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下人把死者殘肢放開在兩塊平排的木板上,奧邁耶太太在上蓋了一塊白棉布。她和巴巴拉蚩耳語了一陣,就進屋做家務去了。奧邁耶的下人搬了屍,也就散到蔭涼處偷懶去了,只剩下巴巴拉蚩一個人,站在豔陽中白布下僵臥的屍旁。
「你做得很好,」妮娜答道:「你可以把戒指拿去。」
「船呀!船呀!軍艦的船來了!來到了!」
於是,一會兒,鎮裡又熱鬧起來了,人群擁到岸邊。男人去解開他們綁在碼頭的船,女人則一堆堆的站著,望向河流轉彎處。岸邊的樹頂上升起一縷輕煙,有如在晴朗無雲的天空中塗了一點黑點。
巴巴拉蚩站著,茫然不知所措,手中仍拿著纜索。他望一下下游,又望望奧邁耶的房子,再回頭望著河,好像不知如何是好。最後,他又再把獨木舟匆匆繫好,跑向奧邁耶的房子,登上露台的梯階。
「我說,妳是個白痴!」他大叫。
妮娜走下梯階,和巴巴拉蚩站在一起。巴巴拉蚩把手放在前額上,帶著很尊敬的神態,蹲下來。
巴巴拉蚩直視前方,嘴唇動也不動,而奧邁耶太太不斷的哭聲蓋過了巴巴拉蚩只說給奧邁耶聽的低語。
奧邁耶對自己能夠說得這麼平靜而感到自傲。他肯定不會變瘋的。這確定的事實很令他安心。於是,他繼續說發現屍體的事,聽著自己的聲音,覺得很自滿。妮娜靜靜站在一旁,手輕放在父親肩上,臉上毫無表情,但是,臉孔上的每一條線和整個身體的姿勢,都表示出最強烈渴切的注意。
巴巴拉蚩說時,漫不經心地走一步,裝成無意中用腳把死屍的手壓到爛泥中。他拿拐杖向人群恐嚇揮舞,人群退後了一點。
他慢慢擠前之時,突然,相信自己聽到太太在人堆中心的聲音。他不大可能聽錯太太的尖聲,但聽不清楚在講些什麼。他停下來,想向周圍的人打聽一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時,聽到一聲非常刺耳的叫聲,打住了人群的低語,也使回答他的人住了口。一剎那間,奧邁耶驚嚇得變成化石一般,因為他知道他聽見太太為死人慟哭的聲音。他記起妮娜失了蹤,這是少有的事,不禁為她的安全而發狂起來,於是盲目拚命向前擠去,在他這種瘋狂的推擠下,人群退後,發出驚奇和痛苦的叫聲。
「你知道這是誰嗎?」他低聲問巴巴拉蚩。
奧邁耶慢慢從桌子上抬起頭來,傻兮兮望著巴巴拉蚩。
說到這裡,他停下來,想壓抑怒火,但壓不了。
奧邁耶太太又爆出一陣慟哭聲,打斷了馬密特滔滔不絕的話。奧邁耶覺得很驚訝,輪流望望太太、馬密特、巴巴拉蚩,最後著魔似地注視著躺在泥漿中的死屍。死屍的臉給遮蓋了,四肢斷裂,血肉模糊扭成不自然的一堆,一條扭彎而割破的手臂伸展出來,上面有多處露出白骨,那隻手指展開的手差點觸到他的腳。
奧邁耶強作出來的鎮靜姿態,立刻變為義憤填膺。
人群勉勉強強散走。婦人走在前面,拖著拚命想賴著不走的小孩子。男人跟著慢慢走開。有時這幾個人組成一隊,有時又那幾個人組成一隊,但當走近鎮裡時,就逐漸散開,然後,每人都想著早飯而匆匆回到家裡。只是在一塊向著泥濘地傾斜的高地處,有幾個人,他們若不是馬密特的朋友,就是對頭,站在那裡好一會,好奇地看著在河邊圍著死屍的一小群人。
