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份 李安對張愛玲的挑戰
四、「小說不是終點而是我的起點」
所以,如果純從角色的造型和敍事的結構而言,李安的影片的確與張愛玲相差甚遠,但這是否足以構成批評此片的基本「證據」?
我們可以在這三場床戲的「前後文」中見其端倪。第一場近乎強|奸,令王佳芝大吃一驚,為甚麼老易有此壓抑後的衝動?第二場在易先生家中,在英文劇本中佳芝除了說「我恨你」外還說了一句:「你一定很寂寞」。開始動了情,在性|交的過程中,「易在她上面——他雙手端着她的臉,堅持要她看他的眼睛」,李安用的鏡頭更多,但維持了一種情和慾的張力。第三場床戲之前,易先生在汽車上對佳芝說了一大段話,全是血淋淋的審訊和虐待間諜囚徒的敍述:「其中一個已經死了,眼珠也打出來!我認得另外一個是以前黨校的同學,我不能和他說話,可是我瞪着他……腦子裏竟然想就這樣壓得你身上……那個混帳東西,竟然噴我一鞋子的血,我出來前還得把它擦掉,你懂不懂?」和_圖_書www.hetubook.com•com
李安曾多次在訪問中提到:他「不是張愛玲的翻譯」,而是「受到她的提示去發揮」。總而言之,原著小說最多也只是一個框架,一個起點。他又認為這篇小說把他領到一個他所不知道的領域,所以也希望觀眾和他一樣,進入「看電影從來沒有的經驗,或者是人生從來沒有的經驗」。
且不論這三場床戲是否敗筆或多餘,它背後的壓力顯然是兩人所處的特殊環境。換言之,李安在此片中是把政治上的「禁區」(汪偽特工和中統女間諜)用一種
和-圖-書「色相」表現了出來,這一種的轉折,在意大利名導演維斯康堤的名片《納粹狂魔》中表現得最頹廢也最徹底,甚至連亂|倫、孌童和同性戀全寫進去了!該片描述的是德國納粹黨興起時一個大家族的沒落,是史詩手筆,初映時也有不少影評家大加詬病,現在已被視為影史上的一部經典。然而,如果照這種意大利的頹廢手法拍下去,《色,戒》反而注定失敗,因為完完全全不合華人胃口,或者可以說一千多年儒家文化,早已把身體的慾望壓抑在中國人的「大我」(super-ego)文化之下, 不得「翻身」。李安第一次大膽為之「平反」,但表現得仍不夠深刻。而張愛玲呢?何嘗不更是避重就輕,m•hetubook.com.com全然不顧?中國人描寫性|欲,不是太露骨就是太含蓄,二者皆缺乏深度。
這一連串由「色」而起的影像鏡頭,可以說是李安對自己風格的挑戰,他不再想用《斷背山》式的壓抑方式表現出來,而想另闢新徑。張愛玲的小說對他是一個啟示,卻不是一個必須依循的文本。換言之,他想藉這個文本挖掘更深一層的意義——不僅是人性,也是獸|性,甚至在全片第一個鏡頭,就用狼犬的大特寫來影射易先生的獸|性本能。
這個「從來沒有的經驗」是甚麼?幾乎大部份中外觀眾包括不少美國影評人都把它看成三場床戲所「表演」出來的性壓抑和性變態,我認為絕不止此。這種壓抑從何而來?這當然牽涉到李安對於和_圖_書原著名稱中「色」的解釋,應該不僅是英文片名中的lust(如此只不過成了「十誡」之一),而是一種情的色相,這個「色相」又是在一個不尋常的環境壓迫下呈現出來的。照李安的說法,是把「環境佔領比喻為佔有與被佔有的男女關係」,這是一種以情|色代替歷史的「易位」。
這段台詞十分露骨,很明顯地表現出暴力和性|欲的連結和「替代」。在張愛玲原著中全無。這場間接的血腥敍述,表面上刺|激了彼此的性|欲,但在最後一場性|交時,王佳芝騎在老易身上,甚至還用頭壓着他,好像要把他窒息至死;死亡的陰影還從床邊的手槍折射出來,這是一種死亡遊戲,或死前最後的一次發洩,寓意甚濃,但在原著也並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