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R.專家
忽然間她看起來如此可悲,令他忍無可忍。他抓了外套推開她往外走。「你愛怎樣就怎樣,」他說。「我要出去了。」然後便摔門走出去。
「偶爾。」
走回家的路上,雙手提重物的他比平時還喘。「怎麼回事?」當他停下來換手的時候她問。
「噢,瑪麗,」另一個女孩說,啤酒和打情罵悄讓她臉色緋紅(她現在戴著矮個士兵的軍帽)。「別傻了。」她看見法倫痛苦的臉,試著幫他忙。「你也在軍隊裡嗎?」她興高采烈問他,從桌子對面往他靠過來。
「我?」法倫說,嚇了一跳。「不,我——以前是。我已經退伍一段時間了。」
隔壁桌一個年輕水手站起來,雙手合攏在嘴邊對演奏台大喊,室內其他人也接著喊起來。聽起來像「我們要聖人!」但法倫不知道是什麼意思。至少這給了他一個攀談的機會。「他們在喊什麼?」他問她。
到處亂哄哄的。女孩尖叫,男孩站在椅子上大吼揮手;玻璃杯被摔碎,椅子被丟得團團轉,四名警察站在牆邊警戒為暴動做準備,樂隊繼續演奏。
「不然呢?」法倫不動嘴唇地說。
「好吧,另一種。」
為了確定不會再撞到她,他只好專心在她細瘦的身體和竹竿一樣的雙腿。從側面看,蘿絲.法倫有一點駝背,走路時屁股好像一個獨立而不美的物體跟在她的背後。多年前,醫生解釋她之所以不孕是因為子宮前傾,說有一套運動或許可以矯正;她敷衍了事地做了一陣子,之後完全放棄。法倫永遠記不得她奇怪的姿勢是因、或體內狀況造成了果,但他可以確定,這個毛病跟她的鼻竇問題一樣,從他們結婚以來愈來愈嚴重;他幾乎能發誓他們初識的時候她是可以站直的。
「公民權個屁,」法倫身邊傳來平板而咕噥的聲音。「那個米契應該被關起來。你聽到他在參議院聽證會說什麼嗎?」法倫點點頭,想起在報上看過好幾次的一張虛弱而高傲的臉孔。
但她得跟著他,因為兩名士兵已經把她的女性友逗得花枝亂顫。現在大家坐同一桌,半小時的時間裡,六人處於焦躁的派對心情:兩個女孩之一(兩個都嬌小金髮)不斷對矮個兒士兵在她耳邊說的話尖聲大笑,另一個讓高個士兵把手放在她脖子上。但法倫的高個子黑髮女孩,先前不得已報了名字為瑪麗,現在沉默地端坐在他旁邊,把膝上皮包的釦環關了又開,開了又關。法倫的手指緊緊抓住她的椅背,但每當他試圖把手放到她肩上,便立刻被甩開。
事實是,當年十九歲、體格健壯、多次被同袍稱為「最厲害的B.A.R.專家」的優秀阿兵哥法倫,在大戰最後兩個月多次帶著他的武器行經烈陽下的道路、田野和森林,帶著槍趴下避開大砲和迫擊炮的猛烈火力攻擊,也拿著它對剛被俘的德國戰俘胸口戳刺;但他只在兩個情況下開過槍,射擊的是野地而不是人,花了沒有擊中過任何目標、第二次還浪費掉的子彈而稍被斥責。
「噢。」
「步兵部隊?」鮑伊說。「步兵部隊裡有什麼,專家嗎?」
「幾次?」
「布朗克斯區。」她說。
法倫瞇起眼睛繃緊嘴唇。「你應該去步兵部隊看看,老弟。」他說。
她把胸罩搶回來退到門邊,眼睛上下打量他。「你聽著,」她說。「我受夠了。你到底要不要控制一下自己?我們到底還要不要去看電影?」
抗議的人往後退,站著不動,一隻手高舉標語,另一隻手合攏在嘴巴旁邊喝倒彩,「噓——!噓——!」
「搞不好不是真的。」高的說。
「聖人,」她說,快速瞄他一眼把話說完。「他們要聽〈聖人〉。」
