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二十一
「你自己還有什麼話好說的?」
「我的生活一向正派,你知道我是這樣的。你總是稱讚我堅定不移,你知道你說過的。你也知道我從沒有盜過款……如果你在想的是這一件。我只是借用而已。你知道我償還的有多少。這只是判斷錯誤。可是想想我在那兒的處境吧!我在私事上有點小小的不順利,負了債,我能夠讓自己在所有這些羨慕的人面前沉下去嗎?但是這一切都已成為過去了。這是個判斷上的錯誤,我已經付出了代價。判斷上的錯誤。」
「侮辱了你!」林格衝動的打斷說。「誰……什麼事可以侮辱你……你……」
他想說——
一陣咳嗽嗆得他把這句話說來支支吾吾。緊接著他彷彿吞下了一兩塊小石子,不由得下巴向上抬;林格緊緊望著他,看到一塊三角形的骨頭,尖得像是蛇頭似的,在他喉嚨的皮膚下,上下竄動了兩次。再後,連這個也不動了,一切都寂然不動。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看見面前那人赤|裸的胸膛,在敞開的外套下一起一伏。他向旁邊一瞥,見到他身旁那女人的胸脯急速的起伏,使按在胸口的手微微上下動著,她的手指伸開,稍稍曲著好像在抓著什麼大得無法掌握的東西。差不多過了一分鐘。這樣的一分鐘裡,聲音沉寂,但思潮起伏,宛如籠中之鳥,拚命的亂飛亂竄,筋疲力竭,而徒勞無功。
「幹的好事。」
他說不下去了,向前走了一步。
一聽到這聲音,他的眼睛又回到威廉斯處,沉睡中的回憶迅即甦醒,林格突然站立不動,因為這熟悉的字句、清晰的聲調而平靜下來。也心平氣和,就像是從前的日子。當年他們一起在荒僻危險的地帶經商,威廉斯是他親信得力的助手,這傢伙由於比他善於控制自己的脾氣,當年就憑這種及時而又好脾氣的警告,省卻他許多的麻煩,抑阻了他不少急率暴躁的行動。他那時不是低聲說就是高聲喊,「鎮靜點,林格船長,鎮靜點。」一個聰明的傢伙。他把他帶大的,是各島之上最聰明的人。他一直跟著他就好了,那麼這一切就……他對威廉斯叫出來:
威廉斯一踩到院子堅實的地面,就收住了腳挺起身來,用不快不慢的步伐向前走。他僵挺挺的直望著林格的臉,既不望左也不望右,只望著這張臉,好像世上除了這張臉上熟悉而令人畏懼的五官之外,就別無所有了。他用神定睛凝望著這個白髮蒼蒼、粗獷嚴峻的頭部,就像一個人在設法極盡目力辨認印得小小的字跡似的。威廉斯的腳一和_圖_書離開木梯,給他腳步噪聲打破的沉寂又再籠罩到院子裡來,這是有雲蒼穹、無風空氣中的沉寂,騷亂將至前大地陰森的沉寂,也是世界匯集一切力量抵禦暴風雨降臨前的沉寂。
林格跳過一旁,鬆開之後,很快的轉過身來。他看見她坐了起來,雙手掩面,然後他慢慢旋轉腳跟,望著男的。威廉斯挺得筆直,可是步履不穩,幾乎是在同一地點晃動,就像一人微醉之後想保持平衡似的。林格凝望了他一會之後,怨恨激怒的叫道:
