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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隅逐客

作者:康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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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二十

第四部

二十

「那她聽見了沒有?」林格鎮定溫文的追問道。
這一聲顫抖微弱的叫喚,叫得這麼費勁乏力,比起叫聲本身的突如其來,更令林格吃驚,他不知道這警告是誰發出,以及對誰發出的。以他所能見到的,院子裡除了他自己之外,並沒有其他人。叫聲沒有再起。他用警惕的眼睛,小心翼翼的掃視著威廉斯那煙霧瀰漫、孤寂寥落的院子,所見之處,只有不動聲色的靜物:那棵黑黝黝的大樹,那所關門閉戶的房屋,那暗暗發光的竹籬,以及再遠處濕濡萎靡的叢樹——所有這些東西,雖然遭了天譴,必須永遠守望著人類那無法了解的痛苦與歡樂,然而卻在它們漠不關心的一面中,確定了無生命物質崇高的尊嚴,這些物質毫不好奇、不為所動的圍繞著瞬息萬變、無窮無盡的生命中那永不止休的奧祕。
「我不理會我自己的父親,那死了的父親,我會情願你不明白我做了些什麼……我……」
「妳,」林格從容的說道,滿懷興趣的回望她一眼,「妳這女人,我想,心胸大得足以匹敵男人,可是妳始終還是個女人,我,海大王,對妳是沒有什麼要說的。」
她傾聽著,低著頭勉強用心來聽;他的聲音聽來出乎意料,遙不可測,是遠距而非屬世的聲音,是我們在夢中聽到的。隱隱約約說著駭人、殘忍或可笑的事,對這些事是沒有答案可尋的。對她他沒什麼要說!她擰著手,用茫茫然、無所視的目光熱切而無心的掃視院子,然後向上望著鉛灰、浮黑、毫無指望的天空,望著那哀傷不寧、炙熱明亮的穹蒼。穹蒼曾經目睹她的愛情如何開始,聽見過他的哀求,她的答覆,看見過他的欲望,她的恐懼,然後是她的喜悅,她的委身——以及他的受挫。林格動了動,這近在身邊的輕輕一動,促使她那雜亂無章的思緒,變成急急忙忙的字語。
「他在那裡,」她悄悄說,稍微安靜了一點,但仍然很焦慮——「他在那裡。他等了三天了,白天夜裡等候著你。我就跟他一起等。我等著,望著他的臉,他的眼睛,他的嘴唇,聽著他說話——說那種我聽不懂的話——聽他白天說的話,聽他夜裡打盹時說的話。我聽著。他在此地來來回回踱著自說自話——在河邊,在草叢中,我就跟著。我想知道——但是卻知道不了!他受到什麼事情折磨,於是用自己人的語言說話。對他自己說——不是對我。不是對我!他在說什麼?他要做什麼?他怕你嗎?怕死?他心中在想什麼?……害怕?……憤怒?……有什麼願望?……有什麼憂傷?他說呀說的,說了很多話,一直不停的說!可是我不能明白!我想跟他說話,他對我充耳不聞。我到東到西跟隨著他,希望聽懂一兩句我能明白的話,可是他心裡盡想著他自己的家鄉,離得我遠遠的。我碰碰他,他就生氣——就是這樣!」
她的雙手慢慢從林格的肩頭滑下,兩臂垂在身旁,無精打采垂頭喪氣,對她來說——對她這個野蠻、狂暴而又無知的生物來說——好像這一瞬間已經洩漏出人類孤寂的事實,這種孤寂無法穿透,然又顯而易見,無從捉摸,而又恆久不變;這種孤寂堅不可摧,圍繞著、包裹著、覆纏著每一個靈魂,從襁褓到墳墓,也許還直至身後。
