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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隅逐客

作者:康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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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八

第二部

「一定跟我無關。」
「我——怕?」
「我想這兩天以來,我什麼都沒吃過,也許更久了——我記不清楚了。沒關係,我滿身都是未滅的火,」威廉斯沉鬱地說道。「你看!」他露出一隻手臂,上面是纍纍的新疤,「是我自己咬的,為了要忘記這兒被火灼傷的痛楚。」他用拳頭狠命捶打自己的胸口,打得一陣眩暈,跌坐在就近的椅子上,慢慢閉上眼睛。
威廉斯第一次抬眼望著奧邁耶的臉。
「不,是跟你有關的,非同小可的。」
奧邁耶聳聳肩膊。
「啊!你不明白的。」威廉斯輕輕說道,「她走了,走了,」他一再重複,嗚咽著說,「兩天前走了。」
他停了口,臉上因為夢想的興奮而容光煥發起來,兩眼轉向上望。他的憔悴容顏與襤褸外貌,使他看來活像一個曠野中的苦行者,在炫目榮耀的美景中,尋到了苦修的報酬。他繼續熱情奔放的低聲說道——
「這到底是自然而然的事,」威廉斯說下去,一點也不注意奧邁耶。「她自然希望得到些好處……然後我就可以把這老混蛋的嘴巴封起來,接著……」
「你把我煩死了,」他咕嚕道。「你怎麼不去找她反而來了這兒?」
「你聽不聽我說?」院子裡那粗嘎的聲音繼續說道。「奧邁耶!我上來,行嗎?」奧邁耶坐起身俯向欄杆。
「我回來,」威廉斯再繼續話題,「我是為了你我兩人的好處回來的。」
「回來?」威廉斯激動地複述著。「丟了她,回到你這兒來?你以為我瘋了嗎?沒有了她?天!你是什麼做的?只要想想她在我看不見的地方走著、活著、呼吸著。我妒忌吹拂她的涼風,妒忌她呼吸著的空氣,受她兩腳撫弄的土地,妒忌現在凝望著她的太陽,我……我已經兩天沒看見她了——兩天了。」
「奧邁耶,」威廉斯繼續說道,「聽我說。要是你算得是個人,你就會聽我說。我受苦受難,是為了你的緣故。」
「你可以再回來跟我一起住,」奧邁耶冷冷的說——「歸根結蒂,林格——我叫作外父也敬如父親的人,把你交給我的。你自己要跑掉,很好;現在又要回來了,就回來吧!我不是你的朋友,只是為林格辦事。」
「令人作嘔的活現世!」奧邁耶義正詞嚴地說,「外父在你身上到底看中了些什麼?你簡直渣滓不如!」
「豬玀!豬玀!豬玀!https://m.hetubook.com.com
光與熱落在鎮上、耕地與河流上,就像是由一隻憤怒的手甩下來似的。灼熱的光線直傾猛瀉,摧毀了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活動,埋葬了所有的陰影,也扼殺了每一絲呼吸。大地靜止不動,燦爛生輝。沒有生靈膽敢抗衡無雲天際的寧謐,膽敢違逆輝耀酷日的壓力。力量與意志、肉體與心智,全都無能為力,全都想在天降烈火之下,設法躲藏,只有柔弱的蝴蝶驕陽的無畏無懼孩兒,嬌花的喜怒無常暴君,才大膽的在空曠之處翩飛舞。牠們纖細的影子成群的在垂頭喪氣的花叢間翱翔,在枯萎的草堆上輕飛,在乾涸龜裂的地面上掠過。在這酷熱的午潮中,除了流水潺潺,就沒有其他的聲音了。河流輕旋迴轉,向前奔流,閃爍發光的浪花,互相追逐,輕輕快快的奔向碧海深處清涼的避難所。