午餐時間——發薪日那天他總是跟辦公室裡另外三個人一起吃飯,在鬧區的德國酒館——其他人都在聊拳和_圖_書賽,而法倫的話不多。對拳賽一無所知的傑克.科佩克(他說上禮拜的賽事「精采得要命」,事實上十五回合都是扭抱和輕拳,比賽結果還是個笑柄),科佩克高談闊論說他看過最精采的賽事是在海軍,接下來大家聊的都是海軍,法倫則無聊地在座位上扭動。
「說到檢閱,」麥克.鮑伊說,瞪大了他滑稽的圓眼睛。「我告訴你們,我們有一個指揮官會戴著白手套去摸艙壁;老兄,如果他手套上沾了一點灰塵,你就死定了。」
「老天,」矮個士兵說,「那一對才夠偉大。」
法倫只好像跟兒童或女孩子說話一樣,再解釋一次這一點也不像衝鋒槍,策略功能完全不同;最後他還得拿出自動鉛筆,在週薪支票信封的背面依照記憶(和感情)畫出槍的側面圖。
他走回去大口灌下牛奶,覺得有點不舒服。
但科佩克和鮑伊接受挑戰,對著他咧嘴笑。
「我大概體力比以前差了,」他說。「我應該去打手球。」
「那是什麼?」
她的高跟鞋在長及腳踝的睡袍下看起來荒謬,特別是她彎下腰張開腳趾要拔掉牆上熨斗插頭的時候。
「『蜜糖』也省省。」她說,到這支舞結束前沒有再開口。
「噢,別傻了,我們還有一整個小時。你今天晚上到底是怎麼回事?」
「應該立法禁止那樣扭,」高的那個士兵說。「對軍隊不是好事。」
一直到約翰.法倫的名字出現在警局的逮捕人犯登記簿,然後又上報之前,從來沒有人多看他一眼。他在一間大型保險公司任職,總是一副認真工作、皺眉蹙額的樣子,整天在檔案櫃之間走來走去,白襯衫的袖口捲起,一隻手戴著錶帶過緊的金錶,另一隻手垂掛著軍人的識別手鍊,紀念已逝的英勇而無憂慮的時代。他二十九歲年紀,高大結實,棕髮梳得整齊,一張臉膚白方正。平時他的眼神和善,驚訝時瞪大,想威嚇別人時瞇起,他的嘴巴像孩子一樣鬆垂微張,只有在說狠話時才繃緊。穿便服時,他喜歡質料光滑的淡藍色西裝,墊肩要硬,鈕釦開得很低,走路時鞋跟的金屬片讓他的步伐聽起來響亮而有節奏。他住在皇后區的森尼賽德,跟一個叫蘿絲的瘦女孩結婚十年,她有頭痛的毛病,不孕,靠打字工作賺的錢比他還多,她可以邊嚼口香糖一分鐘連打八十七個字。
但法倫只是擦嘴怒視他們,呼吸沉重。
他站起來,開始在客廳踱步,怒視燈罩、水彩花卉畫,以及一個坐著打瞌睡的墨西哥小人瓷花瓶,它的背上馱著一株已經乾掉的仙人掌。他走進臥房,床上放著晚上她要穿的乾淨內衣,他拿起裡頭有海綿乳膠墊的白色胸罩,少了這個她就跟男孩一樣胸前平坦。她走進房裡,他轉過去,拿著胸罩在受驚的她面前揮舞說:「你幹麼穿這該死的東西?」
「幾次關你屁事!」他說,其他人低頭看盤子憋笑。他怒視眾人看誰敢笑出聲,但最糟糕的是沒有人說話。大家默默地吃或喝啤酒,過了一會兒便改變話題。
法倫這才發現幾年下來辦公室的人變了多少。四九或五〇年那時的老人還在的時候,不知道B.A.R.是什麼的人都會乖乖閉上嘴。
「兄弟,」小喬治.華許說,把芥末抹在香腸上,「沒錯。我在陸軍待了四年,相信我,他說的沒錯。」
高挑寬敞的舞廳裡擠滿年輕男女;幾百個人圍坐著一壺壺的啤酒聽音樂或笑鬧,另外幾百人在一排排桌子之間的舞池瘋狂跳舞。遠處的演奏台上,黑白樂手揮汗賣力演出,喇叭在煙霧瀰漫的光線下閃耀。
「殺了那個混蛋!」
他鬆手,邊發抖邊咧嘴對她笑。「放輕鬆,蜜糖,」他說。「我不會咬人。」
「我們要聽〈聖人〉!」「我們要聽〈聖人〉!」巨大的舞廳到處傳來叫喊聲,聽起來愈來愈迫不及待。https://www.hetubook.com•com
