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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隅逐客

作者:康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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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二

第二部

十二

「最慷慨的信徒啊,您總是大方的!您不會忘記請您駕臨此地的僕人的,我不是說了真話嗎?她把他的心都灼焦了。」
他們走過巴巴拉蚩身邊,來來回回約莫五、六次,每次走到巴巴拉蚩與篝火的中途,他就可以把他們瞧得一清二楚,只見他們有時候會突然停下來,威廉斯加強語氣的說,阿都拉全神貫注的聽。然後,前一個停口不說了,後一個就微微彎下頭,好像接納什麼要求或同意什麼話似的。巴巴拉蚩不時聽到隻字片語或一聲叫喚。由於好奇心驅使,他爬到大樹下黑蔭的邊緣上,他們離他很近,他聽見威廉斯說:
「我的命運總是操在你手裡的啦!帶我到你船上的那條小船,回頭就把錢帶給奧馬。你一定得用個密封的袋把錢準備好。」
「一言為定。」威廉斯複述道。
「很好,我們談了許多事,他肯了。」
他們說的又聽不見了,但是這次沒走回頭,卻在火邊面對面停下來。威廉斯舞動手臂,高高的搖頭晃腦,一直在說話,然後又突然放下手頓著腳,隨即靜止了片刻,巴巴拉蚩凝神注視著,看到阿都拉的嘴唇幾乎使人瞧不見的翕動了一下,威廉斯突然抓住這阿拉伯人不動的手握起來。巴巴拉蚩如釋重負,吸了一大口氣。會談結束了,一切看來都算順利。
他聽不清楚阿都拉的回答。他們下一次走過時,威廉斯在說:
巴巴拉蚩留在後面,自顧自想著大計。這個森巴鎮精明的政客在後頭不屑的望了望他那位顯貴的保護者,以及他的朋友們,然後站著冥想這些人認為把握十足的未來。巴巴拉蚩可不這麼想,由於聰明過人,就隱然有不安之感,雖然倦睏,亦難以入眠。他終於離開河邊,替自己摸出條路,沿著圍籬爬行,迴避院子的中央,那兒小小的篝火閃爍著、眨巴著眼,好像院中凶險的黑暗正在反映靜空中的滿天星斗。他偷偷溜過奧馬院子的邊門,耐心地沿著竹欄柵爬行,直爬到角落上接連拉坎巴私宅的厚欄柵旁。站在那兒,他可以越過圍籬看見奧馬的茅屋與門前的篝火,也可以看到兩個人的影子hetubook.com.com坐在他與紅色的火光之間:一男一女。這景象似乎令這個心勞力細的哲人興起唱歌的欲望。他所唱的其實算不得歌,只像沒有韻的吟誦,用粗嘎戰顫的聲音,急急速速但清清楚楚的唱出來。假如巴巴拉蚩認為這是一首歌,那麼就是一首有目的的歌,也許為了這個理由,就沒有什麼藝術可言。凡是沒有技巧的即興歌曲所有的缺點,它都應有盡有,而主題又令人毛骨悚然。這首歌敘述一個沉船與口渴的故事,說一個人為了一瓢水殺死了親兄弟。一個惡心的故事,也許有其目的,但是毫無教訓可言。不過巴巴拉蚩一定很喜歡這故事,因為他唱了兩遍,第二次唱得甚至比第一次還響,把白色的米鳥跟停棲在奧馬院子裡大樹枝葉間孵小鳥的野鴿子都驚起了。在歌者頭頂上茂密的枝葉間,有一陣混亂的撲翼聲,一陣睡鳥的聒噪聲,以及一陣樹葉的抖動。火旁的人形動起來,女人的影子換了形狀。巴巴拉蚩的歌聲突然給一陣低微持續的咳聲打斷;打斷後,他沒有再唱,卻悄悄地溜走了,溜去尋找——即使尋不到好夢,也尋一點兒休息。
「他想我殺掉那個白人。他懇求我立即把他殺掉。」阿都拉輕蔑地說,又向門口走去。
巴巴拉蚩奔向大樹,在樹枝下黑沉沉的地方占了個位置,然後靠在樹幹上。他那兒大約是篝火與那兩人踱步盡頭的中央。他們在他身旁走過,阿都拉瘦瘦挺挺,頭抬得高高的,雙手垂在身前,機械地捻著念珠;威廉斯高大魁梧,比起他身邊瘦削的白色身影,看來又大又壯,他漫不經心地踱著步,每跨一步就等於另一個走兩步。他俯身向前望著阿都拉的臉,激動地做手勢時,粗大的手臂不停地比畫著。
