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二
那艘小雙桅船「閃光」號是林格發財的工具。他們年輕時,一起從一個澳洲港口遠赴北方,不出三兩年工夫,群島之上(從巨港到干那底,從奧巴哇到巴拉望),就沒有一個白人不知曉湯姆船長與他那幸運號的大名。由於他慷慨豪爽,誠實正直,故甚得人愛戴。起初人家因為他脾氣暴躁,還對他略感畏懼,但過不了多久,就發現真相,輾轉相傳,說其實湯姆船長的盛怒比起許多人的笑容來,更不傷人。他的業務飛黃騰達,自從他第一次打勝了海盜,據謠傳在卡里瑪塔附近拯救了從故鄉來的什麼權貴乘的快艇之後,就開始深得人望,時間越久,聲譽越隆。由於他時常在那一帶尋幽探僻,並時常為他的貨物找尋新市場——不僅是為了有利可圖,而是為了尋到新市場的樂趣,不久即在馬來人中名聞遐邇,再加上他屢次遇上海盜都奮不顧身,更建立了赫赫威名。那些跟他有生意來往的白人,自然而然都設法要找出他的弱點,他們很容易看出只要稱呼他的馬來名號,就可以令他大為得意,所以只要有利可圖,有時也純粹出於真心,他們就會不稱「林格船長」,而半真半假的稱他為——「海大王」。
馬來船員一起身向後仰,小艇從碼頭上滑出,向雙桅船的錨位燈光駛去。
「知道了,胡迪先生。」
威廉斯靜悄悄的走出來,小心翼翼關上那扇綠色小門,向貨倉走去。胡迪手拿著筆,耳聽著威廉斯用粗言穢語大聲吆喝那拉吊扇的僕童,威廉斯是只要老闆舒適,就會賣力不已的。胡迪然後再埋首在文牘中工作,頭頂上,吊扇起勁的轉動,習習涼風吹下來,吹得文件窸窣作響。
「你是誰?從那兒跳出來的?」林格吃驚地問道。
最後胡迪會轉過臉來,又俯到桌面的文件上,問道,「威廉斯,你沒有查出他那些印度膠都是從什麼地方弄來的吧?」
「十七歲。」
這孩子暗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給送回船上去,林格若有所思地靜靜望著他。
「走近來一點,」他終於說,然後用手托和圖書著孩子的下巴,把他的臉抬起來好好端詳了一番。「你多大啦?」
大海,也許是因為它的鹹味,使它僕從的靈魂外表粗糙,內心甜蜜。昔日的大海,許多年前的大海,所有的僕從都是忠心耿耿的奴隸,他們在海上從年輕到年老,或猝然去世,均無須打開生命之頁,因為他們可以從那生死予奪的海水中瞥見永恆。昔日的大海,像一個美艷而無所不為的女人:微笑時風姿嫣然,嗔怒時難以抗拒;喜怒無常,而令人動心;毫無理性,又不負責任。叫人又愛又怕。它既施展魅力,又賜予歡樂,輕誘人寄予無限信任,然後卻迅如閃電,無緣無故的狂怒起來,將人殺害。但是它的殘忍無道卻因為它神祕莫測,因為它給予人無窮希望,又因為它可以賜予恩寵的無上魅力,而得到補償。猶有赤子之心的壯漢,對它一片忠心,心甘情願的因它恩賜而生,遂它意願而死。這就是昔日的大海,接著法國人的頭腦就令埃及人的肌肉動員起來,造出了一條陰沉乏味卻有利可圖的溝渠。自此之後,由無數蒸氣渦輪噴出的煙幕就覆蓋了波濤洶湧的上帝之鏡。工程師的手撕下了這蛇蠍美人的面罩,好讓貪得無厭,毫無信用的陸上懶漢分享紅利。她再也不神祕了;就像所有神祕的事物一般,神祕感只存在崇拜者的心目中。人心變了,人也變了。曾經一度熱愛崇拜大海的侍從,以火與鐵武裝起來,克服了內心的恐懼,成為一群斤斤計較、冷酷苛刻的主人。昔日的大海是美艷絕倫的女主人,臉色深沉,眼神殘酷,然而有所應承。如今的大海是遭人糟蹋的賤役,凶殘的螺旋槳攪起翻騰發泡的海浪,使大海滿臉皺紋,面目全非。海和圖書上浩蕩無垠,懾人心魄的魅力已遭剝奪,大海的美、大海的神祕與大海的希望,都已經破壞無遺了。
「不會的,胡迪先生。」