「可是我們上禮拜才吃過。你吃不膩嗎?」
法倫在噪音中困惑推擠前進,試著找到他的同伴。他找到桌子,但不能確定剛才是坐在這裡——桌上只剩下一個捏扁的菸盒和啤酒杯的水漬,其中一張椅子被踢翻。他以為自己在瘋狂跳舞的人群裡看見瑪麗,但那只是另一個高個子黑髮女孩穿著類似的洋裝。然後他又以為在室內另一頭看見矮個兒士兵在瘋狂揮手,於是走過去,但那只是另一個鄉下男孩面孔的士兵。他的頭轉了又轉,流著汗在混亂的人群裡四處尋找。一個身上粉紅色襯衫全濕的男孩轉圈時用力撞上他的手臂,冰啤酒灌進他的手和袖子裡,這時他才明白他們都走了。他被放鴿子。
「慢慢喝,」鮑伊笑說。「別太拚命,小子。」
「老天,這太折騰了。」兩個士兵之中矮的那個說,他的笑涵蓋了法倫,法倫也咧嘴一笑。
「米花。」
「常來?」
「快點,快點,」他對著吧台後面笨手笨腳拿酒壺、啤酒桶栓和濕漉漉一元鈔票的人員說。
他走到皇后大道時才放鬆全身肌肉,呼吸慢下來。他沒有在島嶼燒烤店逗留——反正距離拳賽的時間還早,而且他氣到沒辦法跟他們相處。於是他咔嗒咔嗒走下台階進了地鐵站,咻地走過轉門,往曼哈頓去。
「B.A.R.,」法倫說,放下叉子,「就是白朗寧自動步槍(Browning Automatic Rifle),點三零口徑,可拆卸式彈匣供彈的全自動步槍,十二人步兵隊的主要火力。這樣回答你了解了嗎?」
他們與他握手,喃喃報上名字,當穿褐色裙子的女孩從女化妝室走出來,他們又轉過去看她。他們一直看到她回座,這次專注在上衣裡晃動的豐|滿胸部。
「我不抽菸。」
「那就走啊,」戴軍帽的女孩生氣地回答。「你要走就走,瑪麗。你不能自己回家嗎?」
「你住附近嗎,瑪麗?」他問。
法倫把鉛筆和信封塞回外套口袋,氣得眼睛瞇成一條線。「你有空可以試試看,」他說。「試試看空腹拿著白朗寧自動步槍走個二十哩路,背上掛著全滿的子彈帶,走在水淹到屁股的沼澤裡,機關槍和迫擊炮夾擊讓你進退兩難,班長對你大吼『B.A.R.舉起來!』你得掩護全排甚至全連隊撤退。有空試試看,老弟——你就知道需要懂什麼。」他喝了一大口啤酒而咳出來,口水噴到他有曬斑的大手。
法倫離開這個地方,走進萊辛頓大道上另一間酒吧,裡頭是鍍鉻牆壁和皮椅的裝潢,在微光下每個人看起來都有點藍帶綠。他站在吧台兩個年輕的士兵旁邊,他們的袖子有臂章,肩章下的軍帽有步兵穗帶,身上沒有綬帶——兩人還年輕——但法倫看得出他們不是新兵:比如,他們知道軍用短夾克該怎麼穿——短而貼身——他們的軍靴擦得發黑又柔軟。兩人忽然轉頭朝法倫的方向看,法倫也轉過頭,跟他們一起看一個穿褐色緊身裙的女孩從陰暗角落離開她坐的那一桌。她與他們擦身而過時小聲說「借過」,三人都轉頭去看她的臀部左右扭動,一直到她消失在女化妝室為止。
但法倫跟其餘多數人一樣站著不動。門口通往某個講堂——他看見裡頭的黃燈下有個佈告欄,還有通往觀眾席的大理石台階。但最吸引他注意的是舉牌抗議的人群:三個年紀與他相仿的男人,眼中燃燒著正義感,戴著某退伍軍人組織的藍金色相間軍便帽,手上的標語寫著:
抗議米契爾
「來什麼『長官』那套?」法倫興高采烈地說。「我不是軍官,最多也只到一等兵,除了在德國那幾個禮拜當過代理排長;我是拿B.A.R.的。」
「m.hetubook.com.com不確定,長官,」矮個士兵說。「我們沒趕上那個年代。」
