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二十二
威廉斯走上前,焦慮地凝望著他。林格清晰從容的說下去:
他緊盯著威廉斯瞧,然後搖搖頭。
「你明知道全世界——全世界——我一個朋友都沒有,這時候來說這種話是很容易的。」威廉斯說道。
「想起我當初認識她,好像整個生命還不夠拿來……然而現在我一看她!都是她幹的。我一定是瘋了,我確是瘋了。每次我一見到她,就想起自己發瘋的事,這嚇壞我了……而且每當我想起我的一生,我全部過去的時光,整個將來,我的才智,我的事業,全都蕩然無存,就只剩下她,這害死我的女人——而且我還把你冒犯盡了……」
他一面說著話,一面就慢慢向小門走去。他沒有看,但是確知威廉斯在後面跟著,就像他用一條繩子牽著他似的。他筆直穿過小門走到大院子裡,聽見背後有個聲音說道:
威廉斯放下了手,又自言自語起來。林格直覺地側耳傾聽,只聽到什麼像是「很好」之類的話,然後又是一陣咕噥——一聲嘆息。
「你叫我來見你時,到底指望些什麼?什麼?你認識我的,我是林格。你從前跟我一起過日子,聽過我說話。你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麼。得了,你指望些什麼?」
有兩隻手伸出來接林格上船,他小心翼翼然而步履沉重的踏上那狹長的小艇,坐在安放當中的帆布摺椅上,身向後靠,回過頭來望著在他上方的河岸上站著的兩個人。愛伊莎的眼睛盯著他的臉,顯然急於等他離開;威廉斯的眼睛越過小艇,直直的望著河流對岸的森林。
「你若是想逼我自殺,好使我靈魂下地獄,那你辦不到,」威廉斯發瘋似激動的說。「我要活下去。我會悔改,我也可能逃……你把那個女人帶走——她真是活作孽!」
左手邊那棵樹像是走出來迎接他們似的,看來模糊高聳,毫無動靜又很有耐性;無數的樹葉在窸窣哀訴,雨水在葉隙急速的紛紛降落。右手邊的房子在霧中升起,看來黑越越的,高聳的屋脊上,驟雨急打,激起一片喧噪之聲,雨水從屋簷兩側流瀉而下,隨著通到門口的板梯流下一道細細的清流。威廉斯登上梯階時,腳面沖破了水流,好像正在狹窄湍流的河床中攀登陡削的山澗似的。他的足後跟拖著兩條泥水,暫時把那道沖下來的清流玷汙了,然後他一衝濺水而過,站在竹台上,在敞開的門前,伸展出來的屋簷的庇護下——終於在庇護之下了!
他在極度恐慌中停頓下來,然後用受驚的語調加上一句——
「你起的誓,」林格不屑地咕噥道。
林格聽著,既深受吸引又驚異不置,就如一個小孩子在聽神仙故事似的。威廉斯停下來透氣時,他把雙足在地上換了換位置。
「看看她!老是在那兒,老是在身邊,老是在監視,監視……什麼。看看她的眼睛。不是很大嗎?不是瞪著嗎?沒法想像她能像別人一般把眼睛閉上。我不相信她閉過眼睛。假如我做得到的話,就在這雙眼瞪視之下去睡覺,等到一覺醒來,又看見它們定定盯著我,就像一具殭屍的眼睛似的,一動也不動。我不動彈時,它們不動彈。老天!要我動的時候,她眼睛才轉動,然後它們跟隨著我,就像一雙獄卒似的。它們監視著我;我停下時,它們就暗暗發著亮,滿有耐心地等著,直至我鬆懈下去——它們好做些什麼,做些什麼恐怖的事。看看它們!你在這雙眼中看不到什麼。它們很大、很嚇人——可是卻是空空洞洞的。是野蠻人的眼睛;是該死的雜種眼睛,一半阿拉伯,一半馬來種。它們看得我發疼!我是白人!我向你賭咒,我受不了!帶我走,我是白人,完完全全的白人!」
威廉斯從她那邊稍微別過身來低聲說話。
「你撒謊,你撒謊——白人,你們全都撒謊……你……阿都拉比你強多了。你撒謊!」