「是的!好吧!我明白了。他對妳別過了臉。」林格說,「現在,妳要什麼?」
「他是什麼都不怕的。」她低聲的說道,頭向前傾,聲音戰顫但清晰可聞「是我自己害怕,才差使我來這裡的。他在睡覺。」
「等等,」她用哽住的聲音叫道,然後語無倫次的匆匆說下去:「等會兒。我聽說過。那些人常在篝火邊說起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的那些同胞,他們談起你——海上第一漢子——他們說在戰鬥中你對男人的號叫聲充耳不聞……不!甚至在戰鬥中,你的耳朵也聆聽婦人孺子之聲,他們這樣……說的,現在呢,我,是個女人,我……」
她走上前,在一臂之遙面對他站著,雙手放在他肩上;林格料不到她如此大膽,吃驚之餘,眼睛眨了兩、三次,自知內心升起了一種感情,是從她的話、她的語氣、她的觸摸而來的;一種前所未知的、奇異、深入而又哀戚的感情,因在近處看著這個奇特的女人而起了——這個狂野然卻溫柔、強壯而又纖弱、膽怯而又堅毅的女人,這個命中注定,必須夾在他們兩人生命之間的女人——夾在他自己還有另一個白人,那可惡的混蛋之間。
「完蛋了。」
她又走近了一步,兩臂下垂到身旁,然後又直直的伸出來,幾乎觸及林格的胸膛。
她突然說不下去了,低垂著眼,張開著唇,站在他面前,站得這麼靜,看來似乎已經變成一具沒有呼吸、聽而不聞、視而不見的人像,再不知恐懼與希望,憤怒與失望。她臉上出奇的平靜,什麼都不動,除了那纖美的鼻孔快速的一張一合,用間歇的節拍翕動著,就像是一隻網中小鳥的雙翼。
「女人!」她強捺著激烈的情緒反駁道,「不錯,我是個女人!你的眼睛看得到這一點,海大王呀!可是你能看得見我的生活嗎?我也聽見過——百戰的勇士啊——我也曾聽見過砲火的聲音;我也感受過槍林彈雨中,嫩枝葉在我頭上紛紛落下的滋味;我也知道如何靜靜的看著憤怒的臉龐,以及緊握利刃高高聳起的強壯的手;我也看見過人在我周圍倒下死去,而不發恐懼哀傷之聲;我也看見過疲乏的亡命之徒的睡眠,用一雙警惕戒懼的眼睛專注的守望著夜間充滿威脅死亡的影子,」她繼續說下去,聲音突然哀戚的一沉:「我曾經面對過無情的大海,膝上枕著那些渴得胡言亂語而死的人,並從他們冰冷的手中接過槳來划,這樣跟我一起的人就不知道又有一個同伴死去了。這些事我全做過。你做過的更有些什麼?這就是我的生活,你的又怎麼樣?」
「他的命,交給妳了。」林格匆匆忙忙說。
「讓我過去。我是到這裡來找一個男人談話的。他躲起來了嗎?是他差妳來的?」
「他睡得夠久了,」林格用審慎的聲調說。「我來了——現在該是他醒過來的時候了。去跟他說吧——要不然我會親自把他喚醒。這聲音他很熟悉。」
林格向嚴密關閉的房子用心的掠了一眼,就從樹後走出來,慢慢向她走去。她一看見他,唯一的表示就是那雙一直都在溜溜轉的眼睛突然定下來,雙手微微動了動,她向前踏了一大步,橫阻在他的路上,叉開雙臂。她那雙黑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唇張開,欲說還休,並沒有發出聲音來打破兩人相遇時意義重大的沉寂。林格止了步,用冷峻好奇的眼光望著她。過了一會兒,他鎮靜自若的說:
她挑逗的定睛望著林格,然後,快快的擰轉頭,向肩後瞥了一眼,充滿了謙卑的恐懼,望著那在她身後高高豎立的房子黑黝黝關上了門,在扭曲的柱子上傴僂而沉靜的站著。