「要不要來根菸?」
他們告訴他,他說:「對,沒錯——我記得。是第七師吧?四四年和四五年?」
「等一下,」科佩克說。「我想知道一點,約翰。你的專長是什麼?」
人群接著喊:「噓!」「噓!」某人大叫,「滾回俄羅斯!」
趕走支持第五條修正案的共產黨員
「你要米花點心還是烤玉米片,約翰?」她問。
就在這時約翰.法倫終於耐不住性子。「是嗎?」他說。「陸軍的哪個部門?」
「嘿,你給我聽好,」她說,生氣地倒彈,連汗濕脖子上的衣帶都飛起來,「你這叫跳舞?」
「我們——要——〈聖人〉!」「我們——要——〈聖人〉!」屋裡的唱誦達到最高點。然後,連續的鼓聲逐步增強為殘暴的節奏,到令人受不了之際以一記鈸聲作結,再讓位給響亮刺耳的銅管組,群眾都瘋了。過了幾秒鐘,當法倫拿到他的啤酒壺,轉身離開酒吧,他才明白樂團演奏的是〈聖靈往前行〉。
「噢,說真的,約翰,」她說,把燙衣板收好。「你為何哪壺不開提哪壺?」
「哦,是嗎?」
認為爵士樂聽起來都一樣的法倫,擺出行家的樣子慵懶靠在門口,尖銳的黑管聲令他面色緊繃而眼神朦朧,淡藍色褲子隨著膝蓋的節奏抖動,他的手隨鼓的節奏輕輕彈手指。但讓他像著魔一樣,帶領兩名士兵走到三個女孩那桌,然後在慢歌時立刻起身邀請最漂亮的那位共舞的,並不是音樂。她是個高大健美的黑髮義大利女孩,眉毛上泛了一點汗光,當她領著他繞過桌子往舞池走,他沉醉於她優雅扭動的臀部和飄揚的裙子。在酒精催化的狂歡心情下,他已經知道他帶她回家的情景——在計程車後座黑暗的私人空間,她對他探索的雙手會如何反應,之後在某個模糊的臥房裡,她將如何赤|裸地蠕動。他們進到舞池,她轉身舉起手臂,他立刻把她溫暖的身體抱緊。
「你看那邊——」那個咕噥的聲音說。「他們來了。現在出來了。」
之後他們很久沒再交談,直到瑪麗對身邊的女友做出不耐煩的表情。「走吧,嘿,」她說。「走了。我想回家。」
要是那個禮拜五她太太沒有堅持打破他的慣例,或許就不會出事:一部格雷哥萊.畢克的片當晚下片,她說沒理由他這輩子不能錯過一次禮拜五的珍貴拳賽。她是禮拜五早上告訴他的,也是那天出錯的許多事情裡的第一件。
「你知道,」他說。「你知道啊,就是矯正你只宮前傾的運動。」
「好,」科佩克說,「告訴我一件事,約翰。需要懂什麼才能拿這把槍開槍?到底需不需要什麼特別訓練?」
「所以我呢,」科佩克說,用他修過指甲的大拇指指著自己胸骨,一邊講著有史以來他說過第三長的故事,「我上船的第一天,只有身上訂做的海軍制服能看。我不怕嗎?老天爺,我抖得跟一片葉子一樣。學長走過來看到我說:『水手,你以為這是哪裡,你來參加舞會的嗎?』」
他不知道過了十分鐘或是一小時,走了二十條街口或五條,才慢下來站在一小群人的外圍,人群簇擁在一個亮著燈的門口,警察正揮手叫大家走開。
「所以你要怎樣?一輩子帶著一個前傾的子宮走來走去?」
「好了,嘿,」瑪麗又對女友說了一次。「我們走吧,我累了。」
「你怎麼不做那些運動了?」他hetubook•com.com問她。
「我不要了。」她在他背後大喊,但他已經遠在三張桌子之外,正快速往吧台所在的橢圓形房間走去。「賤人,」他小聲地說。「賤人。賤人。」當他在臨時酒吧排隊,不斷折騰他的影像現在因憤怒而增強:計程車上手腳掙扎和撕碎的衣物碎片;臥室裡的蠻力,被壓制住的疼痛哭聲變成嗚咽,最後變成斷續的慾望呻|吟。噢,他會解放她!他會解放她!