林格望著船尾的河岸,那女人跟他揮揮手,然後蹲在那木然站著的男人腳下。過了一會兒,她站起身來,站在他身旁,伸手到他的頭部——林格接著看見她把身上的覆衣弄濕了些,想去拭抹那男人木無表情臉上的血漬,那張臉似乎對這一切都渾然不覺。林格別過頭,靠在椅子上,疲困的嘆息一聲伸出了雙腿。他的頭俯向前,在他紅色的臉下,那把白鬍子就像扇子似的散在胸前,長長的美髯末端在快船帶動的微風中飄拂。船載著他離開他的囚犯——離開此生中他唯一想要掩藏起來的東西。
現在輪到他用盡全力來推了,他不顧一切的把身子伸到船尾外去,然後及時收回身來,以猴子踞坐高木的姿態蹲踞著,叫道:「划槳!」
他慢慢的說,「你中邪了。」
和圖書威廉斯沒在意。
他想逃開,可是腳下的地突然變得泥濘不堪,使他舉步維艱,行動緩慢。他向院子掙扎著走去,就如要擠開人群似的,頭朝下,一肩向前,時時停下來。有時一陣水沖過來,使他心慌得無法抗拒,必須倒退一、兩步。愛伊莎亦步亦趨的跟著他,他停下時,她也停下,跟他一起退縮,一起向前,朝著泥濘陡斜的院子進發。院子裡的一切似乎已經給強勁有力的第一陣驟雨沖刷殆盡了,他們什麼都看不見,大樹、草叢、房子,還有籬笆——一切都在滂沱大雨中隱去了。他們的頭髮滴著水,黏在頭上;他們的衣服貼著,緊緊裹在身上;水從他們身上流下來,從頭上流下來,流過肩頭。他們走著,耐性的,挺直的,緩慢而陰晦的,在雨滴清晰猛烈的閃光中,在隆隆不絕的雷鳴中,就像兩個溺斃的遊魂,因遭天譴必須永遠在水中出沒,現在剛從河裡冒出來瞧瞧洪水中的世界。
「他在說什麼?」愛伊莎突然叫出來。
「阿里,行了,」林格輕聲說。
她從心底升起一聲嘆息,從微啟的嘴唇輕吐出來,一聲微弱、深沉、間歇的嘆息,一聲充滿痛苦恐懼的嘆息,就像一個人即將面臨未知的嘆息,在孤寂、疑惑及毫無指望中面臨未知。她把頭髮放下來,散落在肩上,就像喪禮中的黑紗,然後突然跌坐在門口。她的雙手緊握著足踝,頭枕在縮起的膝蓋上,動也不動,在那頭有如喪服般垂下的頭髮中,非常沉靜。她在想著他,想著溪畔的日子,她在想著他們愛情中的一切——就那麼死了心似的坐著,恰似那些坐在死人身旁哭泣和守望屍體哀慟的人一樣。
林格突然轉回身,威廉斯跟愛伊莎停下來。又一下叉狀閃電劃破了頭上的雲層,在他們臉上投下一閃亮光——一閃凶暴、駭人、短暫的亮光;他們馬上便給近處的一聲霹靂震聾。緊隨的是隆隆之聲,像是受驚的大地在慌張的嘆息。
「我包你到那時候什麼人都害不了。」林格語意深長的說。
遠處漆黑一片的給電光一閃撕裂為二,炫目森冷的閃光照亮了陰沉的大地,遙遙傳來雷聲,像是令人不可置信的巨聲,在發出低沉的恐嚇。
「可是整整三天,她一直在求我取你的命呢,」威廉斯急急的說。「三天以來她不肯給我一刻安寧,她一刻都沒有停。她計畫各種伏擊,在此地四周找地點,使我可以安全藏身,等你走近再開槍打你。這是千真萬確的,我可以起誓。」
威廉斯的頭難以察覺的輕輕一晃,然後變得僵直不動,好像沒有了呼吸似的。
「我怎麼知道?」威廉斯呻|吟著,揉著雙手,「我在那群惡魔似的野人群中,孤零零的一個。我給人送到他們手中。事情過後,我感到那麼軟弱,六神無主,要是有用處,我簡直會召魔鬼自己來幫助我。假如魔鬼不是已經把好事全幹完了的話,我就召他了。普天下只有一個人關懷過我。只有一個白人,你!仇恨比孤單好些。死了更好!我原本指望——什麼都好。有些什麼來指望,有些什麼帶我離開這些,看不見她就好!」
「林格船長,別刺|激我。」威廉斯叫道。