這位有魄力的馬密特將房子造在一紮大木排上。他將木排固定在斑苔河兩支流匯合處的泥濘地,這樣,河水氾濫時擱淺在低地的漂木便不會將它撞毀。馬密特在濕草上走時,埋怨著為了現實的生活不能在暖被窩裡睡覺,卻要冒著晨峭出來工作。當他瞥見新房子還在時,不禁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一早便把它拖到安全地方,因為他在越來越亮的光輝中看見一大堆漂木,擱淺在低窪沼澤地,錯綜交叉,組合成一大塊不知是什麼形狀的木排,正在河流兩支流交點處的渦流間轉動,漂來漂去。這時,太陽已把對岸的樹和圖書林照得一清二楚,馬密特走近水邊,去檢查拴住房子的藤索。當他彎腰查看那些拴索時,他順便再望了一下那些動盪混亂的木頭,突然看到一些東西,弄得連斧頭也掉在地上,忙站起身來把手遮在眼上方,擋住炫目的陽光來看個清楚。那是一件紅色的東西,那些木頭滾轉在它上面,有時圍著它,有時又遮著它。馬密特最初還以為這是一條紅布,但當他看清楚後,便大叫起來。
他等了一會,不見回答,於是在女兒面前揮拳頭。
巴巴拉蚩拾起拐杖準備要走了。天氣現在很熱,他也不想盪槳到族長家那麼遠的地方去。但他一定要去,要向族長報告——報告這件大事,報告改變計畫,也報告他的懷疑。他走到碼頭,去將綁在碼頭上的獨木舟的竹藤纜索解開。
「白小姐!」巴巴拉蚩對妮娜高叫,「妳看看他。他不會聽人講話了。妳可要小心啊!」巴巴拉蚩說最後一句話時,說得特別意味深長。
「嗨!」馬密特高嚷道,他還在附近徘徊。「老爺,你看,大木撞在一塊,」說到這裡,用手掌比作亂木,合在一起,然後繼續說,「他腦袋一定是夾在中間,現在臉孔都沒有了。有的是肉、骨頭、鼻子、嘴唇,或許還有眼睛,但都混在一塊兒,難以分辨了。這人出世時就注定了,到他死時,沒人能望著他說:『這是我朋友的臉。』」
巴巴拉蚩看著他的身影在矮樹叢後消失了,才謙恭地問妮娜:「我做得好嗎,白小姐?」
「是的,白小姐,」彬彬有禮的政客答道。他然後轉向馬密特,招手叫他走近來,叫道:「走過來!」
一晚暴風雨之後,早晨的天空清澈無霧,從斑苔河支流的低岸處到阿都拉大院子間的大道,全都浸浴在光亮的陽光中。這天早上,一個行人也沒有,這條呈深褐色的大道因遭多人赤足踐踏而形殘舊,兩旁是一堆堆的棕櫚樹,高大的樹幹將深黑色的影子不規則地投射在大道上,形成一條條紋帶似的。旭日把棕櫚樹多葉的陰影投在河岸的屋頂上,甚至投到急流在杳無人跡的房子中間的河上。原來兩岸的屋子裡全沒有人。在屋子敞開的門戶和大道之間那條備受踐踏的狹窄草地上,有一些火燼在燻燒而沒有人理會,輕煙飛到涼快的天空中,把一層單薄神祕的藍霾散布在陽光底下,蓋在寂靜的村落上。奧邁耶剛從床上起來,睡眼朦朧地凝視著森巴鎮罕見的情景,模模糊糊地納罕怎麼今早一點生氣也沒有,他家裡也非常寧靜,沒有太太的聲音,也沒有妮娜在他那叫作客廳的房間裡的走路聲,這房間只是連著露台的一個大房,但為了表示他還能享受文明社會的一些普通權利,他總在白人面前叫它作客廳。