他等待回音。他焦躁萬分的等著,不耐煩得好像給人從腳下抬起似的。他期待有些答覆,有些表示或是什麼唬人的動靜。都沒有!只有兩隻眨也不眨的眼睛,在白色的衣袖上賊亮亮的緊盯著他。他看到舉起的手臂從臉上拿開,下垂到身旁,是一隻白袖的手臂,白袖上一大塊汙跡,殷紅的汙跡。面頰上有傷痕。在流血。鼻子也在流血。血流下來,使一邊鬍鬚看來像是一塊黑色的汙布黏在嘴唇上,接著又濕濕的一條流到下巴上剪短的鬍子的一邊。一滴血掛在幾條黏在一起的鬍子上,掛了一會兒,然後滴在地上。很多血,一滴又一滴的緊接著流下來。有一滴掉在胸前,然後快速迂迴的立即向下滑去,就像一隻逃跑的小蟲,在白色的皮膚上留下一道窄窄的黑痕。他望著,望著小小的活動的血滴,望著自己所做的事,帶著隱約的滿足感,也帶著憤怒與痛苦。這可不太像是一樁秉公仗義的事。他很想走近這個人,去聽他說話,聽他說些凶惡、奸邪的話,那就可以使他這狠命的一擊顯得名正言順了。他提腿想動,發覺雙腿給緊緊抱住了,就抱在足踝上一點點,他直覺的用腳一踢,把這緊緊的圈套踢開,馬上感到那緊圈又轉到另一條腿上去了;這是人臂的圈套,溫暖、輕柔而不顧一切。他不解的向下望,看到那女人伸長了身軀平躺在地上,就像一塊深藍色的破布。她在地上拖著,臉朝下,用雙臂死命攫住他的腿。他看到她的頭頂,那長長的黑髮流覆在他的腳上,散開在平平實實的地上,圍繞著他的靴子,使他看不到自己的腳。他聽到她那急促重複的呻|吟,想像中看不見的臉正近在足跟。只要朝那張臉一腳踢去,他就可以鬆身了。他不敢動,只向下叫道:
在這沉靜的一分鐘裡,林格的怒火越升越高,又旺又盛,就如翻著白沫的浪花,淹漫過騷亂的淺灘。浪潮的咆哮聲充斥耳中,強烈而令人分神,這不斷膨脹的音量https://www.hetubook.com.com簡直像是要把他的頭腦炸開似的。他望望這個人,這個站得筆直喪盡廉恥的身影,沉靜僵挺、木無表情的眼睛,好比此時此刻,他那腐朽的靈魂已經出了竅,而軀殼尚來不及頽倒下來。在短暫的一瞬間,他幻想這惡棍已經在他那憤怒的瞥視之下死去了,因而有些害怕。威廉斯的眼皮眨了眨,這僵直身軀中不自覺的一動,使林格冒火得像是嶄新的惡行。這傢伙居然敢動!居然膽敢眨眼、呼吸、生存:就在此地,就當著他的面!他抓在槍上的手逐漸鬆了。他在怒氣高漲時,對這些工具也越來越輕視,這些用來射穿或刺戳的工具,這些橫梗在他的手與所憎對象之間的工具。他要求另外一種滿足。要用赤手空拳,老天爺啊!不用火器!要用那能叉住他的喉嚨、打倒他、把他的臉捏成模糊一團的手;要用一雙能夠感受到他死命抗拒的手,並且在持久、凶猛、貼身而又殘忍的接觸那狂暴的喜悅中,來克制他的抗拒。
「你打了我,侮辱了我……」
「不錯,」威廉斯拖長聲音說,沉思著,然後越說越興起,「我說過,我一向生活得很正派,比胡迪還正派……比你還正派。不錯,比你還正派。我喝一點點酒,玩一點小牌,誰不這麼做呢?可是我自小就有原則。不錯,有原則。生意就是生意,我從不當傻瓜。我也從不尊敬傻子,他們跟我打交道時,做了蠢事,就必須吃虧。錯的是他們,不是我。至於說到原則,這又是另一回事。我不沾染女人。這是禁忌——我也沒時間——而且瞧不起她們。現在我更恨她們!」