「還有時間嘛,」林格答道,既不停下也不後望。「可是,你瞧,你辦不到,你連這個也辦不到。」
「我想過辦法。想帶她離開那些人。我去見奧邁耶;你……最瞎眼的大笨蛋。然後阿都拉來了——她走掉了。她帶走了我身上的一些什麼,我必須拿回來。我不得不這麼做。至於對你來說,此地的改變遲早會發生的;你不可能在這裡一直統轄下去。折磨我的,不是我做了些什麼,而是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是我發了狂才這麼做的,是癲狂侵占了我,說不定那一天我又會再發狂的。」
「是的,」威廉斯沉鬱地說,望著愛伊莎,「不是很美嗎?」
兩個男人很快的望望她,然後彼此對望。
「再也不見了!」林格說,在椅子上半轉過身來望著威廉斯。他那威武的紅眼睛,在高高的椅背上,毫無悔意的閃閃發光。
「刺|激你!」老冒險家一待說話的聲音能聽得見就開口道:「刺|激你!嘿!你還有什麼刺|激得動的?我才不管呢。」
「是,是,先生!」阿里很精神的應道,然後向前走去。他從前在決定留在森巴鎮給奧邁耶當工頭之前,曾經當過林格的舵手。他神氣十足的走向碼頭,得意的心想他跟那些無知https://m.hetubook•com.com無識的船夫可不一樣,他可是知道如何合乎規矩的應對那白人之中最了不起的船長的。
威廉斯急忙說道:「那不干我的事。過錯不在我身上啊,林格船長。」
一時裡大地上的一切都好像毫無動靜,只見小船逆水上溯,平穩順暢得不像在移動的樣子。頭頂上那團雲層看來堅固穩定,就像給什麼有力的手攫在那裡似的。可是在雲層不平的表面上,微光卻不斷閃爍,是遠處閃電的反照,暴風雨已在海邊吹起來了,正用低沉憤怒的咆哮聲沿河而上。威廉斯注視著,與他身旁頭上的萬物一般毫無動靜。只有他的眼睛好像是活的,追隨著那艘小船,沿著航線,穩定的,毫不遲疑的,一去不回,跟他越離越遠,好像它不是沿著大河上溯至熙攘熱鬧的森巴鎮,而是筆直駛過去,逝向擁擠而又空虛的過去,就如荒塚處處的古老墓地埋葬著已逝的希望,永不回頭。
她的話隨著內心的蔑視,以及她那不顧後果、不惜一切損人的願望迸發出來,又尖刻又狠毒。她以女性不顧一切、不惜代價要使人受罪的願望,用自己的聲音叫人受罪,這聲音能將她思想裡的怨毒帶到仇人的心中。
他突然完完全全的靜了下來。
他走進去,沒把門關上。
她沒有動。用這種聲音說的話,了解又有什麼用呢?聽來好像不是他的聲音——不像那時他在溪邊說話的聲音,那時他從不生氣,總是微笑著!她的眼睛望著黑沉沉的門口,可是雙手機械式的向上游移,把頭髮全部挽起,頭部在肩上微側,擰乾那些黑色的髮縷,不斷的扭著;一面站在那兒,傷感而又若有所思,像是一個人在傾聽內心的聲音——悲痛、哀愁、追悔莫及的聲音。雷止了,風息了,雨水穿過清淡澄澈的天空,筆直穩定的下著,遠處太陽的光芒漸漸從散開的黑雲堆裡勝利的露出來。她靠近門口站著。他在裡面——一個人在陰沉的屋子裡。他人在,卻不說話。他現在心裡在想些什麼?怕些什麼?想望什麼?並不是像從前他時常歡笑的日子那時一般想著她……她怎能知道?……
威廉斯又再急促的說下去——
「林格船長……隨便什麼……一個荒島……隨便那裡……我答應……」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變成了耳語。林格全神貫注地聽著,手握著下巴,掌裡掐著一大把白鬍子,手肘用另一隻手托著,眼睛緊盯在地上。他沒向上望便輕聲說道:
「你應承什麼,有啥用處?你的作為。我要親手處理注意聽著我的話,你現在落在我手裡了。」
