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一
巴巴拉蚩看見阿都拉穿過又矮又窄的門口進入奧馬黑沉沉的屋裡,聽見他們照例寒暄一番,又聽到那貴客莊重的聲音問道:「上帝保佑,除了視力沒有其他不幸吧?」接著,巴巴拉蚩覺察到跟隨阿都拉的那兩個阿拉伯人不以為然的目光,就學著他們的榜樣,退到耳朵聽不見的地方。他這樣做來很不情願,雖然明知現在裡面會發生些什麼已經完完全全不受他控制了。他怔忡不定地來回踱了一會,終於漫不經心的走到火邊來,篝火現在已經從樹下移到接近小屋入口的上風處了。他蹲坐著,開始若有所思的撥弄著燃燒中的火炭,這是他每次想心事時的習慣,等到他悠然出神燙著了手指時,就突然把手一縮,拿到頭上晃著。他坐在那兒可以聽到小屋內談話的嗡嗡聲,他分得清聲音,卻聽不出內容。阿都拉說話的聲音低沉,這流暢單調的聲音不時讓老人怒氣沖沖的叫聲、低弱的呻|吟或悲哀的顫音打斷。話聽不見是怪不舒服的,巴巴拉蚩坐著牢牢盯住飄忽不定的火光時,心裡這樣想著;可是事情會辦妥的,一切都會妥當的,阿都拉讓他很放心,他完全符合他的期望。打從他第一眼看到這個人開始——以前他只是聞其名而已——就很確定這個人是剛毅果斷的。也許太果斷了;也許以後會要分太多的好處。巴巴拉蚩臉色陰沉下來了。在他夢想實現的前夕,嘗到了疑懼重重的苦杯,這是與成功的甜頭,不可分割的。
威廉斯沉鬱地測度著自己受辱的程度。他,一個白人,白人之中的翹楚,落在這些可卑的野蠻人手中,就要淪為他們的工具了。他對著他們,感受到自己的種族、自己的道德、自己的智慧全盤的憎恨。他用悲戚憐憫的眼光看自己。她把他逮住了。他以前聽說過這一類的和*圖*書事,他聽說過女人……他從不相信這些故事……但這些故事卻是真的。只是他自己之為俘虜就更不自由、更可怖、更無可挽回,連一點救贖的希望也沒有。他納罕上蒼何以如此弄人,竟使他變成這樣!更糟的是,竟然允許像奧邁耶這樣一個人活在世上。他去見他時已經盡了自己的責任,他為什麼懵然不懂?人全都是傻子。他給了他機會,那傢伙不明白,這對自己——威廉斯來說真是慘得很。他想把她從她族人中帶走,這就是他肯屈尊去見奧邁耶的原因。他自我反省,想著心都沉下去了,知道自己的確是,不知怎麼的,沒有了她便活不下去。這事實既可怕又甜蜜。他記得最初的日子,她的外貌,她的臉,她的笑,她的眼睛,她的話語。一個蠻族女子!但他覺察到他什麼都想不起來,只想到他們離別的這三天,以及重逢的這幾個鐘頭!好吧!他若不能帶她走,就只有跟從她……他有一陣子想起米已成炊,無可挽回,竟有種醜惡的樂趣,他已經豁出去了!他以此為榮,準備面臨一切,什麼都幹。他什麼都不介意,什麼人都不在乎。他自以為天不怕地不怕,但事實上他只是醉了,中了熱情追憶的毒而醉了。
他們隔著火站著,兩人都很沉默,兩人都以自己的方式了解目前的一分一秒是多麼重要。巴巴拉蚩的宿命觀在懸宕未決的關頭,只能使他略感慰藉,因為宿命觀扼殺不了對未來的思慮,對成功的渴望,以及在等待上蒼揭曉不變旨意中所受的痛苦。宿命觀是由於恐懼未來而產生的,因為我們全都相信成功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但又懷疑自己的雙手軟弱無能。巴巴拉蚩望著威廉斯,慶幸自己有能力去擺布這個白人。阿都拉有了個領航——萬一事情有什麼差和-圖-書錯,就有個平息林格憤怒的替死鬼。他會小心把他安放在每一件事情之前。無論如何,讓白人自己窩裡反。他們全都是傻子,他痛恨他們——這些強有力的傻子。他深知憑藉公義的智慧,是穩操勝券的。