「你問我妻子去,你在錫江看到她時就問,看看我到底有沒有理由去恨她。她什麼都不是,我讓她當了威廉斯太太。一個雜種女孩!你去問問她,她是怎麼謝我的。你去問——不提這些了。好吧,你來到此地,把我像一堆垃圾般扔下,把我扔在這裡,讓我無事可做——沒有值得追憶的事——又沒有什麼好指望。你把我留給那傻子奧邁耶來處置,他對我疑心重重。猜疑什麼?天才知道!但是他打從頭起就懷疑我恨我,我猜是為了你對我友善的緣故。唉!我對他瞭如指掌。林格船長,你這位森巴鎮的合夥人,並不很深奧難懂,可是卻挺會去討人嫌。幾個月過去了,我還以為我會因為疲憊,因為我的思想、我的悔恨而送了命,然後……」
「幹的好事,」威廉斯說。
林格驚詫得完全不動,俯下頭來。他向下望著威廉斯赤和_圖_書著的雙腳;然後,在威廉斯停頓的時候,用茫茫然的聲調重複道:
威廉斯說下去:
「叫她放手,不然——」
「不錯,」林格反駁道,「沒有什麼罵法夠臭。」
「好,」林格說道,說了這個字後,他出其不意的住了口。他插在袋裡的手緊緊握住在臀邊凸出的手槍的槍柄,心想多麼快就結束與這人的爭執,這人急於把自己交在他的手中……而這個結局又是多麼的不適當!想到這個人只送了一條命就可以從他手中逃脫,他受不了;這樣這人就可以逃脫恐懼、疑惑與追悔,而躲避到確切寧靜的死亡中。他現在逮住他了,他不會放他走——不會任由他在手槍一響的稀薄藍煙中從此消失。他的怒火在內心升起,心中彷彿給一隻灼熱的手燙著。這隻手不是燙在他胸膛的肌膚上,而是燙在他的心上,在那跳動不倦的物質上,那反應靈魂每一種感情,那隨著喜悅、恐懼或憤怒而跳動不已的心房。
他這叫喊的唯一後果,就是使她的手臂更加使勁。他竭盡力量想把右腳提起到左腳那兒,卻只提出了一點點。他拖著她走時,清清楚楚聽到她的身體在地上擦著。他想拔起腳來鬆身。他踩了一腳,耳中只聽得一個人厲聲說:
「放手!放手!放手!」
他站在林格前面,一隻眼睛深陷在不斷腫起的面頰中,仍然無心地重複摸弄他那受了傷的面頰。他每摸一次,就把手掌按在外套上一處乾淨的地方,在白色的棉布上,印滿變形恐怖的血手印。林格不說什麼,只是望著。最後,威廉斯不再去止血了,就站著,手臂垂在身旁,臉在凝結的血斑中顯得僵化異樣。他看來好像是放在那兒示警的、一個不可理解的形象,全身蓋滿意義重大的、可怖而有象徵性的標記。他說話說得很辛苦,不斷用責備的口吻重複道:
他說這些話時,每說一字,頭就微晃一下作為頓號。他凝視著林格,右眼睜大,由於半邊臉腫,左眼很小,幾乎閉上了,臉看來都在一面凸出,就像是在凹面鏡中看到的臉譜。他們就正正面對面站著:一個高瘦而破了相;另一個高大而嚴肅。
這個字由他自己口中說出,使他住了嘴,迷惑了,就像是個預料不到、答辯不了的反駁。他那因自尊受創、心靈受傷引起的激憤,已隨著一拳擊出而消散了;什麼都沒留下,空餘聲名狼藉之感……是什麼含糊可怕、令人不齒的感覺,好像從四面八方包圍他,陰惻惻,偷偷摸摸的在他四周飄浮,就如一隊趁黑留在空曠險地的殺手。在青天之https://m.hetubook.com.com下,有公義這樣一回事嗎?他望著眼前這個人凝視良久,好像直接看穿了他,最後只看到一團浮動不定的朦朧身影,它會否在第一陣微風吹拂之下散開,了無痕跡?