「什麼意思?」鮑伊問。「你是說像衝鋒槍?」
「好,所以你是英雄,」科佩克輕描淡寫地說。「你是打過仗的軍人。但告訴我一件事,約翰。你在作戰時親自拿這把槍開槍嗎?」
法倫看見他:高高瘦瘦,穿著尺寸過大的廉價雙排釦西裝,拿著手提箱,身邊各站了一個戴眼鏡的樸素女人。報紙上那張高傲的臉,現在正慢慢地往左右兩邊看,臉上沉著優越的笑容似乎對著見著的每個人說:噢,你這可憐的傻瓜。你這可憐的傻瓜。
「移動,」警察說。「前進,繼續移動。」
「他以前是B.A.R.專家。」矮個士兵告訴她。
「哦,是嗎?」
他們又喝了幾輪,聊軍隊,過一會兒高個士兵問法倫怎麼去中央廣場飯店,他聽說週五晚上那邊有爵士舞會;於是三人坐上計程車沿著第二大道開,法倫付車錢。三人站在飯店等電梯時,他把結婚戒指摘下來塞進褲子的手錶口袋裡。
「沒錯,」法倫說。「重是重,但我告訴你,作戰時可是好用的武器。聽著,你們喝什麼?對了,我叫強尼.法倫。」
「移動,」警察說,「繼續移動。」
法倫的臉在發燙,他右邊太陽穴的血管明顯在跳動,汗沿著他的肋骨流下。他就像第一次約會的男孩,被她溫暖的洋裝和香水味,她把玩皮包釦環的纖細手指,還有她豐|滿下唇的濕潤光澤,弄得動彈不得也說不出話。
「噢,說真的,」她說。「你老是這樣講,但還不是躺在那邊看報紙而已。」她弄晚餐前先去泡澡,出來以後穿一件寬大的居家服用餐,就是泡完澡一貫的邋遢樣:頭髮濕的,皮膚乾燥,毛孔明顯,沒擦口紅,不笑的嘴巴上緣有微笑的牛奶痕跡。「你要去哪兒?」當他推開盤子站起來時她說。「你看看你——一整杯牛奶還放在桌上。說真的,約翰,是你叫我買牛奶的,我買了你又整杯不喝放桌上。你快點回來把它喝掉。」
「不,等等,聽我說——」法倫跳起來。「先別走,瑪麗——這樣吧,我再去買杯啤酒,好嗎?」他在她拒絕之前立刻離開。
他猛地跨出四大步到人群前面;其中一個拿標語的人放下舉牌衝著他說:「冷靜點,老兄,冷靜——」但法倫推開他,與另一個人扭打,脫身之後用兩手抓起米契的外套,把他推倒在地,像個壞掉的娃娃。他看見人行道上米契張著嘴、害怕畏縮的臉,而在警察的藍色袖子手臂高舉過他的頭之前,他所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完全的滿足和解脫。
「管他有什麼差別?你為什麼不做了?」
「你不應該忽然停下來,」他告訴她。「我不知道你要停。」
「哪個部門?」華許眨著眼睛說。「嗯,我在兵器部待了一陣子,先是在維吉尼亞州,後來去過德州和喬治亞州——你說哪個部門是什麼意思?」
「繼續移動,」其中一個警察說。「前進,拜託,繼續移動。」
「我說烤玉米片!」
兩人有西部口音,都是金髮、瞇瞇眼的鄉下男孩模樣,像法倫以前在野戰排的同袍。「你們屬哪個部門?」他問。「我應該認得出那個臂章才對。」
「我是B.A.R.專家。」法倫說。
「裡頭當然有專家,」法倫說。「步槍連隊的每個王八蛋都是專家,你想知道的話。我還可以告訴你一件事,老弟——沒有人鳥什麼絲手套和訂做制服的,這點我可以打包票。」
他走到外面的街和*圖*書上,鑲有金屬片的鞋跟走得又快又用力,夜裡的車聲跟方才的喧鬧和爵士樂比起來安靜得嚇人。他沒有方向感和時間感地走著,除了鞋跟的重擊、肌肉的拉扯、顫抖吸氣和猛烈吐氣以及脈搏的震動之外,其他什麼也不知道。
