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他可不要死了,」拉坎巴說,「他曉得寶物藏在什麼地方。」
巴巴拉蚩小心翼翼,微咳一聲,身子向前傾斜,推了幾張草蓆給戴恩坐,然後提高嗓子,以尖銳刺耳的聲音像開連珠砲似地說,這裡每個人都為戴恩這久望的榮旋而高興。他本人內心渴望著一睹戴恩的英姿,耳朵也因久不聞綸音而失聰了。依巴巴拉蚩說,每個人的內心和耳朵都陷於同樣的苦境中,他向河流對岸村落做了一個概括的手勢,這村落現時正在安睡,一點也不曉得明早便可以喜聞戴恩回來的消息了。「因為,」巴巴拉蚩繼續往下說,「窮人還有什麼喜事呢?還不是大方商家的豪爽,以及了不起的——」
另一陣雷雨又來了,現在烏雲壓頂。遠方不斷傳來一陣陣低沉的雷聲,間中被較近的震耳轟隆聲所打斷,在連續藍色閃電光中,樹林和河流間歇可見,細節清晰,有那種打雷閃電時的疑真疑幻的模樣。在族長門外戴恩和巴巴拉蚩站在震動的露台上,恍若給狂風暴雨弄得暈眩發呆。有幾個族長的奴隸和侍從在他們四周躲閃避雨,戴恩高聲呼叫他的船夫,他們一邊同聲回應「在!老爺」,一邊看著河水,很不放心。
「上發條吧,巴巴拉蚩,上發條吧,」他閉上眼睛,低聲說道。
「奧邁耶一定要死,」拉坎巴說得非常堅定,「免得洩漏我們的祕密。巴巴拉蚩,他一定要靜悄悄死掉。你要辦妥這件事。」
拉坎巴自己的房子用粗厚木板造成,非常堅固,坐落在高高的木樁上,周圍是劈開的竹子造成的露台。蓋過整座屋子與露台的是一個極高極大的頂蓋,用棕櫚葉造成,支撐的柱子,由於無數火把的煙燻過,已變成黧黑了。
「在,老爺!我在聽你講呀。」
「河水漲得很厲害,」巴巴拉蚩悲傷地說道。
戴恩別了奧邁耶後,很快就過了河。他在森巴鎮族長官邸柵欄邊的水門前登岸,在柵欄裡有幾所房子。房子裡的人顯然在等待某位客人來臨,大門開著,幾個手持火炬的家僕正準備好將客人引領上傾斜的厚板梯,帶到最大的一所房子裡。這是族長的居室,也是他處理政事的地方,圍欄裡其他的房子則住著族長一大群的家人和幾位妻妾。
「老爺,不是的,」巴巴拉蚩答道:「戴恩終於回來了。要是您肯垂慈俯允,他想和您談一件重要的事情,談一下呀。」
「好的,要在荷蘭人未到之前。他很愛喝咖啡,」拉坎巴答道,最後一句表面上有點離題。
「巴巴拉蚩,如果荷蘭人到這裡來,把奧邁耶解到巴達維亞,告他走私軍火,你看他會怎麼做呢?」
「他也許會淹死。」拉坎巴終於開腔忖度著,顯出一些關心的樣子。
這所房子和河流平行,長的一邊正對著柵欄的水門。望著上游的短的一邊則有一道門,那座傾斜的厚板梯從水門直上這道門。在冒煙的火炬光焰閃爍下,戴恩看見在他右邊陰影間有一隊士兵的朦朧影子。巴巴拉蚩就從這群人中走出來開門,把戴恩迎到族長官邸的會客廳。房子大概有三分之一是用歐洲製造的厚絨隔開,貼近這帷幕有一張雕刻精巧的黑木扶手椅,椅前擺一張粗糙的松木桌子。除此之外,廳中別無其他家具,只在地上鋪有許多草蓆。在門口左邊有一個粗糙的兵器架,上面擱著三支裝上刺刀的來福槍。在牆角陰影中躺著些保鑣,其實都是拉坎巴的朋友或親戚,他們睡在一起和-圖-書,只見一堆褐色的臂、腳和雜色的衣服,其間不時傳出一些鼻鼾聲與一些睡得不好的低微哼聲。桌上擺一盞歐洲檯燈,上加綠色的燈罩,燈光黯淡,令戴恩對屋內的情形看得不大清楚。