她停了停,兩眼又牢牢地望著大惑不解的林格,然後用絕望的聲調急急說下去:「然後我明白他是不會跟你鬥的了!以前——很多很多天以前——我離開過兩次,為了要他服從我,要他打他自己的人,來變成我的人——我的人!老天哪!他的手跟你們白人的心一般虛假。由我推著,它向前打——由於他想要我,於和_圖_書是它打擊那強壯的手,可是——丟人哪!它什麼人都沒有殺死!它那凶惡、虛妄的打擊只使人家恨,並不使人家怕。在我四周全是謊話。他的力量是個謊話,我自己的族人對我撒謊——也對他撒謊。要來迎你——你這大人物!他除了我之外就再沒有別人了嗎?只有我!還有我的怒氣,我的痛苦,我的軟弱。只有我!可是對我他甚至連話都不說。這傻瓜!」
「老姐妹,妳為什麼要叫?」
「倘使他現在還沒有聽見妳的聲音,那他一定是去遠了——或者死掉了。」
林格的眼睛隨著她的目光,有所期待的向房子凝望。過了一、兩分鐘,他猜疑地望著她咕噥道:
「我是白人,」林格傲然說道,用堅定的目光凝望著她,目光中純粹的好奇已經讓憐憫的困擾取代了。「至於妳聽說的,那些人在夜間火旁所說的,全部是事實。我的耳朵會傾聽妳的祝禱的。可是妳開口前先聽我說。妳不用為自己害怕;甚至現在妳都可以跟我一起來,妳會在阿都拉家找到庇護——妳們是同一個教的。還有這一點妳也必須明白:不論妳說什麼,我對那在屋裡睡覺或躲著的男人,都不改變主意。」
林格直挺挺站著,雙手深深插在外套口袋裡。他的眼睛眨得很快,因為她湊近他的臉說話。她擾亂了他,他自覺得要盡力把握她的意思,而同時又不由自主的對自己說,這一切都是枉然的。
「你怎能知道呢?」她繼續說道,用一種勸誘的聲調,似乎是從她的心中流溢出來的,「你怎能知道?我日日夜夜跟他生活在一起,我望著他,我看見他每一下呼吸,每一個眼神,嘴唇每一下翕動。我不看別的東西的!還有什麼呢?連我也不了解他。我不了解他!他——我的生命!他在我眼中是如此之大,有他在,我就大地與海洋都看不見!」
她那焦慮的眼睛看到聽話的人臉上掠過某些表情,使她暫時屏住了氣,然後迸發出一陣痛苦的狂怒,這陣狂怒強烈得使林格倒退了一步,就如突如其來的陣風。她向前伸長頸子,對他大叫,他慈祥的舉起雙手,看來跟他威嚴的外表毫不相稱,自己不知所措,但卻撫慰了她。
她聽見他了,臉上隱約掠過一陣興奮,唇上的話沒說出來,縮回到她那無知的心中,跌回存在每一個人心底的泥土、石頭——以及花朵當中。
她向後退,眼睛望著地上,雙手從容不迫的慢慢舉向頭部,按著太陽穴,行止間,不知不覺充滿了哀戚之感。她的聲調輕柔抑揚,像是宣之於口的沉思。她說道:
「林格船長,別相信她!」威廉斯在門口叫著,他雙眼發腫,胸膛敞開的走出來站立了一會兒,雙手緊抓著兩旁的門楣,扭動著身體,狂野的瞪視著,好像是給釘牢在那兒似的。接著他突然頭向下衝,從木梯上奔下來,每一步腳步聲都留下空洞、短促的回聲。
「不要!」她叫道,跪倒在他腳下,好像給一把鐮刀砍倒似的。她這突如其來、預想不到的舉動,使林格吃一驚,倒退了一步。
「要我走開!他要我來的——是他自己要我來的!……妳才得走開呢。妳在要求什麼妳都不知道。聽著,到妳自己的族人那裡去吧。離開他,他是……」
「我告訴你,他覺得我是那麼樣的,我知道!我看到的!有些時候就算你們白人也說真話的。我看見他眼睛的嘛!我告訴你,我感受到他眼睛的!我看見他發抖——在我走近他時——在我開口說話——在我摸到他時。你看我!你也年輕過的,看看我。海大王,看呀!」
