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七
她感到他已經甘於投降了。憑著原始女人面臨單純衝動時不會出錯的本能,她有這種感受。日復一日,在他們會晤時,她站在一旁,聆聽他的傾訴,一面凝望著他,心中感受到最近的征服帶來的莫名恐懼,越來越消隱減退、渺如夢幻;而對他的把握卻越來越明確、可信,甚至像烈日下的實物般清晰可見。深深的喜悅,極大的驕傲,觸手可及的甜意,似乎在她唇上留下蜜糖的滋味。他伸長身子躺在她腳下,不敢動彈,因為根據經驗所得,他知道在他們初期的來往中,只要自己輕輕一動,就會把她嚇跑。他靜靜的躺在那兒,在聲音中、眼神中,流露出所有的熱望,身子卻動也不動,靜得像死亡本身一般。於是他仰望著她,她站在那兒,頭部掩映在頸際闊大優美的樹葉的蔭影裡,淡綠色的蘭花細長的穗莖在葉叢裡垂下來,跟她臉旁的黑髮纏夾在一起,宛如那些植物都爭說她是屬於它們的是那豐盛生命中燦爛綻開的花朵,這生命在幽暗中勃發,不斷掙扎著迎向陽光茁長。
威廉斯記不起是什麼時候以及怎麼樣離開愛伊莎的。小舟離開森巴鎮的房舍在河流中央漂浮時,他發覺自己掬著手淘著河裡的泥水喝。隨著神智的恢復,起了無名的恐懼。有些什麼占據了他的心,既模糊不清又霸道專橫,說不上來是什麼卻非要他服從不可,他最先的衝動就是想反抗,他永遠不要再回到那裡去,永不回去!他緩緩環顧在劇烈的陽光下燦爛生輝的周遭,拿起了槳。一切都好像改頭換面了!河闊了,天高了,划著槳,小舟泛流得多麼快!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有了兩個人甚至更多人的力氣?他上上下下打量著兩岸的叢林,矇矓中以為只要把手一揮,就能把所有這些大樹都揮落到河裡去。他的臉上感到灼燙,又喝了些水,喝完後嘴裡泥糊糊的味道,使他有種墮落的快|感。
每天她更走近一點。他窺察著她緩慢的進展——由於他愛的傾訴,這女人逐漸馴服下來。那是讚美與愛欲的單純頌唱,從開天闢地以來,就像大氣般把世界團團圍住,只有在一切都到盡頭時方才了結直至再沒有嘴唇去唱,也沒有耳朵去聽時,方才不再存在。他告訴她,她很美,令人愛慕;他一次又一https://m•hetubook•com•com次的重複,因為他這麼告訴她時,已經把心中所想的一切,傾腹相授了,把唯一的思想、唯一的感受表達出來了。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看到她臉上好奇吃驚及疑惑不信的表情逐漸消失,她的眼神柔和起來,唇上的微笑越來越久,笑得彷如陶醉於美夢裡,在初萌的柔情中,略帶著勝利醉人的洋洋意氣。
像一個追尋鬼魂的人,他踏上小徑時,兩眼熱切地張望著,腳下不情不願的跨步向前。他發現自己站在路口——一條窄窄的小徑向左拐向奧馬的地方,就收住了腳,臉上聚精會神,像在傾聽一個遙遠的聲音——他自己的命運之聲。這是個詞語不清但意義深長的聲音,接著,但覺內心摧裂。他捏緊手指,手與臂的關節格格作響,前額冒汗,凝成顆顆小珠。他向周圍拚命張望,在黑黝一片的矮樹叢上,看到高高的樹梢頭,枝葉扶疏,映著淡淡的天色,黑黑的矗立著,就像夜色化作碎片,浮在月光裡。腳底下暖暖的蒸氣,從燠熱的土地冒起,圍繞著他的是一片沉靜。
耳中彷彿灌滿了奧邁耶的笑聲,他划著小舟斜斜越過湍急的水流,一面自言自語說自己隨時都可以回頭。他只是去看看他們經常會晤的所在,去看看那棵他躺在下面由她握住手的大樹,去看看那她坐在他身旁的地點。只是去那裡走一趟便回頭——如此而已。但是輕舟泊岸時,他一躍而出,忘了繫好纜索,小舟給草叢絆留了一會,就沖開去,一去無蹤,他想衝入水中繫縛都來不及。最初他嚇呆了,他現在回不去了,除非喚醒族長的手下,去找艘船,找些划手來——而要去巴塔魯魯的地方,就必須經過愛伊莎的家!