「我告訴你,」威廉斯身也不轉地說道:「假如她再離開這個地方,那你就得當災了。我掐斷你的脖子。」
威廉斯喘著氣向後一躍,就像一個信心十足的旅人,原以為路途安全妥當,卻突然瞥見腳下有個無底深淵。巴巴拉蚩走到光裡來,從側走近威廉斯,頭向後仰還微側一旁,這樣他的獨眼就可以把這個高個子白人的臉瞧得一清二楚了。
聽到大屋露台上的腳步聲,他抬起頭來,臉上的陰霾已過,換了一副警惕的表情。威廉斯走下木梯,進了院落。屋裡的光,透過粗糙的牆上的裂罅,滲了出來;在照亮了的門口,愛伊莎移動的身影出現了。她也走到屋外的夜色中,消失了蹤影。巴巴拉蚩心中納罕,不知她到底去了那裡,一時忘記威廉斯走近身來了。那白人在他頭頂上粗暴的說話聲,使他嚇得一躍而起,彷彿由一個強力彈簧把他向上彈起一般。
「阿都拉在那裡?」
他把手伸在火上,向四周張望,然後叫起來,「愛伊莎!」
「心裡充滿愛時,就沒有餘地來容納正義了。」巴巴拉蚩又開口了,還是一貫漠然的溫柔語調。「為什麼殺我?老爺,你是明白她要什麼的,她要的是個美好的將來,每個女人都一樣。你受你自己族人的虧待,放逐,這個她知道。但是你勇敢,你強壯,你是個男子漢;老爺——我比你年紀大——你是在她手裡呀!這就是強壯男人的命運。她出身高貴,不能像奴婢似的過日子。你了解她——你又是在她手中的。你像隻墮入網羅的鳥https://m•hetubook•com.com,就因為你有力量嘛。還有,別忘了我是個見過世面的人,聽命吧!老爺,聽命吧!要不然……」
他把最後幾個字用猶疑的態度期期艾艾的說出來,句子斷斷續續。威廉斯依舊在火上輪流烘著手,頭也不回的慘然一笑,問道:
他跨了一大步,把兩手按在這馬來人的肩上。巴巴拉蚩被按住了,有氣無力地前後晃動著,但是臉上還是跟他剛才坐在火旁做夢時一般平靜。威廉斯最後狠狠的一扼就突然放開了,扭轉身,在火上攤開了手。巴巴拉蚩向後跌跌撞撞,接著定下神來,使勁的搓揉自己的肩膊。
「她這麼做,你就遭殃了,」威廉斯用恐嚇的聲調說。「那就是你幹的好事,我……」
「你威脅我,」威廉斯含混的說。
巴巴拉蚩在火光圈子外說話,帶著冷嘲的意味。
巴巴拉蚩討好威廉斯,爽爽快快的從近便的柴堆取了些乾柴放在火炭上,一方面警戒地望著他。巴巴拉蚩挺起身來時,手就不由自主地移向左邊,去摸摸放在他那紗龍衣褶裡的匕首柄,但盡可能在怒目瞪視下裝作若無其事。
「你身體很健康,上帝保佑?」他囁嚅道。
「哎——呀!這話我聽過了。她要是走了——我就該死!好得很,老爺,你以為那樣就可以使她回頭啦?假如是我搗的鬼,這樣做法就搗得好,白人哪!可是——誰知道——你得沒有她一個人生活下去了。」
這一下威廉斯把身猛然一轉,巴巴拉蚩向後倒退。
「嘖!嘖!嘖!」他發出責怪的聲音;略停片刻,又以強調的語氣表示欽慕道:「真是個好漢哪!真是個堂堂男子漢呀!這樣的男子漢!」繼而用沉思的驚嘆的語調做結論道:「這樣的一個男子漢可以摧撼山嶽啦!山嶽啦!」
「把火生起來,」威廉斯突
和圖書
然說。「我要看看你的臉。」「要不然——怎麼樣?」
