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三
他不敢從飯廳敞開的門口進去,只是猶疑不決的站在那張小工作檯旁,檯上攤著一小幅白洋布,還插上一根針,好像做了一半活匆匆忙忙就停下來。那隻冠毛淺紅的鸚鵡一看見他,就笨拙的跳動起來,在棲木上殷勤的攀上攀下,含混不清的大叫「喬安娜」,尖銳的叫聲把名字最後的音節拖得長長的,就像是一陣瘋子的笑聲。走廊上的簾子在微風中輕輕晃動了一、兩次,每次都令威廉斯微微一驚,以為他妻子會出現,但他一次也沒抬眼來望,雖然耳朵在聆聽著她的腳步聲。他逐漸想得出了神,不停猜想她會以那一種態度來接受他的消息——以及他的命令。由於出了神,他幾乎不記得去怕她在場了。毫無疑問她會哭,會傷心,她會像以往一般無可奈何,受驚害怕,而毫無作為。而他得在已遭摧毀的生命中繼續拖著這軟弱的擔子向黑暗裡去。多可怕?他當然不能任由她與孩子受苦挨餓,威廉斯的妻與子!威廉斯這成功的人,聰明的人,威廉斯這胡迪的心腹……呸!可是威廉斯現在是什麼?威廉斯這……他把這想了一半的念頭扼殺了。清了清喉嚨忍住呻|吟,啊!他們今夜會不會在撞球室裡談論他——這是他的世界,在那兒他至高無上,他與那批人來往是屈尊俯就的。他們會不會用滿是驚奇、假裝惋惜、一臉嚴肅,搖頭擺腦的神態來談論呢?這些人之中有幾個欠他錢,可是他從沒催過債,他才不呢!威廉斯,人稱好漢俊傑的!而現在他們毫無疑問的會因為他垮台而幸災樂禍!這批笨蛋!就算他現在垮了,還是覺得自己遠勝過這批人,他們只是老老實實或沒被人揭發而已。一批笨蛋!他向想像中的這群朋友揮動著拳頭,受了驚的鸚鵡掠動翅翼,拚命亂飛尖叫。
「夠了!」威廉斯慢吞吞的說,做了個引人注目的手勢。
「我會走的,」威廉斯沉著的說,「我很感謝妳,妳生平第一次使我開心。妳是吊在我脖子上的一塊石頭,妳明白嗎?我本來只要妳活著一天,就不打算把這個告訴妳的,可是妳現在卻叫我說出口了。我還沒走出這個門,可是心裡頭已經把妳忘得一乾二淨了。妳倒叫這件事很容易辦,我很感謝妳。」
「原來妳早就料到這事兒,」他說,「這是個陰謀詭計。屋子裡哭哭啼啼的是誰?又是妳的寶貝家人,是不是?」
「救命!」威廉斯太太用刺耳的聲音叫道:「救命!」
「閉嘴,妳這蠢貨!」威廉斯叫道,想用自己憤怒的聲音把他太太、兒子的喧鬧聲壓下去,一面在盛怒中,狂撼著那張小小的鋅檯。
「好了,喬安娜,」m.hetubook.com.com他有點兒不耐煩的說:「別站在那兒發呆了。妳聽見沒有?我們得……」
「別動粗,威廉斯先生,」倫納德急急忙忙地說。「白人之間發生這種事,讓土人看著不像話。」倫納德雙腿發抖,聲音忽高忽低,一點都沒想到要自制。「忍忍,別動粗,」他匆匆囁嚅道:「我是個好人家出身的體面人,而你……太可惜……他們都說……」
她現在安靜下來了,把哭著的孩子匆匆放在大椅子上,突然無所畏懼的向他走去。
「你也這樣!」威廉斯大惑不解地說。「我碰都沒有碰她,這裡難道是瘋人院嗎?」他朝樓梯口走去,倫納德噹一聲拋下鐵棍,朝院子大門口直溜。威廉斯轉回來對住他妻子。
他抬起頭來望他妻子,要說的話頓住了。她用她那雙大大的斜眼睛盯住他,眼睛看來比平時大了一倍。孩子的小髒臉枕在母親肩頭上,正睡得安詳。鸚鵡現在安安穩穩停在棲木上,發出低低的咕咕聲,不但沒打破屋內的沉寂,反而加深了靜默之感。威廉斯望著喬安娜時,她的一邊嘴角往上一牽,憂鬱的臉上平添狠毒的神色,是他從未見過的,他大感意外的向後退了一步。