威廉斯一等到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從忙碌的河邊溜開,就渡過河到邂逅愛伊莎的地方去了。他躺在溪畔的草叢裡,聆聽著她的腳步聲。白日燦爛的陽光穿過參差不齊的樹隙,流瀉下來,散落在巨大樹幹的蔭影裡,變得柔和起來。在一片蒼翠的背景前,隨處可見一道道狹狹的陽光,在粗糙的樹幹上潑灑金暉,在跳躍的溪水上耀眼生輝,或留駐在一片突出的樹葉上,閃閃發光,清晰可見。白色的禾雀在他頭頂上澄澈的藍色空隙飛掠https://www.hetubook.com.com而過,鳥翼在陽光中發亮,熱浪從天上經此空間傾瀉下來,緊罩在蒸熱的地上,翻滾在樹叢間,把威廉斯團團包圍在輕柔、沉鬱的空氣裡。空氣裡瀰漫著淡淡的花香,以及生命敗壞後的腐爛氣息。在自然的氛圍中,威廉斯深感慰藉,逐漸對過去渾然忘懷,對未來漠不關心了。他對過去輝煌成就的記憶,他的過錯與他的野心,都在這熱浪中銷聲匿跡;這熱浪好像把他心中一切悔恨、一切希望、一切憤怒與一切力量都融化掉了。他躺在那兒,在那暖洋洋、芳芬四溢的避難所中,想念著愛伊莎的眼睛,回憶著她的聲音,她嘴唇的翕動,她的一顰一笑。
接著,突然間,他的肌肉一鬆,意志屈服了。腦袋裡似乎有什麼在啪地一斷,而這幾個鐘頭以來強捺下來的願望與慾念,帶著烈火般的熱與聲轟入腦中。他一定得見她!立刻見她!現在就去!今晚就去!他對於失去的時光,每一吋已逝的光陰都忿然遺憾,現在再沒有抗拒的念頭了。但是由於本能上對無可挽回的事物的恐懼,由於人心天生的虛偽,他要留條後路。他在晚上從不外出,奧邁耶知道了什麼嗎?他會怎麼想?最好問他借槍,月明之夜……去獵鹿……一個藉口,他會向奧邁耶撒謊,有什麼關係?他一輩子每一分鐘都在向自己撒謊。現在為了什麼?為了一個女人……以及如此……
奧邁耶的答覆顯出他的謊言無濟於事。凡事都瞞不過人,就算在這地方也一樣。好吧!他不在乎,除了損失了的時光他什麼都不在乎。要是他突然死去又怎麼辦?還未看到她之前死去,還未能夠……
渴望已久的日子終於來臨了。她在他身旁的草地上坐下,快快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手中,他突然坐起身來,動作表情就像一個人因為房子塌了而驚醒過來一般。他的全部血液、全部感情、全部生命都像湧入那隻手中,剩下他疲憊乏力,打著寒顫,突然感到黏冰冰,渾身癱軟,好似中了致命的槍傷。他粗暴的甩開她的手,彷彿是什麼火燙的東西一般,坐在那裡木然不動,頭向前垂,眼睛盯著地下,痛苦地喘著氣。他本能的畏懼與明顯的害怕絲毫沒有令她沮喪。她臉色凝重,雙目嚴肅地望
和圖書著他。她的手指摸撫著他額旁的鬢髮,輕輕向下撫弄到面頰,溫柔地扭捲著他長鬢的鬚尾。在她愛撫下,他坐著直發抖,她卻猝不及防的跑開了,在一連串清脆的笑聲中,在碧草的波動中,在蔽覆小徑的嫩枝的輕搖中消失芳蹤,只留下動作與聲音杳不可尋的痕跡。