「什麼時候?」巴巴拉蚩熱切地問道。
「我年輕時曾經跟隨他航海多年。我這次來的時候,也曾經利用知識觀察過河流的入口。」
潮濕的黑暗吞噬了大船,船上載著阿都拉與他那永不改變的洪福。拉坎巴、沙哈明與巴哈索恩靜靜望了一會兒,然後兩個客人說起www.hetubook.com.com話來,表示出他們滿懷的熱望。年高德劭的沙哈明,對於相當遙遠的未來活動大感樂趣。他會買小艇,他會到河流上游去探測,他會發展自己的生意,而且,有了阿都拉的資金做後台,他會在短短幾年之間發大財,短短幾年就夠了。目前來講,明天最好去見見奧邁耶,這個可惡傢伙的好運已到末日,得占點便宜,向他賒些貨來。沙哈明心想可以運用技巧向他甜言蜜語哄騙到手。歸根結蒂來說,這個魔頭之子是個傻瓜,這件事也值得一做,因為跟著而來的大變革會把所有債項一筆勾消。沙哈明毫不隱瞞,就把這念頭說給他的同伴聽,一面老態龍鍾的嘻笑著,一面跟他們一起從河邊踱向住所。那牛頸子拉坎巴噘著嘴聽著,毫無笑意,那呆鈍充血的眼睛一閃也不閃,在他兩個客人間,慢吞吞拖著腳步穿過院落。但是巴哈索恩突然本著年輕人慷慨熱心的特性打斷老人的絮語……做買賣很好,但是這種使人快樂的轉變發生了沒有?白人該狠狠的搶光……他變得很興奮,說得很響,再說下去,就用手按著劍柄,亂七八糟的說到殺人、放火等這些光榮話題,以及他祖先那些馳名的英勇事蹟上去了。
沙埃阿都拉披著白色的長袍,穿過魅紅的火光,飄然輕曳,就像一個端莊的幽靈,由地位較低的鬼魂左右隨侍,在登船處,稍等片刻跟他所愛的主人及盟友告別。阿都拉開船之前把意思說得清清楚楚,然後在小艇正中一個四角撐開的藍布篷帳坐下來。在阿都拉前後蹲在舷邊的划手把槳高高舉起,準備齊齊划槳。準備好了?還沒有,大家暫停。沙埃阿都拉又開口說話了。拉坎巴與巴巴拉蚩靠緊岸邊站著聽他的話。他的話振奮人心。在太陽第二次升起之前,他們會再見面,沙埃阿都拉的船也一定會航行在這條河的河面上的。拉坎巴與巴巴拉蚩毫無疑慮——假如這是阿拉的旨意。他們都是在仁慈上主的手中,毫無疑慮。沙埃阿都拉也在上主之手,這位大商家從來不知道失敗為何物!那白人亦如是——這個各https://www.hetubook.com.com島之間最出色的生意人,現在正在奧馬的篝火旁,頭枕著愛伊莎的膝頭躺著;阿都拉卻順著水流,乘著槳勢,在泥濘的河水之中,夾岸沉沉樹林的陰森高牆之間,飛馳而下,直奔那澄澈遼闊的大海。「眾島之主」號(以前屬於格陵諾克的,但被棄出售,現在重新註冊屬於檳榔嶼了。)正在那裡等候著它的主人,停泊在坦莊米拉嶙峋的紅色懸崖之下,在潮水洶湧的強流之中,不定地搖盪著。
「我走了,」阿都拉說,「威廉斯老爺,我在河口外等你,等到第二次日落。一言為定,我知道。」
「一定不能讓他出事兒,你明白嗎?平安無事,就好比在自己人當中一樣,等到——」
「哎——呀!老弱多病,」巴巴拉蚩囁嚅著,突然傷感起來。
「阿都拉老爺,我們彼此相識,」他說著,佯裝滿不在乎的樣子。
河邊,一個個模糊的身影躍動著加入喧鬧紛雜的活動中,一片叫喚傳令,吆喝嘻鬧之聲。燃著的火把冒出的煙比發出的火光更多,在紅色的火光中,巴巴拉蚩上前稟告船隻已經準備妥當了。
「我永遠不回去了,」威廉斯打斷說,「我已經六親斷絕了。我是個無親無故的人。沒有公道,忠誠也就沒有了。」
那阿拉伯人直到現在一點也沒注意到愛伊莎;她站在火邊,威廉斯表陳之後,靜默片刻,她開口說話了。她用裹著面紗減弱不少的聲音向阿都拉說了幾句寒暄的話,稱他為同胞。阿都拉很快瞟了她一眼,然後合乎禮儀的把眼睛盯在地上。她向他伸出手,用面紗一角覆蓋著;他拿起了手,握了兩次,放下來,轉向威廉斯。她探索地望著兩個男人,然後退下,好像突然間沒入夜色之中了。
「從今天算起的第二天。我什麼都答應了,也打算守相當的諾言。」
「等到什麼時候?」巴巴拉蚩低聲問道。
阿都拉跟巴巴拉蚩在院子裡並肩走開,留下那白人一個人在篝火旁。那兩個跟隨阿都拉來的阿拉伯人做先導,很快穿過小門,走進火光通明,人聲嗡嗡的主院之中,但是巴巴拉蚩與阿都拉則停留在院子的和*圖*書這一廂。阿都拉說:
