天課,大家愈來愈不覺得史奈爾小姐在籌劃什麼派對,每個人心裡都深受折磨。
「你可以把東西吞下去再說話嗎?」
秋天的每項節日都為學校帶來特別活動。先是萬聖節,好幾節美勞課都在畫南瓜燈和拱背的貓。感恩節更盛大:小朋友花一個多禮拜畫火雞、豐饒角、穿棕衣戴扣帶帽的朝聖者祖先和喇叭管槍托的火槍,音樂課大家不斷唱誦〈齊來感恩〉和〈美哉美國〉。感恩節一結束,聖誕節的漫長準備緊接著開始:到處是紅綠色,還要排練在年度聖誕晚會表演的聖誕頌歌。走廊上每天都看到更多的聖誕裝飾,終於,到了假期前最後一個禮拜。
終於有一個女孩說:「謝謝你,史奈爾小姐,」然後全班參差不齊一起說了聲:「謝謝你,史奈爾小姐。」
「好的。」葛瑞絲再咬了一口蛋糕才轉身離開。她瞄到那一堆禮物,停下來看,明顯不為所動。
學期最後一天下雨。早上的時間一如往常過去了,午餐之後,一如其他下雨的日子,走廊上擠滿穿雨衣和雨鞋吱吱喳喳的小朋友,到處亂跑等著下午的課開始。三年級教室周圍有一股特別的緊張氣氛,因為克里瑞太太把教室門鎖起來,謠傳她一個人在裡頭為派對做準備,等到上課鐘響,持續整個下午的派對即將展開。「我剛才偷看,」葛瑞絲.泰瑞氣喘吁吁告訴有興趣聽的人。「她擺了一棵小樹還有藍色的燈,教室布置過,桌椅都搬開了。」
「史奈爾小姐到底有沒有跟你們說要辦派對?」葛瑞絲問。
謝天謝地,鐘聲在這時候響起,大家在一陣忙亂碰撞之中往衣帽間而去,再也不需要看著史奈爾小姐。她的聲音蓋過大家的噪音:「請在離開之前把包裝紙和緞帶丟到籃子裡。」
「嗯,她沒有告訴我們。」約翰.格哈特不置可否。霍華.懷特不發一語拖著腳跟在旁邊。
她們沿著走道開始,看清楚標籤再發禮物。標籤是熟悉的伍沃斯百貨賣的那種,上面印有聖誕老人畫像和「聖誕快樂」字樣,史奈爾小姐在上頭用
和*圖*書她寫黑板的工整筆跡填寫。約翰.格哈特的是:「給約翰.G,史奈爾小姐贈。」他一拿起來,就震驚地發現裡頭是什麼。等到史奈爾小姐走回教室前面說「好了」,已經沒有令人意外的部分。
「猜我們下禮拜要做什麼,」某天下午弗萊迪喳喳地說。「全班哦,你猜,快嘛,猜猜看。」
但勝利沒有維持太久,因為去遠足只再次強調了兩個教師的不同。克里瑞太太以魅力和熱情處理所有事:她年輕敏捷,也是史奈爾小姐班上學童看過最漂亮的女人。是她安排讓小朋友從高處觀察停在旁軌上火車頭的駕駛室,也是她找到公共廁所的位置。關於火車的無聊細節,在她的解釋下都生動了起來:最冷峻的工程師和轉轍夫被她的微笑融化,快活地介紹工作內容,她的長髮在風中飛揚,雙手輕鬆地插在駝毛大衣口袋裡。
「你拖延到我們上課了。」史奈爾小姐說。葛瑞絲離開。在門口,她淘氣地看了班上一眼,滿嘴蛋糕屑無聲地一笑,然後溜出去。
「克里瑞太太說我們要常常去遠足,」弗萊迪說。「之後我們還要去自然歷史博物館,在紐約,還有很多其他地方。可惜你們不在克里瑞太太班上。」
她好像從來不會發脾氣,但她能生氣的話說不定會好一點,因為讓人沮喪的是她平板、不帶感情又冗餘的罵人方法。當史奈爾小姐把某人叫起來責備,光用講的就讓人受不了。她會走到距離受害者的臉不到一呎的範圍內,眼睛眨也不眨盯著對方眼睛,長了很多皺紋的灰色嘴唇奮力唸出罪行,冷酷而審慎,直到那天變成黑白的一天。她似乎沒有寵愛的對象;有一次甚至還找愛麗絲.強森的碴,愛麗絲總是有許多學校用品,幾乎沒做錯過任何事。那天,愛麗絲讀課文的時候口齒不清,被警告多次還是一樣,史奈爾小姐就走過去把她的書拿走,訓了她好幾分鐘。一開始愛麗絲看起來很震驚;然後眼淚湧入她的眼睛,她的嘴巴扭曲成可怕的形狀,最終她屈服於在全班面前哭的最大羞辱。
霍華欠缺說服力地喃喃說道:「當然,我要的話就可以。」但對雙胞胎而言,事情已經很明顯。
「對,但你知道那邊是做什麼的?去紐約的蒸汽火車頭在那裡換成電力火車頭。克里瑞太太說我們要去看人家換蒸汽火車頭。」
葛瑞絲嚥了一口。她沒有一絲靦腆。「克里瑞太太想問你有沒有多的紙盤。」
她說這種話更讓人尷尬,但還是讓小朋友對她微微感到一股責任感,當別班小朋友追問她到底多壞,忠誠度讓他們保持沉默。「嗯,也沒那麼壞。」他們會不自在地回答,然後改變話題。
「不客氣,」她說,讓自己鎮定,「祝大家假期愉快。」
「怎麼了?」史奈爾小姐問。「你需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