從來沒有人在那裡坐;那裡也沒有什麼東西可坐,因為每當奧邁耶太太憶起過去的海盜生涯而蠻性大發時,就會撕下窗簾布給女奴做紗龍裙,並把華麗的家私砸了來燒飯。奧邁耶現在可不是在想他的家私,他只在想著戴恩回來,想著戴恩昨晚和拉坎巴會談,想著會談對他那深思熟慮、即將進行的計畫不知有什麼影響。戴恩答應過今天一早就來找他,但是現在還沒有露面,這使他不安。「那傢伙夠時間渡河的,」他在沉思著,「今天還有這麼多事情要辦,還有許多細節要弄妥,因為明天一早就要出發。船隻應該下水,以及其他一千零一件最後準備工作。這次出發,一定要準備周詳,一件事情也不能疏忽,一件也不能——」
他周圍找椅子,找著了,僵直地坐下。他現在內心已息怒,因發脾氣而自慚,但是把自己生存的內在意義向女兒說明白了,倒也覺得舒暢。他是誠誠實實地這麼想的,在衝動中把自己動機估錯而不自知,也看不見自己行動不坦直,目標不現實,悔疚也無用的了。現在,他心中只充滿對女兒的愛憐。他盼望女兒傷心,並與他分擔失望;但是這種盼望只是有如一切弱者在受苦時要不相干的人作伴https://www.hetubook.com.com。如果妮娜也受苦,她就會了解同情他,但是,現在她不會,或者是不能夠,在他極端痛苦時找些話來慰解一下。他心裡覺得無比的孤寂,這種孤寂令他打起寒噤來。他身體搖擺一下,向前倒下,臉壓在桌子上,雙手僵硬向前伸直。妮娜衝前一步,到了父親身旁,望著他的灰白的頭,也望著他寬闊的肩膀痙攣抖動,他激動的感情終於用痛哭流涕來發洩了。
「你對這個很清楚的啦,」巴巴拉蚩說,「戴恩這戒指不離指的。我得要把肉扯下來才拿得到。你現在相信了吧?」
奧邁耶初時因驚疑而痛苦,只覺陽光在眼前搖晃不定,耳朵只聽到有人說話,但不知在說什麼。其後,他盡力定一下神,恢復了知覺,聽見馬密特在說——
妮娜拿著半杯酒出來,看見父親心神恍惚,茫然直視。這時,奧邁耶疲倦異常,好像走完遠路。他覺得好像今早走了許多哩路,現在要好好休息一下。他顫抖著接過酒杯,喝時牙齒也在酒杯上敲,喝光了,大力把杯放在桌上,他慢慢轉向身旁的妮娜,鎮定地說——
「唉呀!」他大聲叫嚷。「木裡頭有個人呀。」手掌掬在唇邊,回頭向著森巴鎮大叫,每個字都說得很清楚:「河裡有個死屍呀!快點來看!是個死的外邊人呀!」最接近的一家的婦人已起來在屋外生火碾米。她們一聽到叫嚷,便一戶傳一戶,將這消息高聲傳播出去。男人都跑了出來,興奮然而沉默,他們一直跑到河邊的泥濘地,在那裡,沒有意識的圓木以一種死物的愚昧和頑固,在這個死去的陌生人身上搖擺研磨、碰撞滾轉。婦人也撤下家務,不管會不會引起家庭糾紛,跟著去瞧熱鬧。小孩子跟在大人後面,為這意想不到的興奮事而高興得大叫大嚷。
「哪,聽著,」巴巴拉蚩喝道。「你看到了戒指和腳鐲,你也知道那些是做生意的戴恩的,不是旁人的。戴恩昨晚乘一條獨木舟回來。他來見過族長,在半夜時,渡河來這白人的家。昨晚水漲,今早,你在河裡找到他了。」
森巴鎮其實已很熱鬧和很清醒了。自從破曉時分,馬密特.班渣突然以前所未聞的精力一早醒來時,鎮也就醒來。馬密特拿著一把斧頭,跨過他那兩個仍在熟睡的老婆,在晨風中抖瑟著,走去河邊,看看昨晚的洪水可有將他新建的房子沖走。