她先前一定是近在咫尺,因為她立時現身在火光中,上半身裹在厚厚一層層的頭巾裡,頭巾從前額垂下,尾端從一個肩頭掠到另一肩頭,把臉孔的下半部遮蔽起來,只看得見她的眼睛——黑黝黝閃著光,宛如星空。
巴巴拉蚩在篝火另一端急急忙忙說道:「阿都拉老爺來了。」
威廉斯望著這個奇怪的、包裹起來的身影,感到憤慨、驚訝而無能為力。富商胡迪的這位舊親信,胸中對於什麼是體面行為,自有一套成見。他從陰鬱鬱的紅樹,黑沉沉的叢林以及成為他主人的異教蠻子的靈魂中,避難在自己這一套所謂正當得體的觀念裡。她看來像是一一綑活生生的廉價棉織品,這使他怒不可遏。她把自己掩藏起來,只為了有個族裡的男人在一旁。他告訴過她別這樣做,但她不聽他的話。他的想法會否改變得與她對於什麼事得體合宜、什麼事値得尊重的看法一致?他真怕假以時日,會變成這樣。這一點,在他看來,真是可怕得很。她永不會改變!她認為合乎禮儀的這種表現更顯示出他們兩人之間無可救藥的分歧,對他來說就好像又向下淪落了一步。她跟他太不一樣了。他是這麼文明!他突然省悟他們之間毫無相同之處——一絲想法、一點感覺也不相同!他無法將他每一步行動最簡單的動機向她解釋清楚……但他沒有了她又活不下去!
他滿懷希望地向威廉斯寬闊的肩膊望了一會兒,用低沉勸誘的聲調向著那充滿敵意的背影繼續說道:
「可是為什麼對我生氣呀?跟我這個只為你打算的人生氣?我不是把她收容了在我自己的房子裡嗎?不錯,老爺!這是我自己的房子。我不要任何酬答,讓你們住我的房子,只因為她需要有個住所https://www.hetubook.com.com。所以,你跟她就住在這兒好了。誰能夠知道女人心?尤其是這樣一個女人!如果她想從那另外的地方離開,我算是誰呀?敢說個不字?我是奧馬的僕人呀!我只能說:『蒞臨舍下,使我不勝榮幸。』我說得對嗎?」
巴巴拉蚩向著小屋揮揮手,站著凝神傾聽。屋內的聲音停了又起。他斜斜睨了威廉斯一眼,那人朦朧的身影聳立在將成灰燼的火光上。
「我?老爺!」巴巴拉蚩喊道,語氣中佯裝驚奇,似乎略含譏嘲。「我的老爺,是誰在提到死呀?是我嗎?不是呀!我只是提到生,只說到一個寂寞的人漫長的一生!」
「她會再離開的,誰知道呢?」巴巴拉蚩用溫柔暗示的腔調來結尾。
這個面對巴巴拉蚩站著的勇敢的人,突然喘了口氣,半像是呻|吟。她違反他的意思把自己的臉掩蔽起來,這樣小小的一件事,對他來說,就像是揭發出什麼慘重的災禍似的,使他更不屑自己居然成為感情的奴隸,這種感情他向來就瞧不起;也不屑自己無法堅持自己的意志,這意志,以及他所有的感受,他的人格,這一切的一切好像都在可鄙的慾念中喪失了,在那女人無價的允諾中喪失了。他當然不能明晰分辨自己苦難的因由,但是誰也不會愚昧得不知道受折磨,不感到因七情六慾衝擊交戰而受罪的滋味。愚昧的人跟最聰明的人一樣都須因七情六慾交錯而感到受罪,但對他們來說,掙扎與失敗的痛苦看來是奇怪的、莫名所以的、挽救得來、但毫不公道的。他站著望她,也望自己,氣得自頂至踵,渾身發抖,像是給人摑了一巴掌似的。他突然笑起來,但笑聲像是一陣假笑,那走了樣的回聲,從遠處傳來。
「不錯!」威廉斯回答說,聲音出其不意的響,使巴巴拉蚩神經質地嚇了一跳,「不錯……健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