「這是怎麼回事?」他奇怪的低聲叫道——然後用凌厲的口吻命令道:「起來!」
她那https://m.hetubook.com.com突出的肩骨在薄薄的緊身外衣下,不安地動著。她辛辛苦若的爬起身來,一跛一跛地走開,抱怨地自言自語,朝那堆靠著籬笆放著的乾柴走去。
「明白嗎?」他慢慢說。「我讓他活命,不是出於慈悲,而是為了懲罰他。」
他回答了,起初並不望著她,只是朝著那使他迷惑的房子說道:
林格閃過一旁,讓大樹幹橫在房屋及自己中間,然後小心謹慎的繞過一面拱壁,繞時還不得不縮步,以免踩散無意中遇上的一小堆黑色的炭灰。一個站在樹後的瘦小乾癟的老太婆,正在盯著房屋看,一驚之下朝他轉過身來,用黯淡呆滯的眼睛凝視著這個闖客,接著一顛一跛地想走開。不過她似乎馬上省悟到逃走不容易,或是根本不可能,就停了下來,猶疑片刻,再慢慢蹣跚地折回頭。接著,眼睛遲鈍的眨巴了一陣子,突然在白灰堆中跪了下來,俯身向著冒煙的炭灰堆,張起下陷的雙頰,不斷努力的吹著炭灰下的火花,想把火吹旺。林格朝下望著她,不過她好像打定了主意,認為自己瘦弱的身軀裡,除了操作簡單的家務之外,已經沒有什麼,生命留下了她顯然吝嗇得很,對他毫不留意。林格等待片刻之後,開口問道:
「何等樣的懲罰啊!那你會把他帶走嗎?帶他離開我?聽聽我做了些什麼,是我……」
她又以利如匕首的目光望了他一眼,不是出乎憤怒,而是出於願望,是出於一種想看穿、看透、知悉一切的強烈而無可抗拒的願望。想知悉這個人內心每一個念頭,每一種感情,每一種意圖,每一陣衝動與躊躇;在這個身穿白衣的異族人內心的一切。這個人望著她,對她說話,在她面前呼吸,正如任何其他的人一般,只是碩壯些,紅臉白鬚,神秘莫測。這是未來化成了肉身:是明天,是後天,是她生命中的年年日日,活生生、神祕地站立在她面前,未來歲月中的好好歹歹全都鎖閉在這人的胸臆之中,這人可以受勸、哄騙、哀懇,或許可受感動、煩擾、恐嚇——誰知道?要是先能了解他就好了!她在很久以前已經看到事情的發展是怎麼樣的了。她注意到阿都拉鄙視而又帶有威脅性的冷漠,她也聽到使她嚇了一跳,然而心中起疑——巴巴拉蚩晦澀的示意,隱隱約約的暗喻,掩掩藏藏的提議,要她放棄那無用的白人,他的安全是聰明好人謀求和平的代價,現在好人看他已無可利用了。而他——他自己呢?她仰賴他。再沒有其他人了,再沒有其他事。她會永遠仰賴他——一生一世!然而他卻離得她遠遠的,日甚一日,每一天他好像更遠,而她卻跟隨著他,耐心地、滿懷希望地、盲目地,然而堅定不移的,追隨著他踏著曲折迂迴的心路歷程。她竭盡己能的追隨著他,然而有時——最近更時常——卻覺得迷了途,正如一個人迷失在廣大森林裡枝葉糾纏的亂叢中。對她來說,這位老胡迪的前任職員看來就像那個給予這片土地生命的太陽那般遙遠,那般明亮,那般可怕而又不可或缺:是無雲晴空的太陽,使人目眩凋萎;是施恩而又邪惡的太陽——帶來光明、芳香與時疫。她察看過他————緊緊察看過他,惑於戀情、惑於危機。他現在孤零零一個了——只有她;而她看見——她以為她看見——他像是個心有所懼的人,這有可能嗎?他害怕?怕什麼?是怕那個即將前來已經到此的老白人嗎?有可能。自從她能記憶起就一直聽說起這個人。最勇敢的人也怕他!現在這位看來如此壯健的很老、很老的人心目中,到底在想什麼?他到底要把她生命之光如何處置?把它弄熄?把它拿走?永hetubook.com.com遠、永遠的拿走——然後把她留在黑暗中——不是留在挑動人的、低語著的、有所期待的黑夜裡,在這裡,靜寂的世界等待陽光的再臨;而是把她留在沒有盡頭的黑夜裡,是墓穴的黑夜,在這夜裡,沒有呼吸,沒有活動,沒有思想——寒冷與死寂的最終之夜,再沒有太陽升起的希望。