那男孩子想用結結巴巴的英文解釋,說不上幾句就給林格打斷了。
「這比什麼『我要去釣魚』更厲害了,」大感意外的林格批評道。「你要的是錢?好傢伙!好傢伙!你還居然不怕逃跑,你這把瘦骨頭,你呀!」
「你一直躲在那兒,是不是?」林格說。「好吧!你要幹什麼?說出來吧!他媽的!你到這兒來,可不是只為了嚇壞我吧?」
「英國船長。」
「跟我上那艘船去好嗎?」
「沒有,胡迪先生,還沒有,但是我在想法子,」威廉斯總是這樣回答,帶著愧疚求恕的口氣。
「船只去不遠——去泗水。會把我送回船上。」那孩子叫道。
「不,」那孩子反駁道,「我要留在這兒,不要回家。賺錢在這兒,家不好。」
「好吧!別這麼做了,我知道他這個人,別這麼做。」做老闆的會如此勸告道,然後,再俯身檯上,充血的眼睛定神盯著文牘,他會仔仔細細的用那胖手指去檢閱信件中細削扭曲的字母,而威廉斯則在一旁恭恭敬敬的等待著他下一步的指示,接著畢恭畢敬的問道:
威廉斯在商務上的成就,使他在與林格來往時,神氣起來。他挺喜歡他的恩人,但對於老人行止的率直,也未免有些瞧不起。不過,林格性格中有些地方還是讓威廉斯略微心折的。這個絮絮不休的海員,知道在那些威廉斯很有興趣的事上賣關子。此外,林格還很有錢,單憑這一點已足夠使威廉斯羨慕了,雖然並非羨慕得心甘情願。威廉斯在跟胡迪密談時,每提起這樂善好施的英國人,總是用一種困惱的聲調稱之為「幸運的老糊塗」。胡迪會咕咕噥噥的表示絕對贊同,然後兩個人會突然對望,眼神中是沒有表示出來的想法。
「有一點。」
林格很快轉過身去,一個看來很瘦的男孩向後一躍,動作靈敏可嘉。
孩子一言不發就向船走去,躍上了船首。
和*圖*書「這樣最好不過。」林格說得很肯定。
「想法子!老是想法子!你可以想法子!你也許自以為很聰明,」胡迪繼續咕噥,眼也不抬。「我跟他已經做了二、三十年生意了,這個老狐狸。我也試過想辦法,哼!」
「唔,我明白了,」他叫道:「你是從今天早上啟航的大船上逃下來的,可是,你幹麼不去找此地的本國同胞?」
「哪!注意,郵船要是晚到了,就把錢箱在『本興』的貨倉裡存放到明天,打上火漆封起來。像平時一樣八個火漆印。船還沒到,別把錢箱運走。」
「不會了,胡迪先生,我會小心的。」
「唔,對了,你親自到『本興』去走一趟,督促他們把那筆款子點清裝好,運上往干那底的郵船。郵船今天下午到。」
「十七才這麼點點大!餓不餓?」
那男孩子在安全距離外指指一艘靠了碼頭的運貨駁船。
「胡迪先生,還有什麼吩咐嗎?」
「就這麼說了。你出去的時候跟那個豬玀說,他再不把吊風扇弄快些,我把他的骨頭一根根全打斷。」胡迪說完,用一條幾乎像床罩那麼大的紅絲手巾抹著他那紫醬色的臉膛。
這就是威廉斯事業的開端。
「沒法子,胡迪先生,我真的沒法子。」威廉斯誠懇的說。
「還有別忘了那些鴉片箱,今天晚上要的。用我自己的船夫,把箱子從『卡羅琳』號轉運到阿拉伯人的船上去。」老闆繼續用粗嗄嗄的聲調說著,「你可別再像上次那樣跟我來那一套,說什麼有只箱子從船上掉到水裡。」他加上一句,突然發起惡來,抬頭望著他的心腹。
湯姆.林格是大海的主人、愛人與僕人。他很年輕就出海去。大海磨練他的身心,給予他威猛的儀容,洪亮的聲音,無畏的目光,誠實無詐得近乎愚騃的心胸。大海又慷慨賜予他可笑的自信心,以及對造物的普遍熱愛;更使他仁厚寬容,傲然凜冽,凡事動機明確了當,目的坦然無欺。大海既已把他造就成人,就像個女人般溫馴的伺候他,使他在她那喜怒無常的恩寵中安享陽光,和圖書不受損傷。湯姆.林格在海上憑藉著海發了達,他用愛人的熱情愛海,憑十足的把握輕海,也以勇士的睿智來畏海。他更像個縱壞了的孩子與一個脾氣善良慈如父母的魔頭相處一般,對大海從容得很。他很感激海,真心誠意的感激。由於他確知大海絕不可靠,因而對自己能深信大海將不我欺,更感到莫大的榮幸。