「還有一條路。」
「我跟她鬥。她慫恿我去行凶行暴,沒人明白是為什麼。她一直不斷拚命的催促我去做。幸虧阿都拉有腦筋。我真不知道還有什麼是我會不去做的。她當時把我制住了,就像是一個既恐怖又甜蜜的夢魘。漸漸就變成了另一種生活。我醒過來,發覺自己在一頭山貓一樣危險的野獸旁邊。你不知道我過了些什麼日子,她父親想殺死我——她幾乎殺了她父親。我相信她是無所顧忌的,我不知道那一樁事更可怕!她為了保衛自己所有就什麼都不顧。想到她所擁有的就是我——我——威廉斯……我就恨她!明天她也許會要了我的命,我怎知道她心裡想的是什麼?她下一個要殺的可能是我!」
「是嗎?那沒什麼關係,只要我的意思沒弄錯就成了,」林格答道,慢慢的向碼頭。威廉斯跟著他,愛伊莎就跟著威廉斯。
「我不想死在這裡。」
林格開口前憐憫地望著她:
威廉斯茫茫然望了他一秒鐘,然後接下去說:
「你不必留在此地——在這塊地上,」林格冷冷的說道。「還有森林——這裡又有這條河,你可以游水。往上有十五哩,往下四十哩。在一端碰上奧邁耶,另一端是大海,隨你選。」
在他臉上不時感到一陣陣從林外吹來的微風,輕忽溫暖,就像受壓制的世界在喘息。然後圍繞著他的鬱悶空氣給一陣疾風穿破了,帶來陣雨清涼、潮濕的感覺。森林中數之不盡的樹梢都向左搖,然後枝葉亂顫的彈回來,保持平衡。河面微微起皺,雲層緩緩變動,面貌起了變化但位置不移,好像笨重地翻了個身。最細的樹枝急速戰顫之後,一切靜止下來,有短暫的片刻,萬物寂然不動,只聽見雷聲隆隆,聲音拖長,振盪加強,夾雜著猛烈響亮的霹靂之聲,宛如冒火的天神在口出震怒、恫嚇之言。雷聲靜了一會兒,然後又掠過另一陣風,吹來一層白色的霧,在空間罩上濛濛水氣,在威廉斯眼前,突然把小船、森林、河流本身都掩蓋起來了。這
和圖書使威廉斯從麻木中驚起,淒涼的打個寒顫。他絕望的四處張望,什麼都看不見,只見雨水在清涼的微風中打轉,沉重的大雨點迅速而響亮的打落在他四周的乾地上。他急步向院子走去,幾步後就有一大片雨倒下來了,雨水驟然落在他身上,從雲端忽地傾盆而下,窒住他的呼吸,湧到他頭上,貼在他身上,沖下他的軀體,淋到臂上、腿上。他喘著氣站在那裡,雨水筆直的照頭淋下,又一陣陣斜斜的吹在他身上,他感到水滴從上頭、從四面八方來打他,沉重的一滴滴,壓著他,沖著他,就似由一群暴眾狂怒的手從四周扔過來似的。腳底下一大團水氣飄升起來,他感到地下變軟了——在腳下化了——還看到乾地裡冒出水來,去迎接自天而降的雨水。他感到瘋狂的恐懼,懼怕那所有圍繞著他的水,怕那流下院子衝著他而來的水,怕那從四面八方逼來的水,怕那斜裡一陣陣迎面劈來的水,水層映著透過雨水的閃電微光,變得淺紅發亮,看來恰似水火同降,在受驚的大地上詭譎的交織成一片。
「別跟著我!」他叫道。「我要自己一個人——我是說,別老是跟著我!」
威廉斯聽到一聲低吟,繼而變為斷斷續續哀怨悲嘆的嘀咕,便在門檻上止了步。他在屋頂下半明半暗中四處張望,看見那老嫗在靠牆處,蜷成一堆,形狀莫辨;他望著時,感到肩上有一雙手臂在觸摸。愛伊莎!他把她忘了。他一轉身,她立即摟住他的脖子,緊緊依偎著他,深怕他會動武或逃脫似的,他在厭惡、恐懼、內心神祕的反叛中僵住了;然而她卻緊靠著他——靠著他,當他是不幸、風雨、疲乏、恐懼、絕望之中的避難所;正因為這擁抱如此可怕、激越而又悲戚,她傾注了全力使他成為俘虜,把他永遠擁為己有。
「我們會再見的,林格船長!」威廉斯叫道,聲音很不穩定。