她臉上沉重的表情退去,露出兩個酒窩。在她那長長的睫毛下,大眼睛帶著剛哭過的眼淚在閃光,因為覺得有趣而眨動起來。她一隻手緊緊抓著奧邁耶的頭髮,另一隻手高高興興的搖晃著,用盡力氣大聲喊叫,聲音清脆、柔和、明晰得像小鳥的啁啾:
「可是,奧邁耶,你難道不明白……」
「真的為什麼呢?」
他說得起勁,一口氣說下來,突然住口,瞪著威廉斯,慍怒的從鼻孔裡哼著氣。威廉斯定定地瞧了他一會兒,然後站起身來。
「你滾吧!沒看見你把孩子嚇醒了——你這個害人精。不!不!寶貝,」他哄著小女孩說。威廉斯緩緩走下梯階。「不,別哭,看哪!壞人走了,看哪!他怕你爹,可惡的壞人,永遠不會再來了。他住到林子裡,永遠不再走近我的小女兒了。他再來,爸爸殺了他——就像這樣!」他一拳打在欄杆上表示他會怎樣殺威廉斯。一隻手抱著哄好的孩子擱在肩膊上,另外一隻手向那逐漸退去的訪客指著。
他突然全身一搐,坐了起來,用雙手抓著前面的欄杆,呆頭呆腦地眨巴著眼。
「滾出去,滾!」他大嚷道。
「你不知道她在哪兒嗎?她不會走得很遠。這兩星期,本地人的船一艘也沒離開過這條河。」
「我回來了,」威廉斯開口說。
威廉斯好像沒聽見他的話,依著屋頂下的一根柱子,眺望著河面。「最初,」他低聲說道,像做夢一般。「我日子過和*圖*書得有如在天堂——或是在地獄中一般,我不知道是那一樣。自從她走後,我才明白沉淪的意義是什麼,黑暗是什麼。才知道活生生給撕成片片的滋味是怎樣的。這就是我的感受。」
威廉斯的聲調中有些什麼使奧邁耶住了嘴。他仔細端詳著眼前這個人,看到他那副模樣,不由得不吃一驚。
「你居然這樣說話!你,你為了幾個金幣就出賣靈魂,」威廉斯睏倦地咕噥著,眼睛都沒睜開。
「什麼?怎麼啦?」他咕噥著,茫茫然向四周張望。
奧邁耶悄悄走開,拿了把木製靠手椅,放在靠近露台的欄杆處,坐下來如釋重負的嘆了口氣。他把手肘擱在欄杆上,頭靠在互握的雙手上,心不在焉的望著河面,看著水流上舞動著的陽光。對岸的叢林逐漸變小了,好像沉到水平線下去了。輪廓線浮動著越來越細,終於在空中化掉。在他眼前,現在只有一片波動起伏的藍色空間——時而變深的浩大空闊的蒼穹……太陽光到那兒去了?……他感到舒適愉快,宛如有隻溫柔無形的手,從他心中卸去了肉體的重荷。再過一秒鐘後,他好像浮到明亮蔭涼之處,那兒沒有記憶或痛苦這等事。多美妙!他的眼睛闔上——睜開——又闔上。
「你還要什麼?也許要這件外衣?」說著奧邁耶就解開外套鈕扣。「或者要我的房子——我的靴子?」
奧邁耶的聲音把小女孩吵醒了,在枕頭上坐起身來大聲哭嚷。他衝到椅子那邊去,把孩子抱在手裡,盲目走回頭,絆著放在地上的威廉斯的帽子,便狠狠的一腳把它踢下梯階。
「啊!林格船長會贊同……他會贊……」奧邁耶哽住了。一想到林格為威廉斯做什麼就使他怒火中燒,臉上脹得發紫,不由得破口大罵。威廉斯冷冷地望著他。
他的臉突然間改變了,目光游移了一會兒,倏然堅定下來。
「你聽我說,好不好?」威廉斯叫道。
「喔!是嗎?」奧邁耶打斷他的話頭。「你大可不必光臨,我也不會見怪。假如沒算錯,你已經走了五個星期了。沒有你我的日子過得挺好——現在你回來了,看起來可並不順眼。」