聽見拉坎巴這項命令,巴巴拉蚩面露極端憂鬱的神態。他勉強走到門簾後面,很快拿出一個手搖的樂器出來,很不開心地把它放在桌子上。拉坎巴舒適地坐進扶手椅裡。
巴巴拉蚩望了主人一眼。「誰也逃不過命運,」他一本正經地低聲說道。「陷入情網了,就像個小孩一樣,什麼都不了解。拉先生,慈悲為懷吧。」他繼續說下去,然後拉一下族長的紗龍裙角,以為警告。
戴恩站起身來,走到桌子前,兩肘都擱在桌上;拉坎巴也相應把椅子移前了一下,巴巴拉蚩則匆忙站起來,把好事的腦袋夾到戴恩和拉坎巴中間。他們三人匆匆交頭接耳,商量大計,戴恩提議一些什麼,拉坎巴表示反對,巴巴拉蚩居中協調,並因對將來困難了解得清楚而憂慮。巴巴拉蚩說得最多,緊張地低聲細語,頭從一邊慢慢地轉到另一邊,以單眼輪流逼視著和他談話的人。我們之間為什麼要有衝突呢?他說。戴恩老爺安心躲藏起來吧,除了主子,他最愛的就是戴恩老爺了。有好多地方可以躲的。最好的是布蘭基遠在森林墾地上的那所房子。布蘭基是個穩當的人,同時,他那裡網狀的水道彎彎曲曲,白人是走不來的。白人強壯,但很愚蠢,不宜和他們硬拚,只宜智取。白人都像女人那麼傻,一點也不會動腦筋,沒有一個勝得過他——巴巴拉蚩帶著由缺乏經驗而來的信心,繼續說下去。荷蘭人或許會去找奧邁耶。如果他們對這位同胞懷疑,也可能把他帶走。這很好呀!荷蘭人走後,拉坎巴和戴恩就可以去取寶而不費吹灰之力,同時也少一個人分享。他所說的是否金玉良言呢?戴恩老爺肯不肯立刻就去布蘭基家躲躲,等到危險過去呢?
「傻瓜,」拉坎巴罵道,但神態很興奮。「他為了求饒,會將藏寶地方告訴荷蘭人,他會的。」
但是聽他說話的兩個人似乎並不怎麼開心。拉坎巴將一隻腳擱在膝頭上,以手輕搔,臉呈沉思狀。巴巴拉蚩盤著腿坐著,似乎突然變得萎縮而了無生氣,眼睛無神地向前瞪視著。醒來的保鑣對事情發生興趣,都盡量伸攤在草蓆上,以便能聽得清楚一些。有一個還站了起來,靠在兵器架上,茫然地把玩著劍鞘的飾物。
可是,戴恩似無意急於打開話匣子。他凝視那個泰然坐在主人腳前的巴巴拉蚩,然後略微俯首,一聲不響,像是很注意的等候些大智大慧的話。
「巴巴拉蚩,」他輕快地叫著,一邊踢了巴巴拉蚩一小腳。
戴恩似乎並不為族長這番恐嚇而大感不安。在拉坎巴說話時,他回首一瞥,想確知沒人站在身後。知道沒有人時,他感到安心,便從腰帶中掏出一個檳榔匣子,把一些檳榔和一小撮青檸小小心心包在一塊綠葉裡。這葉子是巴巴拉蚩恭謹地送過來的,藉著葉子,政治家在默然求和,在無聲抗議自己主上粗暴而不圓滑,並表示協議仍有可能。戴恩接受了這一切。他別無不安。雖然他承認拉坎巴說他為女人回來並沒有說錯,但他並不覺得自己無知,像巴巴拉蚩所說,如孩童一般。