他把她的手牢牢的捺下,又做出想要走過的樣子。
「啊!」林格叫了起來,他一直在望著那座房子。
她頓了頓又說道:「從前有一個時期我是可以了解他的,我知道他的心思比他自己還多。那時我觸摸他、擁抱他……可是現在他跑掉了。」
「我看見你進來,」她微弱地咯咯作聲,仍然臉湊近灰燼趴著,沒朝上望,「於是就叫一聲做警告。這是她的命令,她的命令。」她一再說,呻|吟似的嘆著氣。
她模仿一個人粗魯地甩開一隻纏擾不休的手的動作,眼淚汪汪,目光游移地望著林格。
她叫道:「你的主意!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一定要……」
她辛苦的喘了一會兒,好像剛跑過步或打完架似的上氣不接下氣,然後垂眼下望,繼續說道:
他停下來,用堅定的目光俯望著她,猶疑片刻,好像在找一個恰當的說法;然後彈了彈手指,說道:
「我只要他!只要他。他是我的呼吸,我的光,我的心……走吧!……忘了他吧……他再也不會勇敢,不會機智的了……我也失去了我的力量了……走吧!忘了吧!還有別的敵人呢……把他給我吧。他以前是個漢子……你太了不起了。沒有人能抵抗你……我試過……我現在知道了……我求求你大發慈悲吧,把他給了我,走開吧!」
她又湊近林格,慢慢的走近,不情不願的,像是給一隻無形的手推著,又說了幾句似乎是心中扯出來的話——
「去叫小溪別流入江河,叫江河別流入大海吧。大聲講,怒氣沖沖的講,它們也許會聽從你。但是在我心目中,小溪不會理的。那從山邊流出灌入江河的小溪,它不會理會你的話。它不理會那給予它生命的山脈,它撕裂那從中而生的大地,撕裂、吞吃、毀了它——只為了急於奔向河流——奔向那使它沒身不再見的河流……海大王呀!我不理的。」
她立即起身,站著望住他,既膽怯又無懼;但是眼中閃著不顧一切的神色,透露出她已下定決心,非達到目的不可,甚至不惜一死。林格用嚴厲的聲調說下去:
他打斷了話——毫無情由的激動,好像一瞥之下,她已經把己身的憂傷注射了一些給他。
「跑掉了?什麼?走了!」林格大叫道。
「可是我居然在你跟前跪下!可是我居然害怕起來。」
林格輕輕搖著頭。她對他皺皺眉,然後忙忙亂亂說下去:
她嚇了一跳,望著他說每一個字,他說完後,她仍然沉靜不語,但詫異得一動也不動。一大滴雨水,清澄、沉重的一大滴——像一滴超人的眼淚從上垂直急降,穿過陰沉的空際,響亮的落在他們兩人之間乾燥的地上,濺得星散。她在這嶄新而又不可理解的恐懼中惶惑的搓揉著手,她那痛苦的低語聲比最尖銳的叫聲更刺耳。
她那哀懇的話斷斷續續,就像是在她飲泣的聲浪上顛簸著。林格外表上不為所動,眼睛凝望著房子,內心體會著這天譴的滋味,這滋味深深的打動人心,主宰著一切;他感受著那不以為然的不合邏輯的衝動,半是輕蔑,半是隱懼,在我們面臨任何嶄新或不尋常的事物,任何不屬於自己良心模式中塑造成的事物時,就會在心中甦醒;這種可咒的感覺,由輕蔑、憤怒、自覺德行高人一等的優越感交織而成,這感覺使我們在任何與己不同的事物前,變得又聾又盲,既hetubook.com.com瞧人不起,又愚不可及。