像平時一樣,他們很早就上床了。但是到了半夜,威廉斯感到鬱悶難當,就從吊床上一躍而起,奔下台階,跑到院子裡去。兩個當值夜班的看更正坐在一小堆篝火旁,用單調低沉的聲音聊天,在威廉斯穿過火堆投射出的光圈時,好奇地抬起頭來望著這個白人神色不寧的臉孔。他在黑暗中消失,然後又折回來,靠近他們走過,但是從他臉上看來,彷彿茫然不知有兩人存在。他來來回回地踱著步,自言自語。兩個馬來人低聲商議了一番,就悄悄離開火邊,因為認為留在一個行為如此怪異的白人旁邊,實在不太安全。他們退到倉旁的角落裡,徹夜好奇地窺視著威廉斯。直至破曉之後,旭日初升,突然光照大地,於是奧邁耶的地盤又甦醒過來,開始了工作。
他向四周張望求助。周遭萬籟俱寂,毫無動靜,好像是對他冷然斥責,斷然拒絕,以及殘忍的漠不關心。他身外既無安全,心中亦無避難之所,所有的只是那女人的倩影。他突然間神志清朗起來——一個最愚昧懵懂的人,一輩子也會那麼殘忍的清醒一次。他似乎看到內心的事物,但看到的奇怪景象使他怵然心悸!他,一個白人,至此為止,最大的過失也不過是缺乏一點點判斷力,以及過分信賴自己那種人的正直罷了;那女人卻是個完完全全的野蠻人,而……他想告訴自己說,這件事是不會有結果的,這種努力是白費心思的。他以前從未經歷過這種情感,他當時身為一個文明人,高枕無憂,每逢聽說這種事必然嗤之以鼻,現在這情感卻摧毀了他的勇氣。他對自己深感失望,好像在向一頭野獸獻出自己這一生,自己這一族,自己這文明中白璧無瑕的貞潔一般。他覺得失落在危如鬼魅、無可名狀的事物中。他掙扎著,但心知必遭挫敗失了足,於是跌回到黑暗中去,他微弱地喚叫了一聲,高舉雙臂,就像一個人在水裡游得筋疲力竭,終於撒手了——因為船www.hetubook.com•com已經在腳下沉落,因為夜色深沉而岸邊遙遠,也因為死亡比掙扎反勝一籌!
在我們的生命中,時有短暫的片刻,不足以構成記憶的一部分,只留下感覺;記不起舉止動作,或生命任何外在的表徵。這些都已消失在當時不似人間的輝煌或幽暗之中了。我們全神貫注,冥想著那在我們軀體中的什麼事物,軀體繼續呼吸時或喜或憂,或出於本能而逃避,或出於本能而奮起掙扎,或甚至於死亡。但是在此時此刻,死亡是幸運兒的特權,是罕有的崇恩,至高無上的寵賜。
她近在身邊時,在這賦閒的男人心中,除了她的一顰一笑,世界上就什麼都沒有了。過去是空白的,將來也是空白的,而目前,只有她的存在這一煥發輝耀的事實。但是她一走就突然天日無光,只留下他羸弱無助的一個,似乎一切都給殘暴的剝奪殆盡了。他這人活了一輩子,除了事業,心無旁鶩,一向瞧不起女人,對那些受女人影響、即使稍受影響的人都藐視;他這強壯有力,甚至犯的錯都高人一等的人,終於明白到他的自我已讓一個女人用手從內心攫走了。他對自己才智的信心與自傲,對成功的信念,對失敗的憤怒,對再次發達的希望,以及自己必能完成願望的把握,都到那兒去了?失去了全都失去了。所有在他心中足以構成男子漢的品質都失去了,剩下的,只是心中的煩惱——這顆心已經變成了卑賤之物,只要一顰一笑就沾沾自喜;一字一語就受盡折磨;一個允諾卻又得到撫慰。