「接著我就可以把她據為己有,跟她自己人離得遠遠的——據為己有——在我自己的勢力之下——可以去模鑄——去塑造——去愛惜——去使她變軟——去……噢!多快活!然後——然後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們就遠走高飛,離開她所知道的一切,我就是她整個世界,她整個世界!」
「我不怕你,」奧邁耶漫不經心地回答,「你身子太弱了,幹不來。你看來快要餓死了。」
「我承認你聰明過人,」威廉斯在下面反唇相稽,有些藐視與不耐。「聽我的話更可以證明這一點。你不聽,會後悔的。」
話還沒說完,威廉斯的頭已經冒上門口了,然後逐漸冒出肩膊,最後終於站在奧邁耶的面前——一度是諸島首富的心腹,如今是個喬裝的鬼魂:汙漬斑斑,襤褸不堪,齊腰以下,穿了一條破舊褪色的紗龍。他甩開帽子,露出長長的、亂蓬的頭髮,在冒汗的額頭上,糾結成一綹綹,覆掛在眼前。眼睛在眼眶中深陷,亮閃閃的,就像是餘燼中最後的火光。日灼深陷的雙頰長滿不潔的鬍子。他向著奧邁耶伸出的手在發抖,一度堅定的嘴唇現在向下垂癟,洩漏出曾經精神受苦,體力透支。他赤了雙足。奧邁耶好整以暇地把他端詳了一番。
有一刻短暫的沉默,接著威廉斯平靜的說,「你是個笨蛋,我真想踢你一腳。」
威廉斯想說話,但是奧邁耶把他轟下去。
「奧邁耶!」
「你向來到處欺詐瞞騙。」奧邁耶沉然片刻之後,放肆的說道:「一向如此!我記得以前的日子,有些人常說沒有人機靈得過你——可是你從來騙不到我。騙不著。威廉斯先生,我從來沒有真正信任過你。」
「瞎說八道!」威廉斯怒氣沖沖的叫道。「我只借了……他們全都在撒謊!我……」
「啐!巴塔魯魯從沒差人來告訴我,奇怪。」奧邁耶若有所思的答道。「你怕那傢伙嗎?」他頓了頓加上一句。
「你敢!」他壓低了聲音,但說得清晰可聞。「你敢!孩子在這兒睡覺。我不要聽你說,也不要跟你說話!」
「去他的巴塔魯魯!我在此地是老大。」
「對,我明白,我看見一個神秘莫測的混蛋!」奧邁耶狠狠地打岔。「你吞吞吐吐的威脅,究竟是什麼意思?你難道不明白我也知道一些事情嗎?他們施陰謀詭計已經有好多年了——可什麼結果都沒有。阿拉伯人多年來在這條河外走來走去——我還是本地唯一的商家,此地的老大。你是向我宣戰來的?那麼這只是你一個人宣戰,我對其他的仇家都瞭如指掌。我該在你腦袋上敲下去,你配不上吃子m•hetubook.com.com彈。該用條棍子把你一棍打死——像打蛇一般。」
「不會吧!」奧邁耶大感意外的叫道,「走了!我還沒聽到這消息呢!」他輕輕笑了起來。「多奇怪!已經受夠你啦?你知道,這對你可不算很恭維啊,我的優等同胞。」
「不,不很遠——我告訴你她在哪兒:她在拉坎巴的宅院裡。」威廉斯定睛盯著奧邁耶。
「噢!你這傢伙倒很滑稽,」奧邁耶嘲弄著說,「好吧,上來!別吵吵鬧鬧的,就上來吧!你在下面說不定會中暑,在我們門口一命嗚呼的,我可不願意這兒出事情。來吧!」
「喔!我不是說你偷我的東西,我什麼也沒有丟,」奧邁耶嘲弄的急忙分辯道。「可是那個女孩子!嗨!你偷了她。你沒付帳給老頭兒。老頭兒現在拿她賣不到錢了,是嗎?」
「喂!奧邁耶!下來呀!」
奧邁耶揚起眉毛。「真的?怎麼會?不過是你在說瘋話罷了。」他漫不經心的加上一句。
「當然我每分錢都會歸還給你。」他用一本正經談生意的口吻道。語調中包含著一些昔日的把握與昔日的自信。「每一分錢。我不需要干擾你的生意。我會打垮本地的小商人。我有腦筋——不過目前不必管這些。而且林格船長也會贊同的,我有把握。說來說去不過是貸款而已,我也近在咫尺。你大可放心。」