事實上,他知道得很清楚,拉坎巴本人牽連在軍火走私生意很https://www.hetubook•com•com深,不想荷蘭當局來調查這件事情。當初,戴恩父親——巴厘島的族長——派他出來,正是荷蘭人和馬來人之間的戰事要從蘇門答臘蔓延到群島全區之時,那時,所有的大商人都不聽他的話,對他肯為軍火而付的高價也不動心。他來到了森巴鎮,最後再設設法,但不存多少希望。他在錫江時,聽到這裡有一個白人,又知道從這裡到新加坡經常有一條汽船行走,更知道在河流上並沒有荷蘭人居住,這無疑對事情大有幫助。但是,他的計畫幾乎碰壁,因為拉坎巴基於一己私利,忠貞得頑固到最後,因這年輕人能疏財,又能熱誠遊說,再加上父親的聲望,才克服了森巴鎮族長謹慎的躊躇心理。拉坎巴自己不要牽連在任何非法走私活動之中,他也反對利用阿拉伯人來幹此事;但他提議戴恩去找奧邁耶,並說奧邁耶意志薄弱,容易說服,同時,他的那個朋友——那艘汽船的英籍船長——也會很有幫助。甚至他也會入夥,用汽船來私運軍火,不讓阿都拉知道。當戴恩去找奧邁耶時,也意外碰了壁。拉坎巴只得派巴巴拉蚩到奧邁耶那裡,莊重地保證拉坎巴看在和白人的交情上,不會來管這件事,至於拉坎巴的這種保證和友情,則是戴恩用可恨的白人銀盾換來的。奧邁耶結果同意了去買軍火,但是他要戴恩相信他,先交錢給他,讓他寄到新加坡去購買。他會勸誘福特去買軍火,用汽船偷運回來,再搬到戴恩的方帆雙桅船上,奧邁耶本人並不想在軍火買賣中賺錢,但是,戴恩在雙桅船起航後,一定要幫他進行大事。他向戴恩解釋,他不能只信靠拉坎巴一個人,因他知道這位族長貪婪成性,恐怕自己不特得不到財寶,連性命也賠上了;不過,探險的事一定要讓族長知道,更要讓他占一份,否則他會來干涉。奧邁耶別無他法。戴恩如果不是見過妮娜的話,他大概不會答應帶手下一道參加這趟探險尋金之行。但既然見了妮娜,他這次是預備把雙桅船駛過了礁區後,就帶著一半手下趕回來;可是因為荷蘭戰船追擊不懈,他不得不向南逃,最後,為免失去自由,甚至生命,他只得把船也毀壞了。是的,他是為了妮娜才回到森巴鎮,雖然明知荷蘭人會到這裡來捉他,但他也計算過投靠拉坎巴的安全程度。這位善心的族長,話儘管講得凶,但不會殺戴恩的,因為他歷來都認為戴恩知道白人寶藏的祕密。他也不會把戴恩交出來給荷蘭人的,因為恐怕戴恩把他在這叛逆勾當的份兒和盤托出,使他身敗名裂。所以,當戴恩坐著靜靜沉思如何回答族長這番殺氣騰騰的話時,覺得相當安全。對的,他應該向拉坎巴指出,如果荷蘭人捉了他,他把全部事實招供出來時,族長會處身什麼境況。那時,他失無可失了,就會和盤托出。至於說他回到森巴鎮來,使拉坎巴心裡感到煩憂,那又怎樣呢?他回來是要看顧他的財產。他不是給了那貪婪的奧邁耶太太許多銀幣了嗎?為了妮娜,他付出了不辱王侯的錢財,雖然這些錢財還抵不上那叫人發狂的美人兒,她在他野性的靈魂裡引起的強烈慾望,比最銳利的痛苦更難當。他要得到幸福,他有權回到森巴鎮來。