他慢慢的、痛苦的爬起身來,像是肩負重擔似的,朝河邊走去,胸臆中擁著滿懷畏懼與喜悅,但卻一再嚴肅的告訴自己這次奇遇必須就此結束了。他把小舟划入河中心時,抬起眼來對河邊投以長長的、堅定的一瞥,好像在對一個引人入勝、充滿追憶的地方看上最後一眼。他邁步向奧邁耶的房子走去,表情專注,步履堅定,宛如一個剛下了重大決心的人。他的臉色嚴肅持重,舉止動作緩慢而小心翼翼。他對自己嚴厲控制,毫不放鬆。他有栩栩如生的幻覺——幾乎真實得像現實一般——覺得自己在看守一個狡猾的囚犯。晚餐時他坐在奧邁耶對面——這是他們共進晚餐的最後一次——臉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滋長著要逃避和*圖*書自己的恐懼。他在突如其來的銳利絕望中,不時緊抓桌緣咬牙切齒,好像一個人跌下平滑陡急的斜坡,到了懸崖邊,手指甲掐入滑不留手的表面,感到自己無可奈何的向下滑,終於難逃一劫。
回到奧邁耶家裡時天色已晚,但是他穿過黑黝黝高低不平的院子時,卻步履輕快的走在別人看不見的,自己內心煥發出來的光亮裡。主人家繃著臉衝著他,使他感到有什麼突然從空下墜似的一擊。他坐在奧邁耶的對面,想跟這個沉悶的夥伴開開心心的聊聊。可是吃完飯,兩人悶聲不響坐著抽煙時,他突然間感到十分沮喪,四肢乏力,就像經歷了什麼難以彌補的重大損失似的無比哀傷。陰沉的夜色進入他心中,帶來對自己、對全世界的迷惑、遲疑與莫名的憤怒。他衝動得想大聲咒罵,跟奧邁耶吵一架,幹件粗暴的事。根本沒什麼導火線,他卻想著要把這個可恨可咒的畜生揍一頓!他狠狠地瞅著奧邁耶,奧邁耶毫無知覺,只管出神地抽著煙,也許在盤算著第二天的工作吧!這傢伙的鎮靜自若對威廉斯來說,幾乎是罪無可恕的侮辱。這個白痴!今天晚上需要他開口時為什麼偏偏悶聲不響?別的晚上他隨時都可以嘰嘰喳喳,說的都是連篇廢話!威廉斯竭力壓抑自己的無明火,煙霧騰騰中定睛望著汙漬斑斑的檯布。
她來了,當然來了。對她來說,他是新奇、未知而陌生的。他比她以前所見的任何男人都要高大碩壯,與她所認識的全都截然不同。他是得勝族人的一份子。她對自己悲慘的身世記憶猶新,在她看來他是個危險的龐然巨物。若能把威脅克制降服,變成玩物,的確是引人入勝的事。那些勝利者,說話的聲音就是如此低沉,望著敵人時,藍色的眼睛又確是如此銳利;但她卻使那個聲音輕輕地對她說話,那雙眼睛溫柔地瞧著她的臉龐。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男子漢!他告訴她自己的身世,她不能全然明白,但卻把所明白的一鱗半爪,拼湊起來,編成一個故事。故事中,他是自己族人裡一個非凡的人物,英勇過人,但時運不濟。一個不屈的放逐客,夢想有一天對付他的敵人,雪恥復仇。他既含糊陌生、不可預測、突如其來,又是一個強壯、危險、生氣勃勃的人,隨時準備降服為奴,因此深具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