「這種話,我以前也聽過,」林格帶著瞧不起的口吻說道;然後頓了頓,過了一會兒又堅定的說下去:「我什麼都不後悔。我在海邊把你撿回來,就像一隻快餓死的貓似的——奶奶的。我什麼都不後悔,做過的事兒都不後悔。阿都拉——別的二十個人——自然還有胡迪他自己……都想整我。這是生意——他們覺得是。可是你也……誰掙得到錢,又有本領守得住,錢就是誰的——可是這件事情不同呀。這是我一生的一部分……我真是老糊塗!」
「我告訴他,他須一生住在此地……而且跟妳在一起。」
船輕輕一動,使各人臉上抖擻起來。划手行列傳過一陣低語。領班操槳一點,船頭一斜,小艇就從靜水轉入激流,在黃褐色的水流沖激下快速的盪開,艉部輕擦著低低的河岸。
他們的聲音,在那陣深沉宏亮的嘈聲過後,連自己聽來也很不足道——聲音細小微弱,像是侏儒的聲音——就像是為了那個原因,兩人突然靜了下來。在院子上方,林格的船夫們走下來,越過他們身邊,排成單行,槳放在肩上,挺著頭,眼睛直望著河道。阿里走在最後,在林格面前停下來,挺得直直的,說道:
眾槳一齊划水,小船向前一竄,然後穩穩的橫過水面,因為本身的速度及向下的激流而略向側傾。
「我看還是她對,我早該一槍把你打死。那樣我也不會比現在更糟。」
威廉斯咕噥了幾句之後,猛然用雙手抓著頭髮,就那樣站著,愛伊莎一直望著他,現在轉向了林格。
「你留在這裡,」林格陰陰沉沉地從容說下去。「你不適合生活在人群當中。誰能防得到、猜得到、想像得到你心裡想的是什麼?我就不能夠。你是我的錯,我要把你藏在此地。假如我放你出去,你就會為幾個小錢,為一個女人,在疑心不起的人群當中撒謊、偷竊、行騙。我懶得打死你,這倒會是最妥當的辦法,可是我不想這麼做。別指望我饒恕你。要去饒恕一個人必須先生了氣,然後再瞧不起,可是現在我心中什麼都沒有——沒有氣,沒有輕視,沒有失望。在我眼裡,你不是威廉斯,不是那個我鼎力協助結交的人,那個我曾經看重的……你不是個可以弄死或原諒的人。你是個想起都不舒服的念頭,一個沒有形體的東西,必須藏匿起來……你是我的恥辱。」
他的確是個老糊塗。他的這一番話,他所說的每個字的氣息,都在胸中煽燃起非凡愚行的火焰,這火焰使他這個硬朗碩健的冒險家與眾不同,使他在那些跟他如此相像的人群——汙穢骯髒、興高采烈、肆無忌憚、喧嘩嘈雜的人群——之中出類拔萃。
「啊!她是頭猛獸呢。」他說下去。「你不知道……那時我想消磨https://www.hetubook.com.com時間——想有些事情做——有些事情想想——這樣可以忘卻我的煩惱,等你回來。可是……看看她……她簡直把我當成不屬於我自己似的。她就是這樣。我那時不知道我身上有些東西是她抓得住的。她,一個野蠻人,我,一個歐洲文明人,而且為人聰明!她這麼一個比一頭野獸強不了什麼的人!可是,她在我身上找出些什麼。她找出來了,我就此完蛋了。這點我是知道的,她折磨我。我什麼事都甘心去做。我抵擋過——可是我是甘心的。這點我也知道。這就比什麼都使我害怕,比我自己的苦惱更甚,我對你說,這是很怕人的。」
「所有的人都會覺得,」林格聚精會神的等待片刻之後說,「你這一輩子已經完了。誰也不能再把你的醜事扔到我面前;再沒有人能夠指著你說,『看看這個林格一手提拔的混蛋』。你給埋葬在這裡了。」
「那獨眼巴巴拉蚩走了,家眷全帶著。他把什麼都帶走了,所有的鍋子箱子,又大又重,足足三大箱。」
船越過河面時,映入威廉斯的視線之中,他一眼瞥見船時便緊緊地目隨著它。船向前滑進,小而清晰,後面襯著黑色的森林,他可以清楚看到那個坐在正當中的人的身影。他有生以來一直感到這人在他背後,一個可以信靠、隨時準備施以援手、給予忠告讚揚的人;責備時善意,嘉許時誠摯;這個人因為精力過人、無畏無懼的優點,也為了心地純樸的缺點,而使人信靠。但是現在這個人在逐漸遠去。他一定要叫他回來。