「他來了,」咕噥的聲音說。「出來了——那個就是米契。」
他們的確出來了。從大理石台階往下,經過佈告欄走到外面的人行道:男人都穿雨衣和油膩的花呢西裝,板著臉的格林威治村女孩穿緊身褲,有幾個黑人,還有幾個非常乾淨、忸怩的男大學生。
他原本的大致方向是時代廣場,但到第三大道就覺得口渴難耐;他出站、上街,走進第一間酒吧,喝了兩杯烈酒再加一杯啤酒;酒吧裡頭光線昏暗,牆壁貼有印花錫片,還有股尿騷味。吧台右手邊坐了個老女人,把手上的菸當指揮棒,邊揮邊唱〈心上人〉,左手邊有個中年男人在跟另一個中年男人說:「嗯,我的看法是:或許你可以說麥卡錫的方法不對,但王八蛋的,你沒辦法否認他的原則。我說的對不對?」
矮個士兵仔細看他一眼。「難怪,」他說。「你有B.A.R.專家的身材,那混帳東西可真是重得要命。」
所有人多愁善感起來。「啊,海軍生涯是好日子,」科佩克說。「乾淨的生活。在海軍裡最棒的是大家各得其所,懂我意思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在身。我是說啊,搞什麼,陸軍就是一直走路,每個人看起來一樣蠢。」
「噢!」她叫出聲,放下一盒麗茲餅乾,痛到去摸腳跟。「你推車不能注意方向嗎?我來推好了。」
法倫整個下午都沒有笑,下班後跟老婆約在家附近超市買週末的菜時仍然一臉慍怒。她看起來很累,鼻竇炎快發作前的模樣。他邁著沉重的腳步推車跟在她後面,不斷回頭看店裡其他年輕女孩的豐胸擺臀。
「這個嘛,」她說,「我並沒有打算懷孕,如果你是指這個。請問如果我辭職我們要怎麼辦?」
「什麼運動?你在說什麼?」
好幾個人回頭看法倫,他才發現自己在大喊;他只知道自己必須不斷地喊,直到把嗓子喊啞,像個哭泣的小孩:「殺了那個混蛋!殺死他!殺死他!」
飯後她開始悉心準備外出;他洗完也擦乾盤子過了很久,她還在站在燙衣板前面,熨晚上看電影要穿的衣服和裙子。他坐下來等她。「再不快一點就來不及了。」 他說。
每個禮拜從週日到週四的傍晚,法倫夫婦坐在家裡玩牌或看電視,有時候在上床睡覺之前,她會派他出去買三明治和馬鈴薯沙拉當宵夜。週五是工作週的最後一天,電視上轉播拳賽,是他和男生們在島嶼燒烤店聚會的日子,餐廳離皇后大道不遠。這群人是因習慣而聚在一起,並非友情關係,前半小時大家不太自然地站著講話互損,嘲笑剛到的人(「老天爺,看看誰來了!」)然而到了拳賽結束,通常已經有夠多的玩笑和酒精讓眾人興致高昂,這一夜就在凌晨兩、三點的歌聲和踉蹌腳步中作結。睡了一個早上和下午幫忙做家事之後,法倫的週六通常奉獻給他老婆的娛樂:到附近的戲院看場電影,看完之後去冰淇淋店,到十二點之前兩人通常已經上床。禮拜天在客廳裡昏昏沉沉地看報,接著他的一個禮拜又再開始。
「是真的,小子,」法倫向他保證,見多識廣地對他眨眼,回頭喝他的啤酒。「是真的。如果是假的我從一哩之外就看得出來。」
「子宮,」她說。「你唸得不對。子宮。」
「噢。」華許笑得猶豫。
聖靈往前行
噢,聖靈往前行……
噢,聖靈往前行……
米契爾教授滾回俄羅斯
「你講話幹麼口齒不清?我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