他的思想現在飄回了老家。佇立在滿天星斗、熱帶微溫的靜夜裡,他感受到東風苦澀的氣息;在雲空的陰影下,他看到高房子又高又窄的前端;在泥濘的碼頭上,他瞥見那個衣衫襤褸、高聳肩頭的身影——一個疲憊不堪的人那張忍耐、褪色的臉,為了他那些守候陋室中的孩子在掙麵包,真可憐!真可憐!但這一切已經一去不回了。這些事與威廉斯這聰明人,與威廉斯這成功者之間又有什麼關聯?他在許多年前已經跟老家脫離關係了,那時候是對他好,現在是對他們好。這些都已成為過去,永不再回了。他突然發起抖來,看到自己在未知與可怕的危機中孑然一身。
「妳從前用手摟著我脖子——那時候我們還沒結婚,可沒叫我流氓,」威廉斯不屑地說。
「是我媽,」她說。「我媽來保護我抵抗你——你這沒有來頭的人,你這流氓!」
經過一段時間,耳畔響著胡迪的辱罵聲逐漸模糊了,羞慚之感慢慢減退,代之而起的是滿腔憤怒,既氣自己,更氣因緣際會,竟使他變成如此沒頭沒腦輕舉妄動。真是輕率得沒頭沒腦——這是他對自己過錯所下的定義。既然他的聰明是無可否認的,還有什麼比這更糟呢?一個精明的頭腦犯了這種錯可真要命!他簡直認不出自己來了,一定是神經失常了。對了,突然神經失常!現在多年來的心血毀於一旦m.hetubook.com.com,他會有什麼下場呢?
他恢復神智的時候,已來到城外。在堅硬龜裂、已經收割了的禾田中跌跌撞撞。他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天已經黑了,他一定得回去。他慢慢走回城裡的時候,腦海裡重溫白天的事,感到寂苦難當。他妻子把他攆出家門,他狠狠的揍了他大舅子一頓——那是達.索薩家的一份子,那群他的崇拜者的一份子。他幹了,可是,不對!那是別人幹的,現在走回去的又是另外一個人,一個沒有過去,沒有將來,只有痛苦、恥辱與憤怒的人。他停了步向四周張望,有一、兩隻狗竄過空蕩蕩的街道,衝過他身旁時,受驚的吠叫著。他現在來到馬來人的住宅區中。那些竹房子匿藏在小小庭院的濃綠蔥蘢中,又黑又靜,男人、女人與孩子都睡在裡頭,都是人!他還能睡嗎?睡在那兒?他覺得自己見棄於全人類,在他重續疲憊的步伐之前,毫無指望的向四周望望,發覺世界好像變大了,夜也變得更深沉更黝黑了。但是,他仍然執拗的垂著頭向前走,就像披荆斬棘似的,然後突然覺得腳下踩著了木板,一抬頭,望見碼頭盡處的紅燈。他一直走到盡頭,在燈下,依著燈柱站在那兒,望著海中的拋錨處,那兒有兩艘船停泊著,在滿天星光下輕晃著細細的桅索。碼頭的盡頭!從這兒再走一步,就是生命的盡頭了,什麼事都一了百了。這樣還好些,他還能做什麼呢?事情一去不回頭,這點他看得很明白。他們全體的敬重仰慕,往昔的習慣,舊日的情意,在清楚明白他名譽掃地的原因之後,都已經突然了結。所有這些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在這剎那他跳出了自我,衝破了自私——從一向的自我利益、自我慾望中解脫出來——離開了自我的聖殿,不再囿於以自我為中心的思想中。
他生平第一次對未來感到害怕,因為他已失去了信心,失去了對自己成功的信心,而信心的摧毀,全是他愚不可及,一手造成的。
兩天之後,他知悉一切了。文克先生聽到門把的轉動聲,就從寫字檯旁跳起來,他一直在那兒心驚膽戰的聆聽著私人辦公室裡的喧鬧聲,然後急急忙忙埋首在大保險箱裡。這是威廉斯從通到胡迪密室小綠門經過的最後一次了。這個密室在過去半小時內傳出咆哮之聲,人家還以為是什麼野獸的洞穴哩!威廉斯從他受辱之所出來後,困惑的眼睛,一瞬攝盡滿屋的人與物。他看見那拉吊扇男孩受驚的模樣;那些中國出納員跪坐在地上,臉上木無表情,茫茫然望著他,停了的雙手則在地上一堆堆閃閃發光的荷蘭金盾上游移m.hetubook•com•com著;也看見文克先生的肩胛骨,以及他那兩隻紅耳朵的耳朵邊。他看見杜松子酒箱排成長長一列,從他站立的地方,一直伸展到拱形的門口,出了門,他也許可以透口氣了。通道上有條細細的繩子橫在那兒,他分明看得真切,卻重重的絆了一下,好像這是條鐵棒似的。最後終於走到街上了,但吸不到足夠的空氣來填滿胸腔,他朝家裡走去,一面喘著氣。