「我要……我找——人幫我……到處……對付人……所有的人……我不知道。最初,他們來到,看不到的白人,從遠處就把人打死了……然後他來了。他來到時,我正是孤零零好淒涼的。他來了,生他自己弟兄的氣;他在自己的族人當中很了不起;生那些我沒有見過的人的氣:那些人,男的不仁不義,女的死不要臉。因為他很了不起,是不是?」
她這番話的內容及說法,使林格呆若木雞,不由自主的全神貫注,並且大為讚許。她住了口,從她那雙黑白分明、炯炯有神的眼睛裡,靈魂深處的一道雙重光芒流射出來,意欲照亮他內心最深不可測的策略。靜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更加強了她這番話的含義,她用氣憤悔恨的低語加上一句:
「日復一日,夜復一夜,我守望著他過日子,別的什麼都看不見。我的心情很沉重——因為我們兩人隨時都會死掉。我沒辦法相信。我以為他是因為害怕,怕你!然後我,我自己也知道害怕了……海大王,你知道無聲的恐懼嗎?沉靜的恐懼——那無人在旁時來臨的恐懼——沒有戰爭,沒有喊殺之聲,沒有憤怒的臉,沒有拿著武器的手時的恐懼……那無可逃避的恐懼!」
「當心!」
「我知道得很夠。」
他們一起站著交換著目光。她突然平了氣,而林格在隱隱約約受挫的心情下顯得沉思不寧。可是並沒有人受到挫敗,他反正沒有打算去殺那個傢伙——在很久以前第一陣怒氣過後便沒有。這些日子來苦澀的好奇已窒息了怒氣,只留下苦澀的義憤,以及要求完全公義的苦澀願望。他感到不滿與意外。出乎意料的遇上了一個人——還是一個女人——她使他在時限未到前洩漏了心中的意願。她應該得到他的性命;可是他一定得告訴她,她一定得知道,像威廉斯這樣的人,不該受人恩惠,得到寬恕。
「從我身邊跑掉了,」她說,「把我孤單單留下,孤單單的。我一直都在他身旁,但是卻是孤單的。」
林格呆望著她時,聽得搭到屋子大門的鬆浮木板在嘎嘎作響。他從大樹的蔽蔭下探頭外望,只見愛伊莎從斜梯走下,走到院子裡來。她急急向大樹走了幾步之後,就停下來一足向前,像是突然吃了一驚,眼睛拚命東張西望。她的頭沒有包上,一塊藍色的布把她自頭至踝裹著,打著密密的斜褶,一端掠過肩後。一綹黑髮披散在她胸前,裸著的手臂緊貼著身體,雙手攤開,伸長了手指。她那略略上聳的肩膊以及微微後傾的身軀,使她看來像是個對即將來臨的打擊無所畏懼但又趑趄不前的人。她把身後的門關上了,她孤獨的站在毫不自然、威脅重重的陰霾曦光之中,周遭的一切都毫無改動,在林格眼中看來,她就像是在那地方創造出來的,從穹蒼黑色的霧氣,從陽光微弱陰邪的光芒中生出來;那陰邪的光芒掙扎著,穿過濃密的雲層,射入這荒漠無色的大地。
「你聽我說。我看見他。我在英勇的人,在首領的身邊生活過。他來時,我卻是一個乞丐的女兒——一個沒有力量沒有指望的瞎子的女兒。他對我說話時,彷彿我比陽光還燦爛——比我們在小溪邊邂逅的清涼溪水更舒服……比……」
「別擋著我的路。妳是奧馬的女兒,妳該明白男人在白天會見時,女人該靜靜的聽天由命。」
她走近了林格,帶著瘋子渴望要輕聲訴出一件狂妄的祕密時那種狂野而又偷偷摸摸的神色——一個奇形怪狀、心肝俱裂,而又荒唐可笑的祕密,一個怪物般殘酷哀傷、匪夷所思的念頭,在瘋狂的夜晚,可怖而不停的到處遊蕩。林格望著她,深感意外,但並不畏縮。她就在他眼前輕輕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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