一陣烈風剛剛過去,在暴風雨暫息的短時寂靜中,拉坎巴好像自語似地輕聲重複道:「容易得多了。好多了。」
「你初來的時hetubook.com•com候,說自己是一個商人,滿口甜言蜜語,許下天大的諾言,叫我不要管了,由你去擺布那個白人。我都依了你啦。你現在想什麼呢?年輕時候,我會動武;現在上了年紀,我只想和平。殺了你可比跟荷蘭人打仗容易些,對我也好些。」
「他走了,老爺。他像著了魔似的跑下河去了。」
「我看看吧,」戴恩回答,準備要離開了。
拉坎巴慍怒地扯回紗龍裙的一角。他開始認識到戴恩回到森巴鎮,會引起極大的尷尬和麻煩,因此,他不能再像早時那麼鎮定。他提高了嗓子,想要壓過呼嘯的風聲和暴風吹打在屋頂的雨聲。
巴巴拉蚩做了一個手勢,表示同意,然後轉身把掛在兵器架上的銅鑼重重打了兩下。震耳的鑼聲驚醒了保鑣。鼻鼾聲停止了,伸開的腿也縮回來,整堆人動了,緩慢地分開成一個個,跟著便是打呵欠,揉睡眼。門簾後面突然響起一陣婦人的雜談聲,然後便聽到拉坎巴的低沉聲音。
「河水漲得真厲害!」巴巴拉蚩高聲對著戴恩耳朵喊道。「流得很猛。看!你看那些樹木漂浮的樣子!你走得了嗎?」
浩瀚的怒濤是鉛灰色的,直伸延到遠方彼岸樹林所成的黑線處,戴恩一看,心中猶疑。突然來了一道白亮的閃電,長有彎曲樹木的低地和奧邁耶的房子,跳進他眼中,若隱若現,然後就不見了。戴恩推開巴巴拉蚩,帶著瑟縮的船夫向水門跑去。
「是那阿拉伯商人嗎?」
「在黎明之前?」巴巴拉蚩問。
片刻寂靜之後,巴巴拉蚩又開腔了,但這次不再是彬彬有禮而且口舌便給,而是換了低沉的聲調,說出短促焦急的話。他們都很不放心。為什麼戴恩不見了這麼久呢?住在下游的居民聽到砲聲,又在港灣的島嶼間看見荷蘭人的戰艦。所以他們都很忐忑不安。幾天前,阿都拉聽到不幸事敗的傳說,自此之後,他們都很焦急地等戴恩回來,心裡充滿了大難臨頭的陰影。很多天了,他們睡時怕,醒時驚,走時打抖,恍如面臨大敵一般。這都是為了戴恩。他們在為他的安全而恐懼,不是為自己的安全,他能不能減輕他們的恐懼?他們都是和平良順的人,竭誠擁戴在巴達維亞的總首領——願他命中長勝,使臣民得到福樂。「在這裡,」巴巴拉蚩接著說,「我的主人拉坎巴為他所庇護的商人擔心得瘦了;阿都拉也瘦了,因為壞人的嘴還止得住嗎?萬一——」
巴巴拉蚩不再往下說了,只是滿意地微笑。戴恩一直在像著了迷似的注視著他,現在見他停了,便安慰地嘆了一口氣,轉頭望著族長。拉坎巴沒有移動身子,頭也不抬,雙眼在眉毛底下直望著戴恩,呼吸聲聽得很清楚,嘴唇噘起,表示很不滿意的樣子。
「我知道,」拉坎巴說。「戴恩走了嗎?」
「我說的都是真話。」戴恩說時,漫不經心似的。「你要知道我的雙桅船怎樣了,我可以告訴你,那是到了荷蘭人手裡了。族長,你相信我吧,」他說到這裡,突然有了力氣,「白人在森巴鎮有好朋友,不然的話,他們怎會知道我從那裡來呢?」
「巴巴拉蚩,」他對他那疲倦萬分的參謀說,「去把那白人船長送給我的音樂匣子拿來,我睡不著。」