「噓?」奧邁耶示警的噓了一下,望了望熟睡中的孩子。「看來你真的偷過東西,」他繼續說道,強抑著得意之情。「我就料到你會幹這種勾當,現在呢,就在這兒,你又犯了。」
「不錯,還要你幫我起家。我要一所房子,還要些貨——也許還要一點本錢。我向你要。」
「那麼,我的志高的朋友,是不是由於你有自尊心,便不能跟著她到那兒去?」奧邁耶佯表關懷的問道。「你是多麼高尚啊!」
「奧邁耶,」他下定決心地說。「我要在這裡做生意。」
威廉斯感情的激越有點使奧邁耶感動,但他佯裝老大一副打呵欠的模樣。
「奧邁耶,閉嘴!」
「不止幾個錢,」奧邁耶出於本能的衝口而出,說完又楞了一會,很快就清醒過來,繼續說道,「可是你你把自己的靈魂毫無價值的拋掉,扔在一個野女人腳下,她已經把你弄成這個樣子,不久就會把你活活弄死,不管用那種方式,愛也罷,恨也罷。剛才提到金幣,你的意思我猜是指林格的錢。好吧!不論和-圖-書我出賣了什麼,付出什麼代價,我從不想讓你——最不應當是你——來破壞我的這宗交易。不過,我覺得相當安全。現在就算我父親,就算林格船長,也是碰都不會碰你,隔了十尺遠也……」
「相信我吧!奧邁耶,你在這裡的地位並不是你心想那樣穩當。一個不擇手段的對手在這裡,不出一年就可以弄垮你的生意。你會一敗塗地。現在林格長期不在,有些人躍躍欲試,你知道吧!最近我聽到不少流言,他們向我提出條件……你在這裡孤立得很。就算是巴塔魯魯……」
奧邁耶從椅子上半欠著身,越過欄杆向露台下望去,吃驚地低低吹了一聲口哨,又坐下。「見鬼啦!老天爺!」他對自己輕聲叫道。
「你死不要臉。」
「你非聽我說不可,這樁事很要緊。」
「怎麼樣!」他終於說,並沒有去握威廉斯伸出但已逐漸沿身旁下垂的手。
「別這樣大聲嚷!你自以為是在森林中跟你的……跟你的朋友在一起嗎?這是間文明人的屋子,一個白人的屋子,明白嗎?」
「奧邁耶,我向你保證,」他很溫和的說。「我這樣要求是有充分理由的。」
「你看起來好像是為一頓好飯回來的。」收不住口的奧邁耶插嘴道,威廉斯則用沮喪的姿勢搖搖手。「他們沒讓你吃飽嗎?」奧邁耶用一股吊兒郎當的揶揄口吻說下去。「那些人——我該怎麼稱呼他們呢?——你的那些新親戚,那個瞎眼的老混蛋有你作伴一定很高興,你知道他以前是這一帶海上最凶的強盜殺人犯。喂!你們一定是互相推心置腹的啦?威廉斯,你在錫江殺了什麼人,或是偷了什麼東西沒有?你說呀。」
奧邁耶遣開工人睡午覺去了。他把小女兒揹在肩頭上,快步奔過院子,奔上露台去歇涼,然後把瞌睡的孩子放在大搖椅上,墊好從自己吊床上取下的枕頭,站了一會兒,溫柔沉思的眼睛俯視著她。孩子又睏又熱,很不舒服地扭動著,睡眼惺忪的向上望著他。他從地上拾起一把破棕葉扇,向發紅的小臉輕輕搧起來,她的眼皮眨呀眨的,奧邁耶看著就笑了。她回笑了一下,倦極欲睡的眼睛亮了亮,嬌柔的頰旁梨渦一現;然後,突然垂下眼皮,張開的嘴唇深深吸了口氣,小臉上倏忽的笑容尚未消失,就已經沉沉入睡了。
「看他跑著逃,乖乖,」他哄著她說。「他不是很可笑嗎?乖乖,向他喊『豬玀』,向他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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