「你聽我說過什麼不坦率的話嗎?」林格問道,「你說你不想死在這裡——好吧!你就活著……除非你改變主意。」他加上一句,好像無意間的事後追想。
她那蓬亂的頭髮,一縷縷細絲之間微微吹動起來,河邊的草叢開始顫動,頂上的大樹突然窸窣作響,頻頻點頭,像是從不安的睡夢中猛然驚醒——炙熱的微風在旋轉,在連綿而又波動起伏的雲層下吹過,輕促而灼人,正如陰沉的大海上那飄忽不定的幽靈。
他沒說什麼。他掙扎著要脫開她那圍著他後頸的手指時,目光直逼著她的眼睛,然後突然把她的雙手扯開,猛力捏住她的手腕把她雙手拉起,浮腫的臉湊近她說:「全是妳幹的好事!妳……」
他笑了。笑聲彷彿不由自主的從他身上撕出來的,好像是從他的悲痛,他對自己的蔑視,對自己本性絕望的納罕之下,用強拉扯到表面上來的。
「閉嘴!」林格厲聲叫道。
「你以為我會留下來……我會服了嗎?」威廉斯大叫道,好像突然恢復了說話的能力。
他朝著陰沉沉的天空叫道,在越聚越密的雲層下,拚命地宣稱他的血統是純正優越的。他叫喊著,頭向後仰,雙臂狂舞,一個瘦骨嶙嶙、衣衫襤褸、奇形怪狀的高個兒瘋子,為了一些看不見的事物在大叫大鬧;一個可笑復可憐、討厭而又滑稽的人。林格一直望著地下若有所思,匆匆從眉下瞟了他一眼。愛伊莎站著緊握雙手。在院子的另一端,那老嫗就像一個朦朧的殘廢幽靈似的,無聲無息的站起身來張望,然後又偷偷的俯下身,低低的傴僂在篝火的微光上。威廉斯的聲音充斥在院落中,隨著每一字而越來越響,然後,突然間,在最響時停頓下來——就像一只複轉的器皿中流水中斷似的。他的聲音一停,雷聲就取而代之,從內陸的群峰低鳴而來。先是一陣紛雜的低吟,吟聲越來越強,接近時高漲為喧叫咆哮,衝下河流,在近處掠過,霹靂一聲,隨即低沉下去,在曲折蜿蜒的河岸低處單調鬱悶的重重複複,終於停了。在大片的森林上空,在無數寂然的大樹頂上——在無窮無盡的無言不動的蒼生之上——騷動過後,寂靜隨之而來,懸空待下,深沉完整得宛如自遠古以來,就從來未曾打斷過。然後,在這片寂靜中,片刻過後,林格耳中傳來流水的聲音:低沉、有分寸,而又哀傷,就像在沉靜的夢中,不斷輕輕低訴逝去的往日。
他咧嘴笑了笑,好像這件事很好笑似的,然後用憂慮的神色加上一句,「雨來了。」
「那麼在那裡呢?你這混蛋!在那裡?」林格打斷他的話,扯高了嗓子。「你見過我欺騙、撒謊、偷竊沒有?跟我說呀!你見過沒有?嗨?真不知道我在腳下找到你時,你是從地獄那一角來的……沒關係,你不能再為害了。」
他感到心裡十分空虛,胸臆中彷彿有一大片漆黑無光的空間,他的思想孤寂淒清的遊蕩其中,無從逃遁,難以憩息,亦無法死亡或消失——更不能把他從這些思想的可怖壓力中解放出來。言辭、行動、憤怒、原諒,一切在和-圖-書他看來都虛妄無用,令人不滿,不値得花費腦汁手力來將它們付諸實行。他不知道有什麼理由不讓他一直站在那兒,什麼都不做,直至時間的終局。他感到什麼東西,什麼像是沉重鍊子的東西,把他羈繫在那兒。這可不行!他略向後退,離開威廉斯及愛伊莎,讓他倆緊站在一起,然後停下來望著兩人。這對男女在他看來,比他們實際所在地遠了很多。他只退後大約三步,但他一時裡相信,只要再退一步,就會讓他再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了。他們看來比真人矮小些,輪廓分明,細緻精確,像是用嫻熟的手藝精心琢磨而成。他振作起來,個性中強烈的自覺又回來了,感到高高在上,在無可攀登的地位審視他們。