「老爺,是這樣的。他的紗龍裙給斷樹枝勾住了。掛在那兒,頭浸在水裡。我看見是這樣的東西,不想它留在這裡,盼望它會脫開漂走。我們何必把個生人埋在住家中間,讓他的鬼來嚇壞女人小孩呢?這一帶的鬼還不夠多嗎?」
巴巴拉蚩用手摸了一下嘴唇和額頭,匆忙站起來。他望著妮娜,似乎期待著她還會說些什麼,但是,妮娜已轉身走回屋子、登上梯階,揮手叫他離去。
奧邁耶大聲呼叫太太和女兒,但毫無反應,於是站起來留神聆聽。他聽見屋外人群發出的低微聲音,雖然不大清晰,但一定是發生了什麼罕見的大事。他正要離開露台,忽瞥見有一隻獨木舟由族長家那邊駛過來。舟中只有一個人(奧邁耶很快認出是巴巴拉蚩),他在屋子稍下之處靠了岸,然後用槳盪過岸旁靜水,到林格碼頭邊。巴巴拉蚩慢慢爬出來,慢條斯理、好整以暇地將獨木舟綁好,他看見奧邁耶在露台上看著他,但似乎並不急於相會。奧邁耶有時間看清巴巴拉蚩的官服,大感驚奇。這位森巴鎮的政客穿一件與身分相稱的袍子。他腰間圍著一件鮮色格子的紗龍裙,從裙的百褶間露出短劍劍鞘,這把短劍是只在重要的節日或官式的場合時才佩戴的。掛在這位年老的外交家左肩上,橫過赤|裸的胸前,是一條閃亮的漆皮帶,帶上繫一塊銅牌,刻有「森巴鎮蘇丹」幾個字,下鑲荷蘭國徽。巴巴拉蚩頭纏紅巾,巾緣的絲線垂在他左頰和肩膊上,使他那年邁的臉孔有一種歡悅、輕率而又滑稽的表情。及至獨木舟繫得滿和圖書意了,他站起來,抖直了紗龍裙,隨即大步向奧邁耶家走去,一邊有規律地揮動檀木拐杖,拐杖頭上的寶石在朝陽中閃閃生輝。奧邁耶指向著右邊他看不到的地方,那地方從碼頭那裡卻可以看得很清楚的。
「阿拉!這個婦人在苦惱什麼呢!」馬密特很生氣地大叫道。「你看,我摸過了這個不知從何而來的死屍,在吃飯前一定已經玷汙了自己。巴巴拉蚩老爺叫我這樣做,來討好白人。噢,奧老爺,你現在開心嗎?我有什麼報酬?巴巴拉蚩老爺說有報酬的,說你會給我的。你想想看吧,我已經弄髒了,即使沒弄髒,也會被鬼迷。看他的腳鐲!有誰聽過死屍半夜三更藏在浮木中間,還戴著金腳鐲的?我看這有些邪門吧。不過,」馬密特想了一下,繼續往下說,「如果准我拿,我想拿他的腳鐲,因為我有一道鎮鬼符,不怕鬼的,上帝了不起啊!」
「這真是命啊,白人,看看你的腳下吧,在這些爛手指上,我看見一個熟得很的戒指。」
「戴恩就這樣死了,」妮娜在父親說完後,冷冷地說了這一句。
「妳站在那裡,像半個死人,」他怒沖沖地高叫,「說起話來,活像這些都沒關係的。是的,他死了!妳明白嗎?死了!妳怕什麼?妳從來就不管,妳看著我掙扎、幹活、挨苦,都無動於衷,我的痛苦,妳從沒有看見過。沒有,從來都沒有。妳沒有心肝,也沒有腦子,否則的話,妳總會明白我這樣苦幹,完全是為了妳,為了妳的幸福。我從前盼望有錢,也盼望離開這裡。我盼望見到白人在妳的美貌和財富之前,深深彎下腰去。我雖然年紀老邁,但也想到一個新的地方,到我從未到過的文明社會去,為了妳的財富、妳的光榮和妳的幸福,而尋找一種新生活。為了這些,我就一直在這群蠻人當中耐心苦幹,忍受了許多失望、許多侮辱。這件事差點就要成功了。」