他向林格急急走近一步,這時,好像由同一念頭、同一直覺、同一意願所催,愛伊莎也向他們走近一步。他們全都站得近近的,兩個男人可以感覺到兩人臉龐之間的安靜氣氛為那個焦慮的女人的鼻息輕輕擾動,她用那雙狂野、哀傷的眼睛中沒有理解力、絕望而又奇異的目光,把兩人團團裹住了。
「歸根究柢,」林格憤憤的回答道:「還是我把你看得太高了。」
「鎮靜點,林格船長,鎮靜點!」
他又開口說話,聲音波動著,好像強抑著某種感情。
他聽見威廉斯喊了些話,等待了片刻,向下約略一望,見女人還是一聲不響,一動也不動的俯伸在那兒,頭枕在他腳上,他興起一陣焦躁不安,有點像恐懼的感覺。
「威廉斯,我跟你說,叫她放手,走開。我受夠了。」他叫道。
他把舌頭伸出一點,粉紅濕濡的舌尖東奔西竄,在他那發腫發黑的嘴唇下,就像是什麼獨立的生物似的。他用指尖摸摸頰上的傷口,小心翼翼的掃著傷口四周。他那沒有受傷的另一邊臉,一時看來為了這一邊疼痛僵硬的狀況而顯得怔忡不安。
威廉斯讓林格最後的一句話溜過;好像用手輕輕一揮,就送去加入過去的其他陰影中。他接著說:
沉靜了片刻。在兩人急速的對答中,愛伊莎以哀戚沮喪的姿態從坐著的地下爬起身,向兩個男人走來。她站在一邊,惶急的望著,腦裡拚命的使勁,目光渙散,眼珠急急動著,想要了解這些外國話的句子,了解潛伏在這神祕語言奇詭莫測的聲調中,駭人致命的意義。
「你——不——能。你不敢,你這混蛋!」林格叫道。
「我也把你看得太高了。你難道看不出,我可以把那邊的那個傻瓜宰了,把什麼全燒光,不留痕跡嗎?要是我高興,你連一堆灰也找不到。我可以這樣做的,但我不肯做。」
「林格船長,好吧。」威廉斯鎮靜的聲音答道,「她已經放手了。別踩著她頭髮,她站不起來。」
「你要騙到底嗎?」
威廉斯現在朝他走來。他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搖搖晃晃。林格看到他把手放在臉上,然後望著它舉向眼前,好像他在掌心裡,藏了些什麼小東西想要祕密的審視一番似的。他突然猛地在胸前向下一撥,在外套上留下一條長長的痕跡。
「倘若我立心想害你——倘若我要毀了你https://m.hetubook.com.com——那很容易嘛。我站在門口,夠時間扳槍的。你也知道我槍打得很準呀。」
「鎮定點!鎮定點!」威廉斯平靜的說。「我跟你說,我不打架的。你還不明白我不打架嗎?我——不——會——舉——起——一——根——手——指。」
他把手槍完全放開了,站在那兒猶疑著,然後露出手來,大步前去——接著什麼東西都從他眼前消失不見了。他看不到這男人、這女人,也看不見地下天上——什麼都看不見,好像就那麼一步,他已把視覺的世界拋在身後,踏入一個黝黑荒涼的空間。他在混沌中聽到四周有尖叫聲,就像那棲居在大海邊孤崖上的海鳥憂戚悲憫的叫聲。然後,突然間有一張臉在他面前數吋之內出現,那人的臉。他感到左手裡有些東西,那人的喉嚨……啊!那像蛇頭似上下竄動的東西……他捏得緊緊的。他又回到世上來了,他看到一雙翻白的眼睛上迅速跳動的眼皮,一雙咧開的翹起嘴唇,一排牙齒在凌亂的鬍鬚間閃閃發亮……堅實的牙齒。打進他那撒謊的喉嚨裡去吧……他抽回右手,拳頭伸到肩上,指節向外。在他的腳下又升起海鳥的尖叫聲,成千上萬的。有些什麼纏住了他的雙腿……該死的……他從肩膊把拳揍出去,感到劇烈震動直傳上手臂,突然醒覺到他是在揍一些不動的、毫不抵抗的東西。他的心因為失望、憤怒以及恥辱而沉下去。他用左臂推開,急急忙忙攤開手,好像剛感覺到自己無意中抓到了什麼討厭的東西——他兩眼發呆的望見威廉斯以摸索的腳步踉蹌後退,臉上覆著外套的白袖子。他眼看著自己與那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他站著不動,無法跟自己解釋清楚何以兩人之間的空間會這麼大。應該倒過來,他們應該很接近的,而且……啊!那人不肯打架,他不肯抵抗,不肯自衛。一條賤狗!顯然是條賤狗!……他很詫異,也很難過——深切的——愴痛的,就像一個孩給人奪走了玩具一般,感到無比的空虛孤寂。他不肯置信的叫道:
「你射不中的,」林格很肯定的說。「蒼天之下,還是有公義這回事的。」
「你臭罵我又有什麼用?」
「別相信……」
「判斷上的錯誤……」
威廉斯的聲音使他大吃一驚。威廉斯在說:
威廉斯在這片沉寂中向前邁步,在離林格約六呎之遙停下來。他停下來只為了無法繼續前進。他從門口出發時,心裡輕率的想著要去拍拍老傢伙的肩膊,沒料到這個人竟會如此高大軒昂,如此不可接近。他好像這一輩子從來也不曾見過林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