「我們也可能在這裡交易的。」威廉斯說。
「阿都拉老爺,我知道你是為什麼來的。」威廉斯說道。「那個人告訴我的。」他向巴巴拉蚩點點頭,然後慢慢繼續說道:「這件事會很困難。」
兩人迅速轉過身來,若有所思的站著望住他,好像在鄭重考慮這句話的真實性。在他們的凝視下,巴巴拉蚩感到罕有的膽怯,不敢再進一步了。最後威廉斯輕輕移了一步,阿都拉緊跟著,兩人向院落走去,聲音沒入黑暗中,不久聽到他們走回來了,身影從黑蔭裡走出來,聲音也越來越清晰。他們重新繞著篝火兜圈子,巴巴拉蚩聽到幾個字,威廉斯在說——
阿都拉眉毛一揚,表示驚奇之意。同時又含含糊糊做了個手勢,好像在說「對呀!」以表示贊同和息事寧人似的。
「叫奧馬跟我住,」阿都拉說道。「等到……不過沒關係了。記住!那個白人可千萬不要出事情。」
「他活在您庇護之下,」巴巴拉蚩莊重地答道。「這就夠了!」他觸觸自己的額頭,然後退後讓阿都拉先走。
「我一上船你就付錢,我一定得有這筆錢。」
「何必告訴呢?人離開了家可以體驗生活,你到處遊歷,遊歷就是勝利。你回去時一定增長不少見聞。」
他現在向兩人走去,那兩人看見他,在靜默中等候著。威廉斯已經收斂起來了,裝出一副漠不關心的神情;阿都拉挪開了一、兩步。巴巴拉蚩滿腹疑團地望著他。
「等到我開口,」阿都拉說。「至於奧馬,」他頓了頓,斷續低聲說,「他很老了。」
「地方不成問題,做生意講求的是坦和誠。」
「阿拉真神使凡事輕而易舉。」巴巴拉蚩在遠處很虔誠地插嘴道。
「我們一起做過買賣,」阿都拉莊嚴地回答道,「但那是在遠方呢。」
阿都拉用籠統的話附和著。
「他很心焦,所有自知死期不遠的人都是這樣。」巴巴拉蚩抱歉地大聲說。
阿都拉一踏出奧馬的小屋就望見了威廉斯。他當然預期會看到一個白人,可沒料到會是這個白人,這個他很熟悉的白人。每一個在各島之間做買賣,以及跟胡迪和_圖_書有生意來往的人都認識威廉斯.胡迪的這位親信過去兩年在錫江曾經主理過該公司所有的當地業務,老闆過問得很少。所以誰都認識威廉斯,阿都拉也認識,但他並不知悉威廉斯身敗名裂的事。其實有關這件事保密功夫很到家——保密得在錫江很多人都以為威廉斯會回去,以為他只是有了什麼祕密任務暫時離開而已。阿都拉深感意外,在門口猶疑不定。他原來以為會見到一個海員——一個林格的舊僚屬之類,總之是一個普通人——也許難以對付,但始終不是他的對手。相反的,他發現自己面臨一個向來以做生意精明幹練出名的人。他是怎麼來這兒的?為了什麼?阿都拉驚異過後定下神來,以威嚴的態度向篝火走去,兩眼牢牢地盯住威廉斯。他走到威廉斯面前兩步之遙時停下腳步,舉起右手莊重的打招呼。威廉斯微微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就開口說話了。
現在他們回到先前的大院子裡了。他們一出現,滿院無精打采的情況一掃而空,所有的臉都即時變得生氣勃勃,興趣盎然起來。拉坎巴向他的貴賓走去,眼睛就朝著巴巴拉蚩瞧,巴巴拉蚩機密的點點頭叫他放心。拉坎巴笨拙地想裝出一副笑容,可是由於本性難移,就自然而然從眉頭下不情願的瞅著他所要奉承的人,詢問他是否俯允坐下用膳,還是寧願休憩?房子由他用,房子裡的一切,還有那些站得遠遠注視著這會晤的許多手下,都由他差使。沙埃阿都拉將主人的手按在胸前,低聲說了幾句心腹話,說是自己慣於清戒,加以性情憂鬱,所以不必休息,不用進食,所有這些下人也沒什麼可以派用場之處。沙埃阿都拉急於要離開;拉坎巴一股猶疑不決、鬱鬱不歡的樣子,雖表遺憾,卻禮儀周全。阿都拉老爺必須有些新的划手,要很多划手,可以縮短黝黑倦人的路程,嗨——呀!來人哪!備船哪!
阿都拉手臂一揮,似乎要拂開這最後一句話,然後語重心長的慢慢說道:
「見多識廣,安全妥當,」他說,然後又聽不見了。
「說得不錯,是真心、誠意、坦坦蕩蕩的。我會告訴你我為什麼來這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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