巴巴拉蚩跪著,在擦除屍體伸直的手的僵硬手指上的泥巴。他站起來,在奧邁耶眼前揚一枚鑲有一大塊綠寶石的金戒指。
奧邁耶望著女兒留意傾聽的臉孔,然後,整個人跳起來,連椅子也弄翻了。
在巴巴拉蚩眼前,是寬闊的河流下游,閃爍的河面上散布著黑斑似的漁舟。漁人似乎在比賽。他停了下來,突然很有興趣地想看看是什麼事情。最前的船已在森巴鎮最前排的房屋聲音可及之處,舟子放下船槳,站起來大聲叫道——
妮娜對他點頭,心神恍惚地浮起一絲微笑,正想說些什麼,話到唇邊,卻被來到的汽艇上的砲聲打斷。她收斂了笑容,臉上又回復那副焦慮的神色。回聲從遠處的群山傳來,有如一陣拉長的悲嘆,似乎是大地對這些聲音的回答。
「巴巴拉蚩,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奧邁耶說。「你說什麼戒指呀?不管他是誰吧,這個倒楣的人的手讓你踩到泥裡去了。把他臉上的面巾拿走。」他繼續說,最後一句是對太太說的。奧邁耶太太仍蹲在屍體的頭邊,身體一前一後搖晃著,也時時搖動散亂的花白頭髮,口中悲哀地喃喃自語。
當他擠到前面時,看到地上躺著那個剛被人拖了上來的陌生人的屍體。巴巴拉蚩站在屍體的一邊,下巴托在拐杖頭上,獨眼則不動地注視著這一團不成形狀的斷肢裂肉和血汙的爛布。奧邁耶推開嚇呆的人群時,他太太把自己的遮面巾丟在溺者的臉上,蹲在旁邊,又大聲號叫了一下,使現在靜下來的人群毛骨悚然。馬密特全身通濕,轉向奧邁耶,急著想講事情的經過。
「把他放在那裡,」巴巴拉蚩吩咐著奧邁耶的下人,指了指曬在露台前面的一堆木板。「把他放在那裡。他這狗養的不信教,是這白人的朋友。他喝過白人的黃湯,」他加了一句,並裝得很恐怖的樣子。「是我親眼見到的。」
妮娜伏在露台欄杆上,如果奧邁耶這時看她,一定可以看見她臉上的表情由冷漠轉為痛苦,再後,美麗的臉孔布滿顯露出警戒和渴望的深刻條紋。中午暑熱https://www.hetubook.com.com乏人照料的大院子裡,長草直立在妮娜的眼前。河邊傳來人聲,又有一些赤足走路聲,向著奧邁耶的房子走來。這時,可以聽見巴巴拉蚩在吩咐奧邁耶的下人做事;奧邁耶太太隱約可聞的哭聲,在她帶領一小群人扛著屍轉過屋角時,也變大了。巴巴拉蚩走在扛屍人身旁,手中拿著從屍上脫下的破腳鐲。馬密特跟在後面,小小心心的,希望得到曾經許諾的報酬。
「你怎能看得出呢?」奧邁耶很衝動,一把推開了太太。他把遮著死屍臉孔的面巾扯開,看著那一堆肉、頭髮和乾泥混在一起的不成什麼形狀的東西,「沒有人能看出這是誰。」他補充說道,打一個寒噤,轉身走開。
「妳一點感覺也沒有嗎?」他繼續往下說,「妳生在人世,難道一點兒指望都沒有嗎?」妮娜不作一聲,更激怒了奧邁耶;他雖然不想太過衝動,但嗓子卻越來越高了。
突然,這種不慣見的寂靜令他難受起來,他甚至渴望聽見平日厭惡的太太的聲音,他驚惶得胡思亂想,這迫人的沉寂似乎象徵有些什麼倒楣事會發生。「到底出了什麼事呢?」他一邊咕噥著說,一邊拖著還沒有穿好的拖鞋走到露台的欄杆邊。「人都在睡覺,還是死光了呢?」