她不懂他說什麼——一個字也不懂。他用他自己種族的語言說話——那些不懂憐憫羞恥為何物的種族!他也很生氣。天哪!他現在總是很生氣,總是說著聽不懂的話。她靜靜站著,眼睛很有耐性的望著他,他把她的手臂搖了一會兒就甩下了。
太陽像是終於消失了,就如一線游移的微光,離升至雲層之外,在院子裡那使人窒息的沉鬱中,三個身形站著,暗淡朦朧,好比罩在一層炙熱的黑霧中。愛伊莎望著威廉斯,他仍然不動,彷彿在抓頭髮的動作中已化成了石頭。她轉過頭對著林格叫道:
他用手掩面,過了一會兒,把手拿開時,已經失去鎮靜的神色,變得狂亂苦惱起來。
「你孤單一個人,」他說下去,「什麼都幫不了你。也沒有人肯幫。你又不是白,又不是褐的。你沒有膚色,就跟你沒有心肝一般。你的同謀人把你送到我手裡,因為我仍然是個值得看重的人。你除了那邊的女人之外,沒有人理你了。你說你是為了她而幹這些事的,好吧,那她是你的了。」
「出了什麼事我不管,但是我告訴你吧,沒有了這個女人,你的命就不值得什麼——不值一錢了。此地有一個傢伙……而且阿都拉自己也不會跟你客套,想想吧!再說,她也不肯走。」
陰霾密布的早晨那黯淡的光芒漸漸從院子、從墾地、從河流上退去,好似不情不願的離去,藏匿在陰鬱沉靜的森林裡謎樣的孤寂中。他們頭頂上的雲層越來越厚,聚成烏黑一團、罩得低低的圓拱,空氣凝聚不動,悶窒得難以言喻。林格解鬆衣鈕,把外套敞開,微側著身子,用手拭抹額頭,然後用力向後一甩。接著他望住威廉斯說:
「她求我饒你一命——你若想知道的話。她說得好像你的命還值得饒,還值得取!」
林格說道:
「林格船長,你不是要我住在此地吧?」威廉斯用一種沒有抑揚的呆板聲音問道。
「是誰的錯?」林格尖刻的說。
「當然,」他說下去,「我會關照,不讓你餓死的。」
「你不想?」林格深思地說道。
他住了口,緩緩的遊目四顧,這裡多黑啊!在他看來好像時辰未到,大地上的光芒就已熄滅,空氣也已經死寂了。
「你瞧,」他說。他頭部用幾乎看不出來的動作,朝那個正用肩膊對著的女人晃了一下。「你瞧!別相信她!她跟你說了些什麼?什麼?我在睡覺,終於熬不住了。我已經等了你三天三夜了,有時總得睡一會兒,是不是?我叫她別睡守候著你,看到你了馬上喚醒我。她是在守候。你不能信任她。什麼女人你都不能信,誰知道她們腦子裡想的是什麼。沒法知道。你什麼都沒法知道。你只知道她們心裡所想的跟她們嘴上所說的不一樣。她們在你身邊過活,她們好像恨你,不然就好像愛你;她們愛撫你折磨你;她們拋棄你,或是比你肌膚還親的緊貼著你,為了她們自己那套無可理喻的可怕的理由——這理由你是永遠摸不透的!你看她——然後看我,看我吧——是她作的孽!她說了些什麼?」
他得意的嘿嘿一笑,然後厲色凝重的加上一句:
「我們回去了,」林格說道。「準備船。」
他大聲叫喚,可是他的話,他想傳送過河面去的話,全都無可奈何的摔落在腳下。愛伊莎把手放在他臂上想制止他,可是他把它甩開了。他想把正在離他遠去的生命喚回來,他又叫了一次——可是這一次連他自己都聽不到。沒有用。這人永遠不會回頭了。於是他憂鬱沉默的站著凝望對岸那白色的身影,在船正中靠在椅子上。他突然感到這身上非常可怕,沒心肝而且非常奇怪,以倦怠休憩的姿態,飛越過河,看來極不自然。
「海大王,你說了些什麼?」她叫道。
威廉斯轉向愛伊莎,用瘦骨嶙嶙的食指指住她。
「林格船長,你一開頭就誤解了我,」威廉斯說。
「得渡過河去,那邊的水沒這麼急,」阿里說。