這是一件苦差。他說得很慢,緬懷著早年生活順遂,如今很不情願承認這一切都已經了結,往後日子沒那麼好過了。由於他自信已給予她一切物質上的滿足,故此從不懷疑不論未來路途如何險阻坎坷,她一定會跟他同甘共苦的。他對這件事很有把握,但並不感到飄然。他是為了討好胡迪娶她的,他既然做了如此重大的犧牲,她自該心滿意足,再無苛求了。她當了這許多年有頭有臉的威廉斯太太,享了這些年清福,又受了幾許呵護與柔情。他小心保護她不受任何身體上的傷害;至於她受別的痛苦,他可一點印象都沒有。他確保自己地位優越,也是為了給予她另一種福利。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他之所以告訴她這一切,是要她看清楚自己的損失有多大。她既然這麼遲鈍,非這麼說,沒法讓她明白。現在一切都已完結,他們必須遠走他方,離開這所房子,離開這個島,走到遠遠的沒人知道的地方去。也許到英屬海峽殖民地去,憑著他的本事,可以在那兒找份差事,可以跟比老胡迪公道的人打交道。他澀笑著。
「是你前說後說,讓我婚後不再用手摟住你脖子的。」她答道,握緊了拳頭,把臉湊近他的臉。「你老是吹牛,我卻受苦受罪的一口氣也不吭。你了不起的地方,我們了不起的地方,你常誇口不停的,現在變成什麼啦?現在我要去靠你主子施捨過日子,不錯,這是真的,他差倫納德來告訴我的。至於你呢!到別處去吹牛,去餓死吧!好了,哈!我現在可以透口氣了,這房子是我的了。」
她身向後退,眼睛又怒又驚的瞪著他,威廉斯一動也不動的望著,意外地楞住了,不知他妻子腦袋裡的憤怒與反叛從何而來。為什麼呢?他對她做過什麼啦?今天真是不公道的一天!先是胡迪——再是他妻子,這「仇恨」在他身邊潛生了許多年,不由使得他怵然心驚。他想開口說話,但是她又尖叫起來,就像一根針扎進他心裡一樣。他再次舉起了手。
「喬安娜!我今天早上留在家裡的錢在妳那兒吧?」他問道:「我們現在需要這筆錢了。」
「喔!你這個了不起的人!」她慢吞吞的重複,左望右https://m.hetubook•com.com看,好像在預想突圍逃遁的途徑。「你還以為我會跟你去挨餓。你現在垮了。你以為我媽跟倫納德會讓我走?而且跟你走!跟你!」她藐視地重複著說,提高了嗓子,把孩子吵醒了,低低嗚咽起來。
他說這番話時,認為自己是個正人君子。這倒沒什麼新鮮,但他仍然算是超出自己預期的水準,有什麼辦法呢?歸根結柢,生命中仍然有些神聖的事。婚姻就是神聖的,他可不是破壞婚約的人。他能夠堅守原則,確使自己十分滿意,但即使如此,他還是不屑於望他妻子一眼。他等她開口,然後就得安慰她,叫她別哭得像個傻氣的淚人兒,叫她收拾上路。上那兒去?怎麼去?什麼時候去?他搖搖頭,他們一定得馬上離開,這是最要緊的事。他突然感到有馬上離開的必要。
「什麼?」威廉斯大吼一聲,突然感到氣得發瘋,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已看到倫納德.達.索薩在他腳下的塵土裡打滾了。他一腳跨過他那趴在地上的大舅子,漫無目的地衝到街上,人人都讓路給這個發了瘋的白人。
「別打她!威廉斯先生,你是個蠻子,一點也不像我們白人。」
他轉身走下樓梯,不再瞧她一眼,她直直的、靜靜的坐在那裡,睜大著眼睛!孩子在懷裡哭鬧著。威廉斯在門口突然碰上了倫納德,他正在門口東躲西閃,來不及避開。
「喬安娜!」威廉斯喝道。
這些話,再加上她的語調,使他目瞪口呆,就像有人在他耳邊轟了一槍似的,他楞楞地回望著她!