他肩負這令名而無所畏。威廉斯還是小孩子在三寶壟路上從「環宇四號」甲板上赤足跑來跑去時,他已經擁有這美譽好多年了。當時威廉斯用天真無邪的眼睛望著新奇的岸邊,嘴裡胡言亂語咒罵著四周的環境,孩子氣的腦袋裡盤算著逃脫的英雄念頭。一天清晨林格在「閃光」號的船尾上瞥見那艘荷蘭船喧喧鬧鬧的啟航,開往東部的港口。同一天夜裡很晚的時候,他站在登岸河道的碼頭上,正準備上船,當時滿天星斗,夜色清朗,小小的海關已關上大門,載他來此地的馬車已經在樹梢塵封的入鎮長街上消失了。林格以為碼頭上只有自己一個人,他把睡夢中的船員叫起來,站在那兒等他們就緒,就在此時,感到有人在牽他的外衣,還聽到一個小小的聲音,很清晰的說:
林格花了半小時就知悉威廉斯全部的平凡故事了。父親是鹿特丹一個什麼船舶掮客商的外勤夥計,母親已經去世了。這孩子悟性很高,在學校裡卻成績不好。家裡環境窘迫,弟妹成群,除了穿暖吃飽之外,毫無教養。鬱鬱不樂的鰥夫則整天穿著襤褸的外衣,破舊的靴子,在泥濘的碼頭上跑,晚上則倦睏地帶著半醉的外國船長到低級娛樂場所去廝混,弄到三更半夜才回家,為了公事跟這群人混得煙酒過量,跟這群人做生意,這樣的應酬是免不了的。然後「環宇四號」那好心腸船長給了個差事,他要替這個耐心勤快的傢伙做件好事。年輕的威廉斯起初大喜過望,繼而卻大失所望,海上生活從遠處看來引人入勝,進一步認識之後,卻原來如此艱辛苛刻。接著,就是出於一時衝動,從船上逃跑下來了。這孩子與海上的精
hetubook•com.com神格格不入,簡直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海上生活誠樸簡純,不會帶來任何他希冀的後果,他對此天生就瞧不起。林格不久就看出這一點,說可以用一艘英國船帶孩子回國去,但是孩子苦苦哀求要留下來。他寫得一手漂亮的好字,很快就把英文學好,計數又十分敏銳,林格就在這方面使他發揮所長。他年事漸長時,商業天才發展得十分驚人,林格自己在途中要轉往什麼偏僻地方一行時,往往把他留下在這個那個島上,獨自處理商務。後經威廉斯表示自己想做生意的意願;林格就讓他進入胡迪公司。威廉斯萌生去意頗使林格不快,因為他多少跟這個受自己保護的人建立起一些感情。但是他仍然以威廉斯為榮,誠心誠意的為他說話。最初是——「伶俐孩子可再也當不成海員」。後來威廉斯協助商務時,每提起他總是說:「那聰明的年輕人。」其後威廉斯變成胡迪的心腹職員,參與許多棘手的要務時,這個直心直腸的老海員就會用手指著他背後,跟站在他身邊的不管什麼人,滿口讚歎的低聲說道:「看看這有先見之明的傢伙,非常有眼光的傢伙,看看他,老胡迪的心腹,是我把他從溝裡撿回來的。你可以說,真像隻餓得半死的貓,皮包骨的。發誓是我提拔他的,現在島上的商務,他比我還懂得多了。千真萬確的,我不是開玩笑。比我知道的還多。」他會一本正經的重複再三,誠實的眼裡顯露著純真的得意之色。
他伸出一條矮胖腿,凝望著赤著的腳背,草拖鞋掛在腳趾上。「你沒法子把他灌醉?」打了一陣呼嚕,他會這麼加上一句。
文克坐在靠近老闆私人辦公室的小門前,威廉斯會跟文克先生熱絡地招呼,然後帶著一股大人物的神情向貨倉走去。文克先生溫文的臉上每一條皺紋裡都露出極端厭惡的神色,眼隨著那在一綑綑一箱箱貨物的陰影中掠來掠去的身影,直至它穿過闊大的拱廊,進入陽光燦爛的街道上為止。
「倒是熟門熟路的,」林格重重踏進帆腳鐵索拿起操舵索時,咕噥著說。「划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