「噢,森巴鎮的族長,是你啞了呢?還是你覺得一個土王的兒子不值得你注意呢?我來這裡是想求庇護並且警告你,同時,也想知道你準備怎麼辦。」
巴巴拉蚩不高興地https://m•hetubook•com•com咕噥一聲,表示同意。由於他始終不能從那白人處打聽到金礦所在,使這位森巴鎮的政要覺得這總是一個遺憾,是他一生輝煌事業的唯一美中不足之處。
「老爺,我不知道。」
「我現在就去,」戴恩答道,神態非常堅定。「白人明晚之前不會到這裡來,我一定要將我們的安排告訴奧邁耶。」
拉坎巴瞄了戴恩一眼,眼中帶有敵意。巴巴拉蚩悄悄站起來,走近兵器架,狠狠地打響了銅鑼。
巴巴拉蚩毫無辦法,發狠緊抓著搖柄搖轉起來,臉上的深憂神態變成無望的忍從。威爾弟的音樂湧流出來,漂浮在河流和森林的大片寂靜中。拉坎巴閉上眼睛在欣賞音樂,面呈歡悅的微笑,巴巴拉蚩搖著,有時打起瞌睡,身體搖搖晃晃,有時突然醒來,而大吃一驚,便又急急轉動搖柄。暴風雨過後,大自然筋疲力盡地在寧睡中,只聽見在森巴鎮政客不穩的手搖下,傳出《遊唱詩人》一時悲嘆,一時慟哭,一時又向他的雷奧諾拉道別的歌聲,周而復始地重複著。
「我們很歡迎你到這裡來休息。」巴巴拉蚩說,同時望著戴恩,臉帶詢問之色。
門外有一陣赤足走路的聲音;屋裡的保鑣再次醒了,坐起來驚詫地瞪著睡眼。
「是的,我要到那裡去。」戴恩說。
拉坎巴顯然肯這樣垂慈,不一會,他從門簾後走了出來,但並沒有著意打扮,只以一塊紅紗龍裙草草圍著下身。這位慈悲的森巴鎮族長顯得疲憊欲睡和有些不高興。他坐在安樂椅上,雙膝分開,手肘靠在扶手上,下巴貼在胸前,滿心惡意,等著聽戴恩有些什麼重要的事情要說。
「住口,蠢才!」拉坎巴氣得咆哮起來。
戴恩待遠方隆隆雷聲過後,又開口說話。
「是的,你這個白酋長的忠誠朋友,」戴恩轉身望著巴巴拉蚩往下說,語帶譏諷,這時,巴巴拉蚩已經回到原來的位置,「我逃脫了,我在這裡可令你們開心啦。當我一看到荷蘭船時,我立即把船駛進礁區,上了岸。他們不敢用大船追,便改乘小船。我們也坐小船想逃走,但大船朝我們開砲,打死了我許多手下。我逃了出來,噢,巴巴拉蚩!荷蘭人快來了,他們要來找我。他們會問他們的忠誠朋友拉坎巴和他的奴隸巴巴拉蚩。你們可開心啦!」
說到這裡,他突然住口,故作窘態,轉來轉去的單眼望向地上,畸形的唇邊浮起一絲含歉意的笑容。在巴巴拉蚩講這番開場白的時候,戴恩有一兩次覺得有趣,但很快神色變成深深的關注。拉坎巴也早皺起眉頭,在他的總理口沫橫飛時,他的嘴唇慍怒地動著。巴巴拉蚩住口後,房間裡很靜,只聽到那些保鑣回到牆角去睡而發出的鼻鼾聲。這時遠方傳來隆隆雷聲,使妮娜為愛人的安全擔心不已,但屋子裡的這三個人因為各懷鬼胎,所以什麼都沒有聽見。
「水中漂流好多樹木,」巴巴拉蚩答https://www.hetubook.com.com道。「不過,他游泳游得很好,」他沒精打采,加了一句。
「說話呀,戴恩!」拉坎巴終於開腔了,「我們聽到了不少謠傳。許多晚了,我的朋友雷石都帶來壞消息,消息在海岸邊傳得很快的,但未必正確。現在的人比起我年輕時的人更會撒謊,我可不比從前易騙。」
「不要,老爺。不要,不要去和他說。」巴巴拉蚩表示反對,「我明天一早去和奧邁耶說。」
巴巴拉蚩慢慢走回屋裡,關上門,轉頭望著拉坎巴,不作一聲。族長呆坐在那裡,出神望著桌子,巴巴拉蚩好奇地凝視著這位他在甘苦中服侍多年的主人的窘困神情。這時,在這位獨眼政客野蠻和非常世故的心胸中,對這位他叫作主人的人,無疑泛起了同情,也許還有憐憫的感覺,這是從來很少有過的。巴巴拉蚩現在貴為機密顧問,追憶往事,想起自己當年只是一個不足道的亡命之徒,寄在這人籬下,在稻田墾地上棲身。後來一段悠長日子裡,有不斷的成功,有睿智的獻策,深遠的謀略由無畏的拉坎巴實行起來,終於使整個東海岸,從泡蘆海到丹戎石,都聽從森巴土王嘴裡傳出來的巴巴拉蚩的智慧。在這段悠長的日子中,他們逃過了多少回的危險,面對過多少敵人而無畏,又應付了多少白人!現在,他看著這麼多年來辛勞的結果:大膽無畏的拉坎巴在一件麻煩事的陰影中給嚇呆了。族長到底年紀老了,想到這裡,巴巴拉蚩覺得胃裡有點不舒服的感覺,他用雙手去摸摸,突然清楚而傷感地知道自己也老了。對他們兩個來說,明刀明槍、衝鋒陷陣的時代已過去了,他們現在只能以奸詐狡猾去與敵人周旋。他們希望平安無事,也準備改變以前的作風,甚至準備盡量緊縮,攢下錢財去消災擋難——要是財還可通神的話。巴巴拉蚩嘆了一口氣,這已是他今晚第二次嘆氣了,他在主人腳底蹲下,把檳榔匣子遞給主人,以示無言的同情。兩人就坐在那裡,做一種嚼檳榔時無言而密切的契通,慢慢的移動著下顎,不時將一個闊口銅器傳來傳去,正正經經地吐著檳榔渣,聽著外間可怕的風雨聲。
又是良久沒人說話。
暴風雨的喧嚷已經過去,繼之而來的是一片寂靜。一些落在後面的小雲片匆忙要趕上前面耀目的大片雲層,降下短暫陣雨,落在棕櫚葉搭成的屋頂上,發出柔和的嘶嘶聲。
戴恩同意這個提議,樣子有點像這樣做全是為了幫拉坎巴和這位憂慮的政治家似的,但他斷然不肯立刻就躲藏起來,只是有深意地望著巴巴拉蚩。政治家嘆了一口氣,就像一個人要接受無可避免的事情一樣,不作聲,用手指了指對岸。戴恩慢慢地低下頭來。
巴巴拉蚩表示同意,倦乏地站起來,問道:「明天嗎?」
「你來這裡是為了那白人的女兒,」拉坎巴反駁得很快。「你如果要求庇護,應該回到你父親那裡,他是巴厘島的族長,上帝的兒子,『皇上的後裔』。我算什麼,竟然庇護高貴的王子?我昨天才在一塊燒除了荒草的地上種米,今天你卻說你的性命在我掌中。」
「我要立刻見族長,」戴恩說。
拉坎巴恢復了一點生氣,似乎終於把握住現狀了。
巴巴拉蚩抬頭望望主人,點點頭,並不覺得什麼快樂與驚奇。他不曾想到這點,這真是節外生枝了。
巴巴拉蚩伸直身子,打個呵欠,但是拉坎巴因為覺得毋須靠人而以自己的智力解決了一個難題,洋洋自得,突然覺得很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