「閉嘴,馬密特,夠了!」巴巴拉蚩說,「不要再盯著他的腳鐲,你這個吃豬肉的壞蛋。奧邁耶老爺,」他繼續說下去,壓低了嗓子,「你今天早上見過戴恩嗎?」奧邁耶張大眼睛,神態驚慌。「沒有呀,」他連忙說,「你沒有見過他嗎?他不是在族長那裡嗎?我在等著,怎麼他還不來呢?」
「喂,巴巴拉蚩,喂!」他大聲叫道,「那邊出了什麼事呀?你看得見嗎?」
「是我拖著他的腳,把他拉上來的,」馬密特低聲說,「巴巴拉蚩老爺,該有些打賞啊!」他高聲嚷道。
「妳聽到了嗎?我全都準備好了,成功也是伸手可及的事了。」
奧邁耶走近人堆時,剛好有一個人從中跑出來要衝回村落去,奧邁耶想叫住他,問一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但這人不理會。在人堆的外邊,奧邁耶對著一大堆絕不妥協的人群,他請他們讓路,溫和的推擠,都毫無反應。
「妮娜,現在,什麼都完了。他死了,我不如把船都燒了吧。」
巴巴拉蚩點一下頭,很傷心。
馬密特轉身離開,一踏出奧邁耶的大院時,就加快腳步走了。
人堆中傳出的一些贊同的低語打斷了他的說話。馬密特望了一下巴巴拉蚩,神態有責怪之意。
「你拿著一個腳鐲,」妮娜說,低頭望著巴巴拉蚩向上的臉孔,直望入他的獨眼中。
妮娜深深地嘆口氣,離開桌子。她臉上不再是那副令父親生氣痛苦的冷漠表情。她的臉容急劇改變,可是父親看不到。她聽著奧邁耶懇求同情,希望自己說一兩句淡淡的慰解的話,但她內心卻被未能料到或至少不以為會這麼快發生的事件而產生的矛盾衝動,弄得煩亂不堪。她內心儘管為父親愁苦所動,並深知自己有能力一語解憂,也很想給父親安寧,但她帶著震恐,聽見無上之愛情命令她沉默不言。在她心中,舊的自己和新的生活原則做過一場簡短而厲害的鬥爭,結果她屈服了。她用絕對的沉默把自己完全包裹起來,只有這樣方不致承認了什麼,而引致關乎人命的後果。她不敢做什麼表情,也不敢小聲說一句話,唯恐說得太多;在她心靈深處震盪著的強烈感情,似乎把她變成一塊石頭了。只有她那張大的鼻孔和發亮的眼睛顯示她心裡波濤起伏。奧邁耶看不到女兒這些情緒跡象,因為他的視力被自憐、忿怒和絕望弄得模糊不清。
「走吧,」他說得很嚴厲,「把婦人都趕回廚房去,她們不應該離開廚房來看這外邊人的死屍。這是男人的事情。我現在以族長的名義來收屍,除了奧邁耶老爺的家奴,其他人都回去。現在走吧!」
巴巴拉蚩將金腳鐲高舉在馬密特眼前。「馬密特,我跟你說的,讓全鎮都聽到;我給你的,不要讓別人看見。拿和*圖*書去吧。」
馬密特迫不及待,收下腳鐲,藏在腰帶的百褶中。「你以為我傻了嗎?把這個東西拿給我那三個女人看。」他咆哮著說。「但是我會把戴恩淹死的事告訴她們,那麼很多人就會知道了。」
對馬密特的這句話,人堆中傳出了一些忍住的笑聲,因為馬、布之間不和已是家喻戶曉,鎮上的居民常常愛以此作為談資。在笑聲中,突然又聽到奧邁耶太太的慟哭聲。
「但是,巴巴拉蚩老爺叫我把屍體拖上岸來。」他向周圍的聽眾望了一下,但只對著奧邁耶說:「我拖著他的腳,拖過了那些泥漿地,心裡卻在盼望他會漂到下游,也許擱淺在布蘭基的地上——玷汙他老子的墳墓最好!」