威廉斯一抬頭瞥見他妻子正從屋角走來,就趕快垂下眼睛,靜靜等她走近來站在小檯子的另一端。他不瞧她的臉,但看得見她那身熟悉的紅衣裙,她是拖曳著這紅裙子過日子的。前面是一串邋遢的藍蝴蝶結,又汙穢,又歪七扭八的,裙子下襬撕裂了一塊,每當她懶洋洋走來走去時,就像條蛇似的拖在後面。頭髮漫不經心的束成一把,糾纏不清的拖在背後,看來散散亂亂。他的目光從最下面的蝴蝶結逐個向上移,看見有些結子只用一根細線連著,但向上望到她下巴就停止不再往上望了。他望著她細細的脖子,她那亂七八糟的衣服下凸顯的鎖骨,他看到她用細細的手臂、多骨的手緊摟著孩子,不由得對這些命中的負累感到深惡痛絕。他等她開口,卻感到她的目光駐留在他身上一聲不響,於是就嘆息一聲,說起話來。
「喔!你這個了不起的人!」她清清楚楚的說,但是聲音低得幾乎像耳語。
他還沒想通這問題,就發現自己已經來到家門前的花園裡。房子是胡迪送的結婚禮物,他望著房子,發現還在那兒,略感和_圖_書驚異。他的過去已經完全摧毀了,住宅是屬於過去的一部分,現在好端端出現在面前,在午後酷熱的陽光下,顯得乾乾淨淨喜氣洋洋,看來是多麼格格不入。房子是座小巧精緻的建築物,門窗眾多,四周都有深深的陽台,由細巧的柱子支撐著,柱上攀滿了綠色的爬藤,斜側的屋頂、突出的屋簷上,也攀滿了這些植物。威廉斯慢慢爬上通往陽台的十來級台階,每走一步停一停。他須告訴妻子。一想到要這麼做就心驚膽戰,而自己居然會心驚膽戰也使他懊喪不已。怕去面對她!再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能測出他周圍、他內心的轉變有多大了!變了另一個人——變了另一種生活,自信心沒有了。他若怕面對那個女人,那他這個人也就所值無幾了。
對威廉斯來說,機會與誘惑都太大了,在一時急需的壓力下,他玷汙了一向引以為榮的信譽,長久以來這是他聰明過人的標記,但也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來。這一陣子玩牌手氣不好,自己的小小投資虧蝕,達.索薩家裡這個那個又需要額外的錢用——因此,他蕩離了誠實之途,自己還不甚知覺。這條路模糊不清,界限不明,他得花些時間才弄得清楚自己多年來一直在邊緣徘徊的這一片荆棘重重的曠野險地,目前到底有多深入。他向來都沒有別的準則,只有自己的方便與他那套達至成功的信條,這套信條是他在生命之書中為自己找出來的——在書中讓撒旦寫下的那有趣的幾章,寫來考驗人的目光是否銳利,心志是否堅定。有那麼短暫的、既黑暗又孤獨的一陣子,他很懊喪,但他卻有一股勇氣,雖然不足逾高,但能奮涉泥潭——如果沒有其他途徑可走的話。他以償還公款為己任,以不被揭穿為職守。在他三十歲生日那天,幾乎已經完成這項任務了——而他也能聰明的克盡職守。他覺得自己很安全;又能懷著希望來展望他那正正當當的大志了。沒人膽敢懷疑他,而且再過幾天,也沒有什麼可懷疑的了。他覺得飄飄然,當時並不知悉自己氣數已盡,厄運將至了。
「別開口,我已經聽到許多年來等著要聽的事了。你呀!簡直垃圾不如,你一向把我踩在腳下。我已經等了好多年了,我現在沒什麼可以怕的了,我不要你。別走近來,啊……!」他伸手做出懇求的表情時,她高聲尖叫起來:「啊!走開,走開,走開!」
屋子下頭是浴室及工作間,倫納德手持一根生鏽的鐵棍,從那兒走上來,他從樓梯下面帶著威脅的叫道:
她跳向後,眼裡又露出驚恐的神色,把孩子一把抱起來,擁在胸前,一跤跌坐在椅子上,發瘋似的用腳跟踩著陽台上回音響亮的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