奧邁耶雙手舉高至頭,然後無精打采地垂下,感到萬分絕望。巴巴拉蚩奇怪地望著他,看見他微笑起來,不禁詫異。原來因為這件倒楣事的刺|激,奧邁耶腦海中浮起了一片怪想。這麼多年來,他似乎一直在跌下一個深陷的峽谷。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他都在往下跌、跌、跌,這是一個滑滑、圓圓的黑東西,周圍的黑牆壁一直以討人厭惡的高速向上猛衝。衝得好急,那股嘈聲他覺得還在耳鼓;而現在轟然一撞,他到了谷底,看呀!他仍活著,完整無損,戴恩卻粉身碎骨死了。這使他覺得有點好笑。一個馬來人死了;他以前也看過許多馬來人死去,而無動於衷;現在,他卻想哭,但這是為了一個他認識的白人的命運而哭,為了一個人跌到深淵之底卻不死去而想哭。他覺得自己現在站在一旁,離開一段距離,在看著一個叫奧邁耶的麻煩重重的人,倒楣、可憐的傢伙!為什麼他不自殺呢?他想鼓勵他;他很渴望他就死在這條死屍旁邊。為什麼他不死去、了結這些痛苦呢!他不知不覺呻|吟出來,但聽到自己的聲音又突感恐懼。自己是否要發瘋了?奧邁耶怕自己真的要瘋,便立刻轉身向自己的家跑回去,重複自語道:「我不會瘋的,一定不會,不會,不會,不會!」他努力維持這個念頭,不會瘋的,不會瘋的。他步伐踉蹌地奔上梯階,重複著那幾句話,越說越急,他的解救似乎就靠這幾句話了。他見到妮娜站在那裡,想和她說些什麼,但一下子又忘記了,因為他極望自己不會忘記不會變瘋,便在心中重複著這些話。說著,說著,他繞著桌子不住奔跑,後來終於撞到一張扶手椅子而整個人筋疲力盡跌入椅中。他狂野地盯視著妮娜,心中仍在向自己保證神志清醒,一邊奇怪為什麼這女孩瞠目結舌,對他畏縮起來,她有什麼事呀?真蠢。他握拳敲桌,啞聲大叫。「給我倒點兒酒,快點兒!」其後,妮娜跑去拿酒了,他坐在椅子裡,寂然不動,也不知道自己怎麼這麼吵。
馬密特有些遲疑,走了過來。他不望妮娜,只是盯著巴巴拉蚩。
「老爺!老爺!」巴巴拉蚩叫得很急,「船來了,是戰艦的船呀。你最好快些準備好。長官們會到這裡來的,我知道。」
「妳肯過這種鬼日子,死在這鬼地方嗎?妳一點同情心都沒有的嗎?妳不會講些話來安慰我嗎?我一直都這麼愛妳。」
巴巴拉蚩停下來,用神凝視河邊的人群。一會兒後,奧邁耶驚奇地看著他離開大道,一手拉高紗龍裙,匆匆地穿過草叢,向著泥濘地急步跑去。奧邁耶現在很關心了,也跑下露台的梯階去。他現在已聽得很清楚男人的低聲細語和女人的尖叫聲,及至他一轉過屋角,就看見河邊低低的岬角那裡圍滿一大群人,喧喧嚷嚷,你擁我推,圍在一些什麼東西旁邊。奧邁耶不大清晰地聽到巴巴拉蚩的聲音,人群隨即讓開了一條路給這位年長的政客,待他一進去後,人堆又合攏了起來,傳出一陣興奮的嗡嗡聲,最後是一聲高叫。
「他來過了,老爺。昨晚狂風暴雨時又走了。那時,天很黑;但他心裡有火炬,照見到你家的路平如靜水,水上的浮材不過一把枯草那麼小。所以,他就走了,現在卻躺在這裡。」巴巴